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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问代众人说出了心头之话。群豪舍命争夺铁盒,有人还因此丧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宝之外,没有一个说得出原委,当下一齐望著宝树,盼他解释。
宝树道:“好,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大家开诚布公说个明白,齐心合力,也许能筹得下山之策,若是自相火并残杀,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飞狐的奸计。”群豪轰然称是,团团坐下。此时山上寒气渐增,于管家命人在炉中升起一堆猛火。各人静听宝树说话。
宝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先赞声:“好茶!”这才说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咱们先看看盒中的宝刀可好?”众人一齐叫好。宝树将铁盒递给曹云奇,说道:“阁下是天龙北宗掌门,请打开给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从盒中射出短箭,伤人性命,只怕铁盒内更藏有甚么暗器,双手将盒子接过,却不敢去揭盒盖。宝树微笑望著他,一语不发。众人见那盒子铁锈斑斓驳杂,腐蚀得凹凹凸凸,显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却也不见有何异处。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动手开盒,岂不教陶子安这贼小觑了。”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盖。哪知一揭之下,盒盖纹丝不动。他凝目一看,盒上并无锁孔钮绊,不知何以竟揭它不开。当下双手加劲,那铁盒宛似用一块生铁铸成,全无动静。
田青文见他胀得满脸通红,知道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蛮开硬揭非但无用,只怕反而受伤,低声道:“周师哥,你来开罢。”周云阳神色踌躇道:“我——我不知——”田青文接过铁盒,放在他的手中,柔声道:“我知道你会的。”周云阳推辞不得,将铁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盖,不向上揭,反而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又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啪的一声,盒盖弹了开来。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时向他横了一眼,心中嘀咕:“他怎能识得开启此盒?”立即转头望盒,只见盒中果然是一柄单刀,套在鞘中。
宝树伸手拿起单刀,指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众位请看。”只见那刀鞘上生满铜绿铁锈,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把旧刀,鞘身刻著两行字道:
“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
这十四个字极为平易浅白,却自有一股豪意侠气,跃然而出。
宝树道:“各位可知这十四个字的来历么?”众人都道:“不知。”宝树道:“这是李闯王所下的军令,这一柄刀,就是李闯王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千里的军刀。”
众人一听,一齐离席而起,望著宝树,心中都是将信将疑。此时距李闯王已有一百余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闯王的声威仍是显赫无比。
宝树横捧单刀,说道:“各位若是不信,请看此面。”说著将刀鞘翻了过来。只见这一面刻著闯王李三个大字,群豪俱各惊服。
宝树又道:“当年九十八寨响马、二十四家寨主结义起事,群推李自成为大元帅,称为闯王,转战十余载,终于攻破北京,建大顺国号。崇祯皇帝迫得吊死煤山。若非汉奸吴三桂卖国,引清兵入关,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自古草莽英雄,未有如闯王这般成大事的。”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他做不到一个多月皇帝。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闯王破北京,四月十二日出京迎战清兵,月底兵败西奔。这江山从此沦入异族之手,我大汉百姓受难无穷。”[闯王破北京原委详见拙作《碧血剑》第五集。]刘元鹤向他瞪了一眼,心道:“这和尚好大胆,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宝树缓缓还刀入盒,说道:“闯王与吴三桂大战时中箭重伤,自河南退到湖广,将士自相残杀,部属星散。后来一路退到武昌府通山县九宫山,敌兵重重围困,数次冲杀不出,终于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兰望著盒中军刀,想像闯王当年的英烈雄风,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败身死,又自黯然。
宝树道:“闯王身边有四位卫士,个个武艺高强,一直赤胆忠心的保他。这四位卫士一个姓胡,一个姓苗,一个姓范,一个姓田,各有各的绝艺,军中称为胡苗范田。”殷吉、田青文等心思机敏,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这四位卫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关连。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兰一眼,只见她拿著一根拨火棒轻轻拨著炉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玉般的脸颊被火光一映,微现红晕。
宝树的目光却盯在刘元鹤脸上,声音突转严峻,说道:“这四大卫士跟著闯王出生入死,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险,也不知救过闯王多少次性命。闯王自将他们待作心腹。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强,人最能干,闯王军中称他为飞天狐狸!”众人听到这里,不由自主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宝树不理众人,自管自说他的故事:“闯王被围在九宫山上,危急万分,眼见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脚,就被敌军截住杀害,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的三名卫士在黑夜中冲出去求救。那姓胡的孤身留下保卫闯王。哪知等到苗范田三卫士从三处领得援军前来救驾,闯王却已被害身死了。
“三卫士大哭了一场,那姓田的当场就要自刎殉主。但另外两名卫士说道:该当先报这血海深仇。三人在九宫山四下里细细打听闯王当日殉难的详情,看来那姓胡的卫士似乎尚在人间。三人心想此人武艺盖世、足智多谋,若得有他主持,闯王大仇可复。当下分头探访他的下落。”
宝树喝了一口茶,接著道:“武林中故老相传,只因这番找寻,生出一场轩然大波。苗范田三位日后将当时情景,都详详细细说给了自己的儿子听,并立下一条家训,每一代都须将这番话传给后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这件事。”他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道:“老衲是外人,只知道个大略。苗姑娘若肯给咱们说说这故事,定比老衲说的强得多。”
苗若兰眼睛望著火盆,说道:“当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爹在磨洗一柄长剑。我说我怕刀剑,要爹爹收起了别玩。爹说这柄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我搂住他脖子,求他不要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衣穿,大家只好拿树皮草根来吃。很多人都饿死了,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奶,许多小孩子也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可是官府还是要向老百姓征粮,财主还要向穷人逼租逼债。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了,给财主捉去关起来。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那时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要不要我念出来啊?”
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将李岩,只听她念道: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灾旱灾,生民疾苦,比之歌中所述,其实也好不了多少。
众人听她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音充满了凄楚之情,想起自己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都不禁耸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终于有一位大英雄出来,领著他们打到北京。但可惜这位英雄没多久就给奸人害死。他手下的三位卫士于是去找寻另一个卫士,想请他出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这三个卫士没法安身,只得乔装。一个扮成卖药的江湖郎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夫。他们和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比亲兄弟还要好。他们时时刻刻想念他,但找了七八年没半点音讯,想来他一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个人都是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似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料是学著当年父亲的口吻,都想金面佛是当代大侠,原来对女儿却是这般温柔慈爱。只听她说道:“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再寻访这位义兄了。三人一商量,都说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奸现在封了王,在云南享福,决意去刺死他,好替大英雄和义兄报仇。于是三个人动身到云南去。”刘元鹤、熊元献师兄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奸,就是爵封平西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奸所居的五华宫前后探访明白,到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带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宫。那大汉奸防备得非常周密,三个人刚到寝宫外面,就给侍卫发觉了。那三人武艺高强,一动手,宫中二十多个侍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终于被他们冲进了寝宫。眼见那大汉奸逃走不了,哪知旁边突然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奸面前。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十年的义兄。这人武功比他们高,保护著大汉奸,不许三人杀他。三个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来。不久外面又涌进数十名侍卫,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走。那位扮成脚夫的卫士却失手被擒。
“大汉奸亲自审问。脚夫公公自然一句话不说,被大汉奸打折了双腿,关在牢里。那个义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来。脚夫公公与郎中公公、化子公公会面后,三个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这个结义兄长居然会变节投敌。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教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这义兄在三人下山求救之后,等了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大英雄害死,向汉奸投降。那汉奸封了他一个大官,现在已做到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色。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九宫山被手下叛军所害,却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个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他算帐。只是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是不能敌。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来一封信,约三人三月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要避也避不了。事已至此,就是龙潭虎穴,也只好去闯。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带兵刃,到滇池边赴约。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没带亲随卫兵,穿的也只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当年四人同在军中时所穿的一样。四人在小酒店里买了些熟肉、烧鸡、馒头,打了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酒。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少年时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那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著不说。但见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们久别重逢,我今日好欢喜啊!’”
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出来,未免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可是众人为故事中四个人当时外张内弛的情势所慑,皆未在意。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做了大官,身享荣华富贵,自然欢喜。只不知元帅爷现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直叫他作元帅爷。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元帅爷定然寂寞得紧。待此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见他。’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要杀害我们三人,叫我们去阴世去和元帅爷相会。’脚夫公公伸手入怀,就要去摸刀子。郎中公公向他使个眼色,提起酒壶向义兄斟了杯酒。说道:‘那日九宫山头别后,元帅爷到底怎样了?’那义兄双眉一扬,道:‘今日约三位兄弟来此,就是要说这回事。’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那是谁来了?’“那义兄回过头去看,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一刀斩在他背心,深入数寸。那义兄大叫一声,回过头来,倏伸左臂,将两人刀子夺下,抛入了滇池之中,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脸色苍白,喝道:‘咱们四人义结金兰,干么施暗算害我?’郎中公公被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脚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元帅爷,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义气两字?’“那义兄陡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飞,大笑道:‘好,好!有义气,有义气。’三人见他一臂被斩,身受重伤,竟然还是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郎中公公。叫化公公怕他忽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忽地提起左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舷缺了一块。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却你们,仍是易如反掌。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人。那义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露。若是给我儿子知道,你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兄的恶名。’说著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一跤俯跌下去。脚夫公公心中忽然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元帅爷的军刀大有关系,他——他老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血,死在船中。
“三人望著他的尸身,又是难过,又是痛快,只见他用来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个字,认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了。”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著宝树手中的那柄单刀。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陶百岁怒喝:“你知道甚么?”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么会下这十四字军令?”众人愕然不知所对,于管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其实闯王为民请命,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些儿也不错。”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住口不说。熊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是甚么意思?’郎中公公道:‘难道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原来大英雄死后,那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皇帝将他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处所。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个汉奸,但那汉奸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好!’这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替父亲报仇。”
宝树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虽然古语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却不是这么想。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那三人一见到他,脸色大变,当即动起手来。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他的对手,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背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哪里懂得其中深意?瞧著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快快回家去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他说完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的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之事说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甚么深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来连小孩子也骗不过。’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田青文忽然轻轻说道:“今日也是三月十五。”她这句话声音轻微,但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不由得一震,随即想到余管家曾说,那雪山飞狐今日也要孤身前来寻仇,苗若兰所说的,已是百余年前之事,难道两者之间,竟有甚么关连么?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琴儿捧了一个套著锦缎套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的怀里。苗若兰低声道:“给我点一盘香。”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小姐身旁的几上。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著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随即闻到淡淡的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胸中甚是舒泰。苗若兰却道:“我一个儿在房中,可以点这素馨,这里人多,怎么又点这个?”
琴儿笑道:“我当真糊涂啦。”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
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你瞧这香炉放对了么?”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杯新茶,这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枉称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娇纵得这般模样。”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要说了,哪知她道:“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坐。”说著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色。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灰色百折裙,脸上洗去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淡雅宜人,风致天然。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去换衣洗脸。
琴儿跟随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启朱唇、发皓齿,缓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筵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那义兄的儿子到来。喝酒喝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多了一人。厅上好手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只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戴白帽,手里拿著一跟哭丧棒,背上斜插单刀。他不理旁人,迳向郎中、叫化、脚夫三位公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话。’“三位公公尚未答话,峨嵋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说,何须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欲施奸计。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的当。’只听得啪啪啪、啪啪啪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枚牙齿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余人竟尔悄无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看清,退回原处时仍是一幌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去,竟似并未移动过身子。那三位公公与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道这是他家传的百变鬼影之技,只是他青出于蓝,似乎犹胜乃父。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庙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话说,旁人听了甚是不便。’“三人一想不错。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的一间小房。大厅上百余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内堂动静。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足见江湖义气。’群雄正要还礼,却见他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群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来,先后自刎。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个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单刀,一跃上屋。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上屋追赶,但见微风动树,明月在天,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群雄探询三人的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甚么,更不知那儿子施了甚么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群雄见这三位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在何处。那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得从名师,都学成一身惊人的武功。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是以各传绝艺。三家子女博采众师之长,到后来融会贯通,卓然各自成家。”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这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著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欲倾听下文,于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是动听。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亦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飞天狐狸,那郎中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脚夫公公姓田。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阮士中、殷吉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数十年后终于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此时他精力就衰,武功已远远不及当年,当被三家逼得自杀。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余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著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伙儿听罢。”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须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她沉默了半晌,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甚么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任谁来解开这个疑团。忽然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那个可怜的孩子想来定是好好活著。”听他话声音,甚是嘶哑。
众人一齐转头望他,只见,这仆人头发苍苍,年纪已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盘,一个大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苗若兰一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余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著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每每到了七八十岁的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学了武艺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祸。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他也绝不收一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害死,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给他报仇,那么这百余年来愈积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可因此而一笔勾销了。”
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竟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绝技自他而绝,这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说著敛衽行礼,进了内堂。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柔,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