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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手阮士中兵刃虽失,拳脚功夫仍极厉害,只是右僮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尖扫上半点,受伤就是不轻。这一来,他只有竭力闪避,不敢出手还招。右僮不住叫道:“赔我的珠儿,赔我的珠儿。”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个愿意想赔他珠儿,可是一来他无珠可赔,二来这脸子又如何下得来?
宝树大师见眼前情势极是尴尬,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当真恼了,一匕首就会在阮士中心膛上刺个透明窟窿,他是自己邀上山来的客人,岂能让对头的僮仆欺辱!但瞧这两个孩童的武功甚为怪异,按理自己出手该可取胜,但双僮的功夫似乎是遇强愈强,若是动手之际突然增强,自己一个应付不了,岂非自取其辱?
当他沉吟难决之时,阮士中已更形狼狈,但见他衣衫碎裂,满脸血污,胸前臂上,被右僮长剑割了一条条伤痕。他几次险些儿要脱口求饶,终于强行忍住。右僮只叫:“你赔不赔我珠儿?”
那长颈仆人走到宝树身边,低声道:“大师,你出手打发了两个孩儿。”宝树“嗯”了一声,心中琢磨未定,忽然嗤的一声响,雪峰外一道蓝焰冲天而起。那长颈仆人知是主人约的帮手到了,心中大喜:“这和尚先把话说满了,事到临头却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赶到。”忙奔出门去,放篮迎宾。
那长颈汉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当年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最是精明干练。他见竹篮吊到山腰,便探头去望,要瞧瞧来援的是何等英雄人物。初时但见篮中黑黝黝的几堆东西,似乎并非人形,待吊到临近,见是几只花盆、香炉之类,把吊篮装得满满的,没一点空隙。于管家大奇:“难道是给主人送礼来了!”
将箱笼等物搬出后,急忙又把竹篮吊将下去。二次吊上来的是三个女人。两个四十来岁,都是仆妇打扮。另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圆圆的一双大眼,左颊上有个酒窝儿,看模样是个丫鬟。她不等竹篮停好,立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你的头颈长,我听人说过的。”一口京片子,声音极是清脆。于管家不喜别人说他头颈,但见这丫鬟满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好笑著点了点头。
那丫鬟道:“我叫做琴儿。她是周奶妈,小姐吃她奶长大的。这位是韩婶子。小姐就爱吃她烧的菜。你快放吊篮去接小姐上来。”
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的小姐,琴儿却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猫、鹦鹉架、兰花瓶等许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里也不闲著,说道:“这山峰真高。唉,山顶上没甚么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欢。于大哥,你整天在这里住,不气闷么?”
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强敌,却从哪里钻出这门子啰唆个没完没了的亲戚来?”问道:“你家贵姓?是咱们亲戚么?”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猜就知道你是于大哥,你却连我家小姐姓甚么都不知道呢?我若是不说我叫琴儿,担保你猜不到我叫甚么?啊,啊,别乱跑,小心小姐生气。”于管家一呆,却见她俯身抱起一只小猫,原来她最后几句话是跟猫儿说的。
于管家帮她把吊篮中的物事取将出来。琴儿说道:“啊唷,你别弄乱了,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书,这样倒过来,书就乱啦。唉,唉,不行。这兰花闻不得男人气。小姐说兰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当晚就要谢了。”于管家怔了一怔,忙将手中捧著的一盆兰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声音甚是怪异。
于管家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却见吟诗的是架上那白鹦鹉。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接小姐上来。
那奶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皮裘在篮中垫好,免得小姐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她慢吞吞的取钥匙开了箱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垫银狐的还是水貂的。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厅上激斗情势,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当下向一名仆人嘱咐好好迎接小姐,自行奔进厅去。
他出外迎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变动。阮士中仍被右僮逼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为狼狈,左脚鞋子跌落,头上本来盘著的辫子被割去了半截,头发散了开来。曹云奇、殷吉、周云阳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被左僮拦住,反而与阮士中越离越远。刘元鹤等本想乘机劫夺铁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几次亏,只得死心,索性退在后面。
于管家心想:“主人出门时把庄上的事都交给了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受人如此欺辱,主人颜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当下奔到房中取了自己当年使用的紫金八卦刀,转回大厅,叫道:“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雪峰山庄可要无礼了。”
右僮叫道:“少主人叫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只要赔了我的珠儿,我们就饶他。”说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剑,阮士中左肩头又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唷,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人家动刀动枪的。”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的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一泓清水般两只眼睛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这少女容貌也非极美,只是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陡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不自禁的为她一副清雅高华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两个僮儿人小天真,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间,叮叮当当一阵响,又将他们手中兵刃逐一削断。那少女道:“小兄弟,别胡闹啦,你把人家身上伤得这个样子,可有多难看。”右僮道:“他不肯赔我的珠儿。”那少女道:“甚么珠儿?”右僮剑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边明珠,哭丧著脸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
那少女走近身去,接过一看,道:“啊,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起。这样罢,琴儿。”她回头对身后的那丫鬟道:“你取我那对玉马儿来,给了这两位小管家。”琴儿心中不愿,道:“小姐。”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么小气。你瞧两个小管家多俊。佩了玉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两僮对望了一眼,只见琴儿打开描金箱子,取出一对锦囊来,交给少女。那少女解开锦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马,马口里有丝绦为缰。那少女替右僮挂在腰带上,把另一只玉马递给了左僮。左僮请个安道谢,接在手里,只见那玉马晶莹光洁,刻工精致异常,无一丝半点刀凿之痕,知非凡品,只是未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礼。右僮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和哥哥的是一对儿。就算有玉马,总是不齐全啦!”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他两兄弟相亲相爱,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于将两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对,当下拿起玉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玉马双眼之上,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将这对珠儿嵌在玉马眼上。珠子既能夜明,玉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看?”左僮大喜,从辫儿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玉马都一模一样啦。”
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中请了个安,道:“行啦,您老别生气。”阮士中满身血污,心中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挂骂。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正要走出。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谢姑娘厚赐,不敢请问姑娘尊姓,主人问起,好有对答。”那少女道:“你家主人是谁?”左僮道:“家主姓胡。”那少女一听之下,登时脸上变色,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的家僮。”两僮一齐躬身道:“正是!”那少女道:“我姓苗,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给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众人都知金面佛威名赫赫,想不到他的女儿是这样一个婀娜腼腆的少女。瞧她神气,不是公侯豪门的小姐,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侠之女。双僮互相对望一眼,齐齐把玉马放在几上,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琴儿欢天喜地的收起玉马,说道:“小姐,这两位孩儿不识好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怕人家笑咱们寒蠢。”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大师法号可是上“宝”下“树”?家严嘱晚辈向大师请安。”宝树笑道:“不敢当。原来苗大侠也曾齿及贱名。姑娘芳名是甚么?”那少女道:“晚辈小名若兰。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说著向群豪敛衽行礼。
众人震于她父亲的名头,哪里敢有丝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还礼,心中都想:“这位姑娘没半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只见大门外进来七八个家丁仆妇,都是服饰光鲜,抬著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服侍苗小姐的。
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然当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拭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并非真欲伤他,每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皮肉,并无大碍。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阮士中撕开左胸衣襟,让田青文裹伤,忽然当啷一响,那只铁盒落在地下。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各出兵刃,都来抢夺铁盒。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一股大力在自己肩头一撞,身不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站定身子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在宝树大师手中。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望著他,没人敢开口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这铁盒是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请予赐还。”宝树笑道:“你说这是天龙门的镇门之宝,那么盒中是何宝物,这宝物是何来历,你是天龙掌门,想必知道了。你只要说得明白,那就请取去。”说著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一伸。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了一半,不敢去接铁盒,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原来他只见师父田归农郑重其事的护守铁盒,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宝物来历,连是甚么宝物,也不知道。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的前辈高手,亦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周云阳忽道:“咱们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宝刀。”
周云阳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句话来,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想:“你知道甚么?乘早别胡说八道。”哪知宝树却道:“不错,是一柄宝刀。你可知道这宝刀原来是谁的?为甚么落入天龙门手中?”
阮士中等不料他居然一语中的,无不大为诧异,一齐相望,等他再说。却见他青白色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转青,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的,谁得了宝刀,谁就做掌门。”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周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道:“二十年前,我曾听此间庄主说过这回事。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中间若非有这些瓜葛,老衲何必邀各位上山?”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这盒中宝刀。咱们今日身陷绝地,那可是有死无生了。”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一声,一个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豪各执兵刃将宝树围住。阮士中等兵刃被双僮削断,也俯身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
宝树在人丛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衲动手么?”群豪怒目而视,无人接口。刘元鹤跃后数步,叫道:“大伙儿齐上,先杀老和尚。咱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群豪都感在这山上坐立不安,一听刘元鹤的话,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开了一炮。众人愕然相顾,隔了片刻,于管家匆匆从外奔进,叫道:“各位,大事不妙!”
众人一齐望著他,只见他脸上神色极是郑重。曹云奇首先叫了起来:“雪山飞狐到了么?”于管家道:“那倒不是。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绞盘教人家毁了。”众人吓了一跳,七嘴八舌的道:
“那怎么会?”
“没第二条索儿了么?”
“有没别的法儿下去?”
于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给飞狐手下那两个僮儿毁了。”宝树变色道:“怎么毁的?”
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僮儿下峰,都进屋休息,忽然听到爆炸之声,抢出去一看,那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定是这两个僮儿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点了火烧上来。”众人呆了一呆,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得满地。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走开,无人死伤。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那有甚么难猜?他要咱们尽数饿死在这峰上。”殷吉道:“咱们与他无怨无仇。”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再说,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与他结上了梁子。”
众人都是不寒而栗,默默跟著宝树回进大厅,只见苗若兰已从内堂出来,说道:“大师,飞狐行使奸计,要将咱们困死在这儿?”宝树沉著脸道:“正是。大伙儿同舟共济,且想个法儿怎么下峰。”苗若兰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内就会上峰,自能救咱们下去。”众人在想,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在此,他岂能袖手不顾?不由得都略略宽心。
宝树却摇头道:“苗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但这雪峰壁立千仞,一时间怎能上来?”苗若兰道:“既有人能上来建了庄子,我爹爹怎么上不来?”宝树道:“夏天峰上冰融雪消,上来不难。此时正当严寒,要待雪消,至少还得三个月。管家,这山上贮备了几个月粮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购粮食的管家预计后日能回。此间所贮粮食本来尚可用得二十多天,现下添了各位宾客与苗小姐带来的管家使女,算来只有十日之粮了。”
众人脸上变色,默然不语,心中都在咒骂雪山飞狐歹毒。苗若兰忽道:“若是大家终于不免饿死,也得知道个缘由。大师,到底雪山飞狐跟咱们有何仇怨?他有甚么本事,教此间主人这生忌惮?这铁盒又有甚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