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侠客行旧版

四 铁令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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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铁令誓言

石清和闵柔心头都是一震,寻思:“隔着砖墙而将旁人的说话听了下去,说不定墙上有孔有缝,说不定是在窗下偷听而得,也说不定这些人大叫大嚷,却自以为说得甚轻,倒也没有什么奇怪。但隔墙说话,令人听来清晰异常,那必定是十分深厚的内功。这些人途中又逢高人,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柯万钧道:“咱们听到说话声音,都呆了一呆。王师哥便喝道:‘是谁活得不耐烦了,却来偷听咱们说话?’王师哥一喝问,那边便没有声响了。可是过不了一会,那老贼说道:‘阿珰,这些人都是雪山派的,他们那个师父,是爹爹(一剑按应为“爷爷”)生平最讨厌的家伙。一个小娃娃居然将雪山派的老……搅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岂不有趣,嘿嘿,嘿嘿!’咱们一听,立时便要发作,但耿师哥不住摇手,命大伙别作声。

“只听得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笑道:‘有趣,有趣,就可惜没气死了那老……,还不算顶有趣。’那老贼咳嗽了几声,道:‘气死了老……,可又不有趣了,几时爷爷有空,带你上大雪山凌霄城去,亲自把这老……气死了给你看,那才有趣呢。’”他说到“老”字,底下两字都是含糊了过去,想必那人提到他师父之时,言语甚是难听,他不便加以复述。

石清道:“此人无礼之极,竟敢对白师伯如此不敬,到底是仗着什么靠山?咱们可放他不过。”

王万仞道:“是啊,这老贼如此目中无人,我们便豁出了性命不要,也要跟他拚了。我们正在怒气难忍的当儿,只听得‘咿呀’一声响,一间客房有人开门出来,两人走进院子之中。大伙儿都拔出剑来,便要冲进院子去。耿师哥摇摇手,叫大家别心急。却听那老贼说道:‘阿珰,今儿咱们杀过几个人哪?’那小女鬼道:‘还只杀了一个。’那老贼道:‘那么还可再杀两个。’”

石清“啊”的一声,道:“‘一日不过三’!”话中甚有惊意。

耿万钟一直不作声,此时急问:“石庄主,你可识得这老贼么?”

石清摇头道:“我不认得他,只是从前听先父说起,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外号叫作什么‘一日不过三’,自称一日之中最多只杀三人,杀了三人之后,心肠就软了,第四人便杀不下手去。”

王万仞骂道:“他奶奶的,一天杀三个人还不够?这等邪恶毒辣的奸徒,居然让他活到如今。”

石清默然,心中却想:“听说这位姓丁的前辈行事在邪正之间,虽然残忍好杀,所杀的人往往都是罪有应得,没听见他害过什么正人君子。”只是这句话不免得罪雪山派,是以忍住了不说出口。

耿万钟又问:“不知这老贼叫什么名字?是何门何派?”

石清道:“听说此人姓丁,真名也不知叫什么,他外号叫‘一日不过三’,老一辈的人大都叫他为丁不三。”

柯万钧气愤愤的道:“这老贼,果然是不三不四。”

石清续道:“本来此人在武林中名头也算不小,想来白师伯和他有些过节,不愿提起此人名字,所以众位师兄不知。后来又如何?”

王万仞道:“只听那老贼放屁道:‘有一个叫孙万年的没有?有一个叫褚万春的没有?你们两人给我滚出来。旁人没多大过恶,就是出来送死,爷爷也不杀。’那时咱们怎耐得住,九个人一涌而出。可是说也奇怪,院子中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大家四下找寻,我上屋顶去看,都不见人。柯师弟便闯进那间板门半掩的客房去看……。”

王万仞道:“那房里桌上点着一枝蜡烛,房里却是一只鬼也没有。咱们正在奇怪,忽然间咱们自己房中有人说话,正是那老贼的声音。他说道:‘孙万年,你在兰州怎样,褚万春,你又在凉州道上如何如何,那可不是冤枉你们吧?给我滚进来吧!”孙师哥、褚师哥越听越怒,双双挺剑入房去,耿师哥叫道:‘小心!大伙儿齐上。’只见房中灯火熄了,没半点声息。我大叫:‘孙师哥,褚师哥!’他二人既不答应,房中也无兵刃相斗的声音。咱们都是心中发毛,忙晃亮火折时,只见两位师哥直挺挺跪在地下,长剑放在身旁。耿师哥和我抢进房去,一拉他二人,孙师哥和褚师哥随手而倒,竟然气绝而死。两人身上还是热的,周身没有半点伤痕,也不知那老贼是用什么妖法害死了他们。说来惭愧,自始至终,咱们没一个见到那老贼和小女贼的半分影子。”他说完之后,众人半晌不语。

石清道:“耿兄,小孽障在凌霄城闯下这场大祸,是那一日的事?”

耿万钟道:“十二月初十、腊八之后的一日。”

石清点了点头,道:“今日三月十二日,白师兄离凌霄城已有三月,这会儿想来玄素庄也早让他烧了。耿兄,我夫妇一来须得找寻小孽障的下落,拿住了他后,缚了亲来凌霄城向白师伯、封师兄请罪;二来要打听一下那个‘一日不过三’丁不三的去向,小弟夫妇纵惹他不动,也好向白师伯报讯,请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料理此事。告辞了!”说着一抱拳,团团作了个揖。

柯万钧道:“你……你……你交代了这两句话,就此拍手走了不成?”

石清道:“柯师兄更有什么说话?”

柯万钧道:“咱们找不到你儿子,只好请你夫妻同去凌霄城,见见我师父。”

石清道:“凌霄城自然是要来的,却总得诸事有些眉目再说。”

柯万钧向耿万钟看看,又向王万仞看看,气忿忿道:“师父得知咱们见了石庄主夫妇,却请不动你二人上山,那……那……岂不是……”

石清早知他的用意,竟是想倚多为胜,硬架自己夫妇上大雪山去,捉不到儿子,便要老子抵命,说道:“白师伯德高望重,威镇西陲,在下对他老人家向来敬如师长,倘若白师哥在此,奉白师伯之命,要在下上凌霄城去,在下自是非遵命不可,现下呢,嗯,这样吧!”

解下腰间连鞘长剑向闵柔道:“娘子,你的剑也解下来吧。”

闵柔依言解剑。石清将双剑横托在两手掌中,递向耿万钟,道:“耿兄,请你将小弟夫妇的兵刃扣押了去。”

耿万钟素知这对黑白双剑是武林中罕见的神兵利器,他夫妇爱如性命,这时候居然解剑缴纳,可说已给雪山派极大的面子,他为了这对宝剑那是非上凌霄城来取回不可,正想说几句谦逊的言语,这才伸手接过。柯万钧却大声道:“我小侄女一条性命,封师哥的一条臂膀,还有师娘下山,白师嫂发疯,再加上孙师哥、褚师哥死于非命,岂是你两柄铁剑便抵得过的?耿师哥和你有交情,我姓柯的却不识得你!姓石的,你今日去凌霄城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石清微笑道:“小儿得罪贵派已深,在下除了赔罪致歉之外,更无话说。柯师兄是雪山派的后起之秀,武功高强,在下虽未识荆,却也是素所仰慕的。”双手仍托着双剑,等耿万钟伸手接过。

柯万钧心想:“咱们要拿这二人上大雪山去,不免有一场剧斗。他既自行呈上兵刃,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生怕石清忽然翻悔,再将长剑收回,当即抢上一步,双手齐出,使出本门的擒拿功夫,将两柄长剑牢牢抓住,说道:“那便先缴了你的兵器。”缩臂便要取过,突然间只觉石清手掌心中似有一股强韧之极的粘力,将双剑粘住了,竟是拿不过来。

柯万钧大吃一惊,劲运双臂,喝一声:“起!”猛力拉扯。

不料霎时间石清掌中粘力消失得无影无踪,柯万钧这数百斤向上急提的劲力登时没了着落处,尽数落在自己的手腕之上,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双腕同时脱臼,“啊哟!”一声大叫,手指松开,双剑又跌入石清掌中。

旁观众人瞧得明明白白,石清双掌平摊,连小指头也没弯曲一下,柯万钧全是自己使力岔了,等于是以数百斤的大力折断了自己手腕一般。柯万钧又痛又怒,飞起一腿,便向石清小腹踢来。

耿万钟急叫:“不得无礼!”一把抓住柯万钧背心,将他向后扯开,这一脚才没踢到石清身上。

耿万钟知道石清的内力厉害,这一脚若是踢实了,柯万钧的右腿又非折断不可。耿万钟的武功见识却又非柯万钧这可比,他吸一口气,内劲运到了十根手指之上,缓缓伸过去拿剑。手指尖刚和双剑剑身一碰,全身震了一震,犹如触电,一阵热气直传到胸口,显然石清的内力是藉着双剑传了过来。耿万钟暗叫:“不好!”心想石清安下这个圈套,引诱自己和他比拚内力。

练武之人比拚内力,最是凶险不过,强存弱亡,无半分回旋余地,两人若是内力相差不远,往往要斗到至死方休,即使是存心罢手或是退让,也是有所不能。

耿万钟一觉对方内劲传至,忙运内劲抵御,不料这内劲和石清的内劲一碰,立即弹了回来。

石清双掌轻轻一翻,将双剑放入耿万钟掌中,笑道:“咱们自己兄弟,还能伤了和气不成?”

刹那之间,耿万钟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功力和石清相比实在差得极远,适才自己的内劲撞到对方内劲之上,一碰即回,哪里是他对手?他不令自己受伤出丑,即是大大的手下容情了。耿万钟呆呆捧着双剑,满脸羞惭,不知说什么好。

石清回头道:“娘子,咱们还是去汴梁城。”

闵柔眼圈一红,道:“相公,这两个孩儿……”

石清摇了摇头,道:“宁可像坚儿这样,一刀给人家杀了,倒也爽快。”

闵柔泪水涔涔而下,泣道:“相公,你……你……”石清牵了她的手,扶她到白马之旁,再扶她上马。雪山派弟子见到她这等娇怯怯的模样,真难相信她便是威震江湖的“冰霜神剑”。

花万紫见玄素双剑并骑驰去,便奔了回来,见王万仞已替柯万钧接上了手腕,柯万钧却在一句“老子”一句“妈妈”的破口大骂。花万紫一问情由,双眉微蹙,说道:“耿师哥,此事恐怕不妥。”

耿万钟道:“怎么不妥?对方武功太强,咱们便合七人之力,未必留得下人家。现下扣押了他们的兵器,回凌霄城去也有个交代。”

一面说,一面拔剑出鞘,但见白剑如冰、黑剑似墨,寒气逼人,肌肤隐隐生疼,果然是两口生平罕见的宝刃,道:“剑可不是假的!”

花万紫道:“剑自然是真的。咱们留不下人,可不知有没能耐留得下这两口宝剑?”

耿万钟心头一凛,问道:“花师妹见到了什么?”

花万紫道:“记得去年有一日,小妹和白师嫂闲谈,说到天下的宝刀宝剑,石中玉那小贼在旁多嘴,夸称他父母的黑白双剑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利器;说他父母舍得将他送到大雪山来学艺,数年不见,却不舍得有一日离开这对兵器。此刻石庄主将兵刃交在咱们手中,倘若过得几天又使什么鬼门道,将宝剑盗了回去,日后却到凌霄城来向咱们要剑,那可不易对付。”

柯万钧道:“咱们七个人眼睁睁的瞧着宝剑,总不成宝剑真会通灵,插翅儿飞了去。”

耿万钟沉吟半晌,道:“花师妹之言,亦非过虑。石清这人实非泛泛之辈,咱们加意提防便是,莫要又在他手里摔了一个筋斗。”

王万仞道:“小心谨慎,总是错不了。打从今儿起,咱们六个男人每晚轮班看守这对鬼剑。耿师哥,这姓石的这会儿正在汴梁,咱们去不去?”

耿万钟心想若说不去汴梁,未免太过怯敌,路经中州名都,居然过门不入,同门师兄弟日后说起来,大是脸上无光,但明知石清夫妇是在汴梁,自己再携剑入城,当真十分冒险,一时沉吟未决,忽听得一阵叱喝之声,大路上来了一队官差,四名轿夫抬着一座绿泥大轿,却是官府到了。

耿万钟见一具死尸躺在脚边,和官府打上了交道可麻烦之极,向众人使个眼色,道:“走吧!”七个人正要快步走开,一名官差忽然大声嚷了起来:“别走了杀人强盗,杀人强盗要逃走哪!”

耿万钟不加理睬,挥手催各人快走,忽听得那官差叫道:“杀人凶手名叫白自在,是雪山的老不死掌门人。无威无德白自在,你谋财害命,好不要脸!”

雪山派一听,无不又惊又怒,要知威德先生白自在,正是他们的师傅,小小一名官差居然口出无礼狂言。王万仞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叫道:“狗官无礼,割去了他的舌头再说。”

耿万钟道:“王师弟且慢,官府中人怎能知道师父的外号和名讳?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当即纵身上前,抱拳一拱,道:“是那一位官长驾临?”

猛听得嗤的一声响,轿中飞出一粒暗器,正好打在他腿旁的“伏震穴”上。这粒暗器甚是细小,力道却强劲之极。

耿万钟腿一软,当即摔倒,但他究竟是雪山派门下高弟,不能一招之间便给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提起手中长剑,飕的一声,便向轿中掷了过去。

他人虽摔倒,这一招“鹤飞九天”仍是使得既狠且准,长剑破轿帷而入,显然已刺中了轿内放射暗器之人。

他心中一喜,却见那四名轿夫仍是抬了轿子飞奔,忽见一条马鞭从轿中吐将出来,在王万仞腿上一卷,一拉一挥,王万仞的身子便飞了出去,他手中捧着的墨剑却给马鞭夺了过去。

花万紫叫道:“是石庄主么?”白剑出鞘,刷的一剑往马鞭上撩去,嗤的一声轻响,轿中又飞出一粒暗器,打在她手腕之上。她摔下白剑,旁边一名同门师兄伸足往白剑上踏去,突然间轿中飞出一物,已罩住了他的脑袋。

那人大惊,登时眼前漆黑一团,急忙向后一跃,再抓住头上之物用力向地下一抛,却是一顶官帽,只见轿中伸出的鞭子卷起白剑,正缩入轿中。柯万钧等众人大呼追去,轿中暗器嗤嗤嗤的不绝射出,有的打中了脸面,有的打中腰间,竟是谁也没能避过。

这些暗器都没有伤中要害,但是打在身上实是疼痛异常,各人看那暗器时,却都惊得呆了,原来只是一粒粒黄铜扣子,显是刚从衣服摘下来的。雪山派群弟子知道轿中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真要赶上去动武,还不是闹个灰头土脸?

柯万钧气得哇哇大叫:“这姓石的一家小的荒唐无耻,大的也是荒唐无耻,说将兵刃留下来,一转眼又夺了回去。”

王万仞指着背影,“直娘贼,狗杂种”的乱骂。

耿万钟道:“此事宣扬出来,于咱们的声名也没什么好处,大家把口收着些儿,回山去禀明师父再说。”

那乘轿子行了数里,转入小路,抬轿之人脚步稍慢,轿中马鞭便挥将出来,刷刷几下,打得前面的轿夫背上一条条血淋淋的都是鞭痕。在前的轿夫不敢慢步,在后的轿夫也只好跟着飞奔,又奔了四五里路。轿中人才道:“好啦,停下来。”

四名轿夫如奉皇恩大赦,气喘吁吁的放下轿来,帷子掀开,出来一个老者,左手拉着那个小丐,竟是玄铁令的主人谢烟客。

他向几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们的狗官说,今日之事,不得声张。我只要听到什么声息,把你们脑袋都摘了下来,把狗官的官印拿去丢在黄河里。”

几名官差连连哈腰,道:“是,是,咱们万万不敢多口,老爷慢走!”

谢烟客道:“你叫我慢走?你是想叫官兵来捉拿我么?”

那官差忙道:“不敢,不敢。”

谢烟客道:“我叫你去跟狗官说的话,你都记得么?”

那官差道:“小人记得,小人说,咱们大伙儿亲眼目睹,侯监集上那个卖烧饼驼子,是被一个名叫白自在的老儿所杀。凶器是一把刀,刀上有血,人证物证俱在,谅那老儿也抵赖不了。”

人证物证云云,是那官差为了讨好谢烟客而加添上去的。那官差先前被他打得怕了,不敢有丝毫得罪,至于弄一把刀来做证据,原是他们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戏。

谢烟客一笑道:“这白老儿使剑不用刀。”

那官差道:“是,是!凶犯手持青钢剑,一剑在驼子身上刺了进去,侯监集上,人人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谢烟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杀吴道一,那里用得着什么兵器?当下也不再去理那些官差,一手携着小丐,一手拿着石清夫妇的黑白双剑,扬长而去,心下甚是得意。

原来他带去那小丐后,总是疑心石清夫妇和雪山派弟子暗中有什么对己不利的图谋,奔出数里,将小丐点倒后丢在草丛之中,又悄悄回来偷听,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甚多,伏在树后,竟连石清、闵柔这等大行家也没察觉,耿万钟他们是更加不用说了。他见石清将双剑交给了耿万钟,便决意去夺将过来,恰好在道上遇到前来侯监集查案的知县,当即掀出知县,威逼官差、轿夫,抬了他和小丐去夺到双剑。耿万钟等没见到他的面目,自然认定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了。

谢烟客携着小丐,只是向僻静处行去,来到一条小河边上,眼见四下无人,放下小丐的手,拔出闵柔的白剑,在小丐颈中一比,厉声问道:“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若有半句虚言,立即把你杀了。”说着白剑一挥,擦的一声轻响,将身旁一株小树砍为两段。半截树干连枝带叶掉在河中,顺水飘去。

那小丐结结巴巴的道:“我……我……什么……指使……我……”

谢烟客取出玄铁令,道:“是谁交给你的?”

那小丐道:“我……我……吃烧饼……吃出来的。”

谢烟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脸颊击了过去,手背将要碰到他的面皮,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发过的毒誓,决不可以一指之力,加害于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当即硬生生将手掌停住,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吃烧饼?我问你,这块东西是谁交给你的?”

那小丐道:“我在地下捡个烧饼吃,咬了一口,险……险……险些儿咬崩了我的牙齿……”

谢烟客心思极是灵机,立即想起:“莫非吴道一那厮将此令藏在烧饼之中?”但转念又想:“天下有那等碰巧之事?那厮得了此令,真比自己性命还宝贵,怎肯放在烧饼里?”

他却不知当时情景紧迫之极,金刀寨人马突如其来,将侯监集四面八方的困住了,吴道一更无余暇来觅一个妥藏之所。

他将玄铁令嵌入烧饼,丢在墙边的草丛之中,其实比放在什么地方都更稳妥,金刀寨的寨众将烧饼铺整个拆了,也不会去墙边捡一个脏烧饼撕开来瞧瞧。

谢烟客双目炯炯有神的凝视小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

谢烟客大奇,问道:“什么?你叫狗杂种?哈哈,天下那有这样的名字?”

那小丐道:“是啊,我妈妈叫我狗杂种。”

谢烟客生性阴沉毒辣,一年也难得笑上几次,听小丐那么说,忍不住捧腹大笑,心道:“世上替孩子取个贱名,盼他快高长大,以免鬼妒,那也平常,什么阿狗、阿牛、猪矢、臭猫,都不希奇,却那里有将孩子叫为狗杂种的?是他妈妈所叫,那更加奇了。”

那小丐见他大笑,也便跟着他嘻嘻而笑。

谢烟客忍笑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那小丐摇头道:“我爸爸?我……我没爸爸。”

谢烟客道:“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小丐道:“就是我,我妈妈,还有阿黄。”

谢烟客道:“阿黄是什么人?”

那小丐道:“阿黄是一条狗。我妈妈不见了,我出来寻她,阿黄跟在我后面,后来它去了找东西吃,也不见了,我找来找去找它不到。”

谢烟客心道:“原来是个傻小子,看来他得到这枚玄铁令,当真全是碰巧。我叫他来求我一件小事,应了昔年此誓,那就完了。”

问道:“你想求我……”下面“什么事”三字还没出口,突然缩住,心想:“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妈妈,甚至要我找那只阿黄,却到那里找去?他妈妈定是跟人家跑了,那只阿黄多半给人家杀来吃了,这种难题可千万不能惹上身来。要我去杀十个八个武林高手,可比找他那只阿黄容易得多。”

他微一沉吟,心下已有计较,说道:“很好,我对你说,不论有谁叫你向我说什么话,你都不可说,倘若你一说出口,我立即便要砍你的头来。知不知道?”

须知那小丐将玄铁令交在谢烟客手中之事,不多久便会传遍武林,只怕有人骗得小丐来向自己求恳什么事,限于当年誓言,可不能拒却。

那小丐点点头道:“是了。”

谢烟客不放心,又问:“你记不记得?是什么了?”

那小丐道:“你说,旁人叫我来向你说什么话,我都不可开口,我说一句话,你就杀我头。”

谢烟客道:“不错,傻小子倒也没傻到家,假使真是个白痴,却也难弄。你跟我来。”

当下又从僻静处走到大路上来,不久来到路旁一间小面店中。谢烟客买了两个馒头,张口便吃,斜眼看那小丐,只盼他出声求食。

谢烟客将一个馒头在口中吃得津津有味,连声赞美,手中另外拿着一个馒头,在那小丐面前晃来晃去,心想:“这小叫化向人乞食惯了的,见我吃馒头,焉有不馋涎欲滴之理?只须他出口向我乞讨,而我把馒头给了他,玄铁令的诺言就算是遵守了,从此我逍遥自在,再不必为此事挂怀。”虽觉以玄铁令如此大事,而只以一个馒头来了结,未免儿戏,但想应付这种小丐,原也只是一枚烧饼、一个馒头之事。

那小丐眼望馒头,不住的口咽唾沫,但始终不出口乞讨,谢烟客等得颇不耐烦,一个馒头已吃完了,第二个馒头又送到口边,再向蒸笼中去拿了一个。

那小丐忽然向店主人道:“我也吃两个馒头。”伸手向蒸笼去拿。

店主人眼望谢烟客,瞧他是否认数,谢烟客心下一喜,点了点头,心想:“待会那店家向你要钱,瞧你求不求我?”

只见那小丐吃了一个,又是一个,一共吃了四个,才道:“饱了,不吃了。”

谢烟客吃了两个,便不再吃,问店主人道:“多少钱?”

那店家道:“两文钱一个,六个馒头,一共十二文。”

谢烟客道:“不,各人吃的各人给钱。我吃两个,给四文钱便是。”伸手入怀,去摸铜钱。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日间在汴梁城里喝酒,将银子和铜钱都使光了,身上虽带得不少金叶子,却忘了在汴梁兑换碎银,这种荒村野店,却那里兑换得出?正感为难,那小丐忽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交给店家,道:“一共十二文,都是我给。”

谢烟客一怔,道:“什么?要你请客?”

那小丐笑道:“你没钱,我有钱,请你吃几个馒头,打什么紧?”那店家也大感惊奇,找了几块碎银子,几串铜钱。那小丐揣在怀里,瞧着谢烟客,等他吩咐。

谢烟客不禁苦笑,心想:“谢某狷介成性,向来一饮一饭,都不肯平白受人之惠,想不到今日反教这小叫化请我吃馒头。”问道:“你怎知我没钱?”

那小丐笑道:“我在市上,每见人伸手入袋取钱,半天摸不出来,脸上却神气古怪,那便是没钱了。存心吃白食之人,个个这样。”

谢烟客又是苦笑了一下,心道:“你竟将我当作是吃白食之人。”问道:“你这银子是那里偷来的?”

那小丐道:“怎么偷来的?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给我的。”

谢烟客道:“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随即明白,那是闵柔,心想:“这种女人婆婆妈妈,却坏了我的事。”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数十丈,谢烟客提起闵柔的那口白剑,道:“这剑锋利得很,刚才我轻轻一剑,便将树砍断了,你喜不喜欢?你向我讨,我便给了你。”他实在不愿和这肮脏的小丐多缠,只盼他快快出口求恳一件事,了此心愿。

不料那小丐摇头道:“不要!这剑是那个观音娘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不能要她的东西。”

谢烟客抽出黑剑,随手一挥,将道旁一株大树拦腰斩断,道:“好吧,那么我将这口黑剑给你。”

那小丐仍是摇头,道:“这是黑衣相公的。黑衣相公和观音,我也不能要他的东西。”

那小丐道:“原来你不喜欢讲义气,你……你是不讲义气的。”

谢烟客大怒,脸上青气一闪,一掌便要向那小丐天灵盖击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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