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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五,史婆婆率领白万剑、石清、闵柔、石破天、阿绣、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等一行人来到南海之滨的一个小渔村中。
在龙木岛送出的两块铜牌反面,刻有到达该渔村的日期、时辰和路径。想来每个人所得之铜牌,镌刻的聚会时日与地点均有不同,是以史婆婆等一行人到达之后,发觉渔村中空无一人,固不见其他江湖豪士,白自在更无踪迹可寻,甚至海边连渔船也无一艘。
史婆婆离开凌霄城时,命耿万钟代行掌门和城主之职,由汪万翼、呼延万善为辅。史婆婆带了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同行,那是防备各支子弟再行谋叛生变。廖自砺身受重伤,武功全失,已不足为患。
各人暂在一间茅屋中歇足。到得傍晚时份,忽有一名黄衣汉子,手持木桨,来到渔村之中,朗声说道:"龙木岛迎宾使节,奉岛主之命,恭请长乐帮石帮主启程。"
史婆婆等众人闻声从屋中走出,那汉子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行礼,说道:"这位想必是石帮主了。"
石破天道:"正是,阁下贵姓?"
那人道:"小人姓龙,便请石帮主登程。"
石破天道:"在下有几位师长朋友,意欲同到贵岛观光。"
那人道:"这就为难了。小舟不堪重载。岛主颁下严令,只迎接石帮主一人前往,若是多载一人,小舟固须倾覆,小人也是首级不保。"
史婆婆冷笑道:"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你了。"说着欺身而上,掩到了他的身后,防他逃遁。
那人微微一笑,对史婆婆竟是毫不理睬,向石破天道:"小人领路,石帮主请。"转身便行。石破天和史婆婆、石清等众人都跟随其后。只见他沿着海边而行,转过两处山坳,沙滩泊着一艘小舟。
这艘小舟宽不过三尺,长不过六尺,当真是小得无可再小,是否能容得下两人都有疑问,要想多载一人,委实十分为难。
那人说道:"各位要杀了小人,原只一举手之劳。那一位若是识得前往龙木岛的海程,尽可和石帮主偕行。"
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觑,没想到龙木岛布置得如此周密,连多去一人也无可能。各人只听过龙木岛之名,茫茫大海之中,却又往何处找去?极目四望,海中不见有一艘船只,亦无法驾舟相随。
史婆婆甚是恼怒,伸出一掌,便要向那汉子头上拍去,掌到半途,却又收住,向石破天道:"徒儿,你把铜牌给我,我代你去,老婆子无论如何要去和那老疯子死在一起。"
那黄衣汉子道:"岛主有令,若是接错了人,小人处斩并不足惜,却累得小人父母妻儿尽皆斩首。"
史婆婆怒道:"斩就斩好了,有什么希罕?"话一出口,心中却想:"我自是不希罕,这家伙却是希罕的。"当下另生一计,又道:"徒儿,那么你把长乐帮帮主的位子让给我做,我是帮主,他就不算是接错了人。"
石破天踌躇道:"这个……恐怕……"
那汉子道:"赏善罚恶二使交待得清清楚楚,长乐帮帮主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英雄,不是年高德劭的婆婆。"
史婆婆怒道:"放你的狗屁!你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
那人微微一笑,迳自走到海边,解了船缆。
史婆婆叹了口气,道:"好,徒儿,你去吧,你听师父一句话。"
石破天道:"自当遵从师父吩咐。"
史婆婆道:"若是有一线生机,千万你要自行脱逃,决不为了相救爷爷而自陷绝地。此是为师的严令,决不可违。"
石破天愕然不解:"为什么师父不要我救她丈夫?难道她心里还在恨他么?"
只听得史婆婆又道:"你去跟老疯子说,我在这里等他一个月,到得明年正月初八,他若不到这里会我,我便跳在海里死了。他若再说什么去碧螺山的鬼话,我就做厉鬼也不饶他。"
石破天点头道:"是!"
阿绣道:"大哥,我……我也是一样,也在这里等你一个月。
石破天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苦,道:"你不用这样。"
阿绣道:"我要这样。"这四个字说得声音甚低,却是充满了一往无悔的坚决之意。
闵柔道:"孩子,但愿你平安归来,大家都在这里为你祝祷。"
石破天道:"我这个长乐帮帮主是假的,说不定他们会放我回来。张三、李四又是我的结义兄长,真有危难,他们也不能坐视。"
闵柔道:"但愿如此。"心中却想:"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心险恶,这种金兰结义,岂能当真?"
白万剑拉着他的手,道:"贤婿,咱们此后是一家人了。我父年迈,你务必多照看他些。"
石破天听他叫自己为"贤婿",不禁脸上一红,道:"这个我理会得。"
只有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心,均想:"三十年来,已有三批武林高手前赴龙木岛,从没听见有一人活着回来,你这小子又不是三头六臂,焉能例外?"
当下石破天和众人分手,走向海滩。众人送到岸边,阿绣和闵柔两人早已眼圈儿红了。
史婆婆突然抢到那黄衣汉子身前,拍了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你对尊长无礼,教你知道些好歹!"
那人竟不还手,抚着被打的面颊,跃入小舟之中。石破天向众人团团一揖,跟着跃入。那小舟载了二人,船边离海水已不过数寸,当真多载一人也不能,幸好时当寒冬,南海中风平浪静,否则稍有波涛,那小舟难免倾覆。龙木岛所以选定腊月为聚会之期,只怕也是如此。
那汉子划了几桨,将小舟划离海滩,掉转船头,扯起一张黄色三角帆,吃上了缓缓拂来的北风,向南进发。
石破天向北而望,但见史婆婆,阿绣等人的身形渐小,直到每个人都变成了微小的黑点,却兀自站在海滩边凝望。
入夜之后,那小舟转而向东南行驶。在海中航行了三日,到了第四日午间,屈指正是腊月初八,那汉子指着前面一条黑线,说道:"那便是龙木岛了。"
石破天极目瞧去,也不见有何异状,一颗心却忍不住怦怦而跳。
又航行了一个多时辰,看到岛上有一座高耸的石山,山上郁郁苍苍,生满树木。申牌时分,小舟驶向岛南背风处靠岸。那汉子道:"石帮主请!"
只见岛南是好大一片沙滩,东首石壁之下,停泊着三十多艘大大小小的船只。石破天心中一动:"这里船只不少,若能在岛上保得性命,逃到此处抢得一艘小船,脱险当亦不难。"当下一跃上岸。
那汉子提了船缆,跃上岸来,将缆索系在一块大石之上,从怀中取出一只海螺,呜呜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山后奔出四名汉子来,一色的黄布短衣,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说道:"岛主在迎宾馆恭候大驾,石帮主这边请。"
石破天关心白自在的下落,问道:"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已到了么?"
为首的黄衣汉子说道:"小人专职侍候石帮主,余事未便奉闻。石帮主到得迎宾馆中自知。"说着转过身来,在前领路。
石破天跟随其后,余下四名黄衣汉子离开了七八步,跟在石破天身后。
一转入山中后,两旁都是森林,一条山径穿林而过。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以备脱身逃命时不致迷了道路,行了数里后,转入一条岩石嶙峋的山道,左首临着一道深涧,涧水急湍,激石有声。一路沿着这道山涧渐行渐高,转了两个弯后,只见一道瀑布从十余丈高处直挂下来,看来这瀑布便是山涧的源头。
那领路的汉子伸手到路旁一株大树之后,取下一件挂着的油布雨衣,递给石破天道:"迎宾馆建于水乐洞内,那是本岛最清凉的所在,请石帮主披上雨衣,以免溅湿了衣服。"
石破天接过穿上,只见那汉子走近瀑布,一纵身便跃了进去。石破天跟着跃进,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点着油灯,光线虽暗,却也可辨道路,当下跟在他身后向前行去。这甬道依着山腹中天然洞穴修改而成,人工开凿处甚是狭窄,有时却豁然开阔,只觉渐行渐低,洞中出现了流水之声,淙淙琤琤,清脆悦耳,如击玉磬。山洞中支路甚多,石破天用心记忆。
在洞中行了两里有多,眼前赫然出现了一道玉石砌成的洞门,门额上雕有三个大字,石破天问道:"这便是迎宾馆么?"
那汉子道:"正是。"心下微觉奇怪:"这里写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多问?不成你不识字?"
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识。
走进这道玉石洞门后,地下铺得十分整齐。那汉子将石破天引进左首一个石洞,道:"石帮主请在此稍歇,待会筵席之上,岛主要和石帮主相见。"
那洞中桌椅俱全,三枝红烛,照耀得满洞明亮。一名小僮奉上清茶和四色点心。
石破天一见到饮食,便想起南来之时,石清数番谆谆叮嘱:"小兄弟,三十年来,无数身怀奇技的英雄好汉去到龙木岛,竟无一个活着回来,想那龙木岛上人物虽然了得,总不能将这许多武林中顶尖儿的豪杰之士一网打尽。依我猜想,岛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不是设了机关陷阱,便是在饮食中下了剧毒。他们公然声言请人去喝腊八粥,这碗腊八粥既是众目所注,或许反而无甚古怪,倒是寻常的清茶点心,或是青菜白饭,却不可不防。只是此理甚浅,我石清既想得到,那些名门大派的首脑人物焉能想不到?他们去龙木岛之时,自是备有诸种解毒的药物,何以终于人人俱遭毒手,实是令人难以索解。你心地仁厚,或者吉人天相,不致遭受恶报,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
石破天心中想到石清的叮嘱,但闻到点心香气,心想:"肚子饿得狠了,终不成来到岛上,水米俱不沾唇,他们若要下毒,何处不可暗算于我?张三、李四两位哥哥和我金兰结义,曾立下重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们若要害我,岂不是等于害了自己?"当下拿起点心便吃,将四碟烧买、春卷、煎饼、蒸糕,吃了个风卷残云,一件也不剩,一壶清茶也喝了大半壶。
在洞中坐了一个多时辰,忽听得丝竹之声大作,那引路的汉子走到洞口,躬身说道:"岛主有请石帮主赴宴。"
石破天站起身来,跟着他出去,只听得丝竹之声更加响了,还杂着钟鼓之音,穿过几处石洞后,眼前突然大亮,只见一座大山洞中点满了牛油蜡烛,洞中摆着一百来张桌子。这山洞好大,虽是摆了这许多桌子,仍是绰绰有余。数百名黄衣汉子穿梭般来去,引导宾客入座。
所有宾客都是各人独占一席,亦无主方人士相陪。石破天四下顾望,一眼便见到白自在巍巍踞坐,白发萧然,却是神态威猛,杂坐在众英雄间,只因他身材特高,颇有鹤立鸡群之意。
那日在石牢之中,昏暗朦胧,石破天没瞧清楚他的相貌,此刻烛光照映之下,但见这位威德先生当真便似庙中神像一般形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
石破天走到他的身前,说道:"爷爷,我来啦!"
大厅上人数虽多,但是主方接待人士固是尽量压低嗓子说话,所有来宾均想到命在顷刻,人人心头沉重,又震于龙木岛之威,更是谁都不发一言,石破天这么突然一叫,每个人的目光都向他瞧去。
白自在哼了一声,道:"不识好歹的小鬼,你累我外家的曾孙也没有了。"
石破天一怔,过了半晌,才渐渐明白他的意思,原来说他也到龙木岛来送死,就不能和阿绣成亲生子。他又道:"爷爷,奶奶在海边的渔村中等你,她说等你一个月,要是到正月初八还不见你的面,她……她就投海自尽。"
白自在长眉一竖,道:"她不到碧螺山去?"
石破天道:"奶奶听你这么说,很生气,她骂你……骂你……"
白自在道:"骂我什么?"
石破天道:"她骂你是老疯子呢。她说丁不四这轻薄鬼嚼嘴弄舌,几时见到他,非用刀子在他身上戳上七八个透明的窟窿不可。"
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正该如此。"
突然间大厅角落中一人呜呜咽咽的说道:"她为什么这般骂我?我几时轻薄过她?我对她一片至诚,到老不娶,她……她却心如铁石,连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
石破天向话声来处瞧去,只见丁不四双臂撑在桌上全身发颤,眼泪簌簌而下。石破天心道:"他也来了。年纪这般大,还当众号哭,却不怕羞?"
殊不知丁不四为人本来放诞落拓,无所顾忌,此刻自忖来到龙木岛后,毕生心愿终于无法得偿,势在抱恨而终,听到石破天转述史婆婆的言语,终于情不自禁的哭了出来。
若在平时,众英雄自不免群相讪笑,但此刻人人均知噩运将临,心下俱有自伤之意,恨不得同声一哭,是以竟无一人发出笑声。要知来到龙木岛的这一干英雄豪杰,不是名门大派的掌门,便是一帮一会之主,一生在刀剑头上打滚过来,"怕死"二字自是安不到他们身上,然而一刀一枪的性命相搏,生死原是等闲,这一回的情形却大不相同,明知来到岛上非死不可,可又不知如何死法,这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惧之意,比之往日面临大敌,明枪交锋的情景,那是难堪得多了。
忽然西边角落中一个嘶哑的女子口音冷笑道:"哼,哼!一片至诚,到老不娶,丁不四好不要脸!你对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诚,为什么又要和我姊姊生下个女儿?"
霎时之间,丁不四满脸通红,神情狼狈之极,站起身来,问道:"你……你……你怎么也知道了?"
那女子道:"她是我亲姊姊,我怎么不知道?那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
腾的一声,丁不四颓然而坐,跟着喀的一响,竟将一张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断。
那女子厉声问道:"这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快说。"
丁不四喃喃的道:"我……我怎么知道?"
那女子道:"姊姊临死之时,命我务必找到你,问那女孩儿的下落,求我照顾这个女孩。你……你这狼心狗肺的臭贼,害了我姊姊一生,却还在记挂别人的老婆!"
丁不四双膝微软,他坐着的椅子椅脚早断,全仗他双腿支撑,这么一来,身子登时向下坐落,幸好他武功了得,足下轻轻一弹,已自站直,倘若换作常人,当堂不摔个仰八叉才怪。
那女子厉声道:"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
丁不四道:"二十年前,她是活的,后来可不知道了。"
那女子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丁不四无言可答,只是道:"这个……这个……可不容易找。"
石破天见那说话的女子身材矮小,穿着紫酱绸衫,脸上蒙着薄薄的黑纱,烛光下瞧去,容貌似无特异之处,但不知如何,丁不四见了她竟是十分害怕。
突然间钟鼓之声大作,一名黄衫汉子朗声说道:"龙木岛龙岛主、木岛主两位岛主肃见嘉宾。"
众来宾心头一震,人人直到此时,才知道龙木岛原来有两位岛主,一个姓龙,一个姓木,龙木之名,自是由此而来了。
只见中门打开,走出两列高高矮矮的男女来,左首的一色穿青,右首的一色穿黄。
那赞礼人叫道:"龙岛主、木岛主座下众弟子,谒见贵宾。"
众人只见那两个分送铜牌,赏善罚恶使者也杂在众弟子之中,张三穿黄,排在右首第十一,李四穿青,排在左首第十三,在他二人身后,又各有二十余人。
众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张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大家都亲眼见到过的,原来他二人尚有这许多同门兄弟,想来各同门的功夫,和他们也必在伯仲之间,均想:"难怪三十年来所有来到龙木岛的英雄好汉,个个有来无回。且不说旁人,单只须赏善罚恶二使出手,我们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又有那几个能在他们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
这两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齐躬身,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礼。群雄忙即还礼。
莫看张三、李四在中原分送铜牌之时,谈笑杀人,一举手间往往便将整个门派帮会尽数屠戮,此刻回到岛上,竟是目不斜视,恭谨之极,细乐声中,两个老者并肩缓步而出,一个穿黄,一个穿青。
那赞礼的喝道:"敝岛岛主欢迎列位贵客光降。"龙岛主与木岛主长揖到地,群雄纷纷还礼。
那身穿黄袍的龙岛主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处荒岛,今日得见众位高贤,大感荣宠。只是荒岛之上,诸物简陋,款持未周,各位见谅。"他说来声音十分平和,这龙木岛孤悬南海之中,他说的却是中州口音。
木岛主道:"各位请坐。"他语音甚尖,似是闽广一带人氏。
待群雄就座后,龙木岛主才在西侧下首主位的一张桌旁坐下,众弟子却无坐位,各自垂手侍立。
群雄均想:"龙木岛请客的方法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来,便杀他满门满帮,但到得岛上,礼仪却又甚是周到,全无恃强欺人之意,且看他们下一步走的又是什么棋子。"
有的则想:"监犯拉出去杀头之时,也要给他吃喝一顿,好言安慰几句,这一个宴会,便是咱们的杀头羹饭了。"
众人看那两位岛主时,见龙岛主须眉全白,脸色红润,有如孩童;那木岛主的长须稀稀落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张脸却满是皱纹。
二人到底多大年纪,委实看不出来,总是在六十岁到九十岁之间,如说两人均已年过百岁,那也并不希奇。
各人一就座,岛上执事人等便上来斟酒,跟着端上菜肴。每人桌上四碟四碗,八色菜肴,鸡肉、鱼、虾,煮得香气扑鼻,似也无甚异状。
石破天静下心来,四顾与宴来宾,见上清观观主到了。关东四大门派的范一飞、风良、吕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这些人心神紧张,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时只是点了点头,却不过来招呼。
龙木二岛主举起酒杯,说道:"请!"二人一饮而尽。
豪雄见那酒碧油油地,虽然酒香甚洌,心中却各自嘀咕:"这酒中不知下了多厉害的毒药。"大都举杯在口唇上碰了一碰,并不喝酒,只有少数几人心想:"对方要加害于我,不过一举手之劳,酒中有毒也好,无毒也好,反正是个死,不如落得大方。"当即举杯喝干,在旁侍候的仆从便又给各人斟满。
龙木二岛主敬了三杯酒后,龙岛主左手一举。群仆从内堂鱼贯而出,以漆盘托出一大碗一大碗粥来,放在各人面前。
群雄均想:"这便是江湖上闻名色变的腊八粥了。"
只见碗中热粥蒸气上冒,兀自有一个个气泡从粥底钻将上来,一碗粥尽作深绿之色,瞧上去说不出的诡异。
本来腊八粥内所和的是些红枣、莲子、茨实、龙眼干、赤豆之类,但眼前这碗粥,和的东西却都所未见,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切成了细粒的树根,有些又似是压成扁片的木薯,药气极浓。
群雄均知,凡是毒物,大都俱青绿之色,这一碗粥深绿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有一股刺鼻的药气,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闻到这药味,心中便是发毛,心想在煮这腊八粥时,锅中不知放了多少毒蛇、蜈蚣、蜘蛛、蝎子,忍不住便要呕吐,忙将这碗粥推到了桌边,伸手掩住了鼻子。
龙岛主道:"各位远道光临,敝岛无以为敬,这碗腊八粥,外边倒还不易喝到,其中最主要的一味'断肠蚀骨腐心草了',要开花之后,效力方著,但这草有时隔入年开花,有时隔十一年开花。咱们总要等其开花之后,这才邀请中原的江湖同道,来此共享,屈指算来,这是第四回邀请了。请,请,不用客气。"说着和木岛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举箸相邀。
众人一听这"断肠蚀骨腐心草"之名,心中无不打了个突。虽然来到岛上之后,人人都没打算能活着离岛,但这龙岛主竟尔公然揭示腊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称,如此惊心动魄,不由得人人色为之变。
只见龙木二岛主各举筷子向众人划了个圆圈,示意遍请,便即将粥碗放在口边,吃了起来。群雄心想:"你们这两碗粥中,放的自是人参燕窝之类的大补品了。"
忽见东首一条大汉霍地站起,戟指向龙木二人喝道:"姓龙的、姓木的听着:我关西解文豹来到龙木岛之前,早已料理了后事。我解文豹是个顶天立地、铁铮铮的汉子,你们要杀要剐,姓解的岂能皱一皱眉头?要我吃喝这种肮脏的毒物,却是万万不能!"
龙岛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爱喝,咱们岂敢相强?却又何必动怒?请坐,请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迟死,还不是个死?偏要得罪一下你们这些恃强横行、为祸人间的狗男女!"说着端起一碗热粥,劈面便向龙岛主掷了过去。
隔着两只桌子的一名老者霍地站起,喝道:"解贤弟不可动粗!"袍袖一拂,发出一股劲风,半空中将这碗粥挡了一挡。
那碗粥给那老者的袖风在半空一挡,不再朝前飞出,略一停顿,便向下摔落,眼见一只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碗粥溅得满地;却见一名站在宾席上斟酒的侍仆斜身纵出,弓腰一抄,伸手将那海碗抄起,其时碗底离地已不过数寸,真是险到了极处。
群雄忍不住高声喝采:"好俊功夫!"采声甫毕,群雄脸上忧色更深,均想:"一个侍酒的厮仆已具如此身手,咱们焉能再活着回去?"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儿孙家产;有的想着尚有大仇未报;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帮偌大的基业不免就此风流云散;更有深自懊悔,明知龙木岛邀宴之期将届,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来?一直总是存着一片侥幸之心,企盼邀宴铜牌不会递到自己手中,待得大祸临头,又盼龙木岛并非真如传闻中的厉害,待得此刻那仆飞身一接粥碗,这最后一分的侥幸之心,这才消夫得无影无踪了。
只见一名身材高瘦的中年书生站了起来,朗声说道:"龙木岛主属下厮养,到得中原,亦足以成名立万。两位岛主若欲武林为尊,原是易如反掌之事,却又何必花下这等心机,这等功夫,将咱们召到岛上?在下一死,原不足惜,只是心中存着老大一个疑团,死不瞑目,还请二位岛主开导,以启茅塞,在下这便引颈就戮。"这一番问话,原是人人想要宣之于口的,只是不及他如此文绉绉的说得十分得体,他这么一说,人人均觉深得我心,数百道目光又射到龙木二岛主脸上。
龙岛主笑道:"西门先生请坐,不必太谦。"群雄一听,不约而同的都向那书生望去,均想:"这人难道便是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门秀才西门不群?瞧他年纪不过是四十来岁,但三十年前他以一双肉掌击毙陕北七霸,三日之间以一枝镔铁判官笔连挑了河北八座绿林山寨,听说那时便已三十开外,自此之后,便即销声匿迹,不知存亡。瞧他年岁是不像,然复姓西门的本已不多,当今武林中更无那一位作书生打扮的高手,只怕便是他了。"
只听龙岛主接着说道:"西门先生当年一掌毙七霸,一笔挑八寨……"(群雄均想:果然是他!)"……在下和木兄弟仰慕了三十年,今日得接尊范,岂敢对先生无礼?"
西门不群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于一时,但在二位岛主眼中瞧来,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龙岛主道:"西门先生太谦了。尊驾适才所问,我二人正欲向各位英雄分说明白。只是这腊八粥中的'断肠蚀骨腐心草'乘热而喝,效力较高,各位请先喝粥,再由在下详言如何?"
石破天听着这二人客客气气的说话,倒有一半不懂,饥肠辘辘,早已饿得狠了,一听龙岛主如此说,忙端起粥碗,唏哩呼噜的喝了大半碗,只觉药气虽然刺鼻,这碗粥甜甜的却不难喝,顷刻间便喝了个碗底朝天。群雄有的心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时之豪,就是非死不可,也不用抢着去鬼门关啊。"有的心想:"左右是个死,像这位少年英雄那样,倒也干净爽快。"
白自在喝采道:"妙极!我雪山派的孙女婿,果然与众不同。"时至此刻,他兀自觉得天下各门各派之中,毕竟还是雪山派高出旁人一筹,石破天很替他挣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