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倚天屠龙记新修版

三十三 箫长琴短衣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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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箫长琴短衣流黄

张无忌去牵了坐骑,和赵敏并骑直奔关内。心想义父倘若落入了丐帮之手,丐帮要以他来挟制明教,眼前当不致对他有所伤害,只屈辱难免;但芷若冰清玉洁,遇匕了陈友谅之险毒、宋青书之卑鄙,若遇逼迫,唯有一死。言念及此,恨不得插翅飞到卢龙。但赵敏身上有伤,不能无眠无休地赶路,在她面前,又不敢显得太过关怀周芷若。

当晚两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宿。张无忌躺在炕上,越想越担心,走到赵敏窗外,但听她呼吸调匀,正自香梦沉酣。他到柜台上取过笔砚,撕下一页账簿,草草留书,说道为救义父,事在紧急,决意连夜赶路,事成之后,当谋良晤,嘱她小心养伤,缓缓而归。将那页账簿用石砚压在桌上,跃出窗外,向南疾奔而去。

次晨购买马匹,一路不住换马,连日连夜地赶路,不数日间已到了卢龙。但如此快追,中途并未遇上陈友谅和宋青书,想是他晚上赶路之时,陈宋二人和掌钵龙头正在客店之中睡觉,是以错过。

卢龙是河北重镇,唐代为节度使驻节之地,宋金之际数度用兵,大受摧破,元气迄自未复,但仍人烟稠密。张无忌走遍卢龙大街小巷、茶楼酒馆,说也奇怪,竟一个乞儿也遇不到。他心下反喜:“如此一个大城,街上竟无化子,此事大非寻常。陈友谅说丐帮在此聚会,当非虚言,想是城中大大小小的化子都参见帮主去了。只须寻访到他们聚会之所,便能探听到义父和芷若是否真为丐帮擒去。”他在城中庙宇、祠堂、废园、矿场到处察看,找不到端倪,又到近郊各处村庄踏勘,仍不见任何异状。

到得傍晚,他越寻越焦躁,不由得思念起赵敏的好处来:“倘若她在身旁,我决不致这般束手无策。”只得到一家客店住宿,用过晚饭后小睡片刻,挨到二更时分,飞身上屋,游目四顾,四下里一片宁静,更无半点江湖人物聚会迹象。正烦恼间,忽见东南角一座高楼上兀自亮着火光,心想:“此家非富即贵,该和丐帮拉扯不上干系……”正转念间,似乎遥见人影闪动,有人从楼窗中跃出,相隔远了,看不清楚,心道:“莫非有绿林豪客到这大户人家去作案?左右无事,便去瞧瞧。”

当下展开轻功,奔到了那巨宅之旁,纵身翻过围墙,只听得有人说道:“陈长老也忒煞多事,明明言定正月十六大伙在老河口聚集,却又急足快报,传下讯来,要咱们在此等候。他又不是帮主,说什么便得怎么,岂有此理!”声音洪亮,语带气愤,说的显然是丐帮中事。张无忌一听,心中大喜。

声音从大厅中传出,张无忌悄悄掩近,只听得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陈长老是挺了不起的,那个他奶奶的金毛狮王谢逊,江湖上这许多人寻觅了二十多年,谁也抓不到一根狮毛的屁影子来闻闻,陈长老却将他手到擒来,别说本帮无人可及,武林之中,又有哪一人能办到……”张无忌又惊又喜,他当日在弥勒庙中,曾听到过这粗犷的话声,知是丐帮帮主史火龙,心想义父下落已知,丐帮中并无如何了不起的高手,相救义父当非难事,凑眼到长窗缝边,向里张望。

只见史火龙居中而坐,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棒龙头及三名八袋长老坐在下首,另有一个衣饰华丽的中年胖子,衣饰形貌活脱是个富绅,背上却也负着六只布袋。张无忌暗暗点头:“是了,原来卢龙有个大财主是丐帮弟子。叫化子在大财主屋里聚会,确是谁也想不到的了。”

只听史火龙接着道:“陈长老既传来急讯,要咱们在卢龙相候,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图谋大事,他奶奶的,这个……这个,务当小心谨慎。”掌棒龙头道:“帮主明鉴:江湖上群豪寻觅谢逊,为的是要夺取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现下这把宝刀既不在谢逊之手,不论怎么软骗硬吓,他始终不肯吐露宝刀的所在。咱们徒然得到了一个瞎子,除了请他喝酒吃饭,又有何用?依兄弟说,不如狠狠地给他上些刑罚,瞧他说是不说。”

史火龙摇手道:“不妥,不妥,用硬功夫说不定反而坏事。咱们等陈长老到了,再从长计议。”掌棒龙头脸露不平之色,似怪帮主什么事都听陈友谅的主张。

史火龙取出一封信来,交给掌棒龙头,说道:“冯兄弟,你立刻动身前赴濠州,将我这封信交给韩山童,说他儿子在我们这里,平安无事,只须韩山童投诚本帮,我自会对他儿子另眼相看。”掌棒龙头道:“这送信的小事,似乎不必由兄弟亲自走一趟吧?”

史火龙脸色微沉,说道:“这半年来韩山童等一伙闹得好生兴旺。听说他手下他妈的什么郭子兴、朱元璋、徐达、常遇春、汤和、邓愈,打起仗来都很有点儿臭本事。这次要冯兄弟亲自出马,一来是要说得韩山童归附本帮,服服帖帖,又须察看他自己和手下那些大将有什么打算;二来探听这一路明教人马有他妈的什么稀奇古怪。冯兄弟肩上的担子非轻,怎能说是小事?”掌棒龙头不敢再说什么,便道:“谨遵帮主吩咐。”接过书信,向史火龙行礼,出厅而去。

张无忌再听下去,只听他们尽说些日后明教、少林、武当、峨嵋各派归附之后,丐帮将如何兴盛威风。这史火龙的野心似反不及陈友谅之大,言中之意,只须丐帮独霸江湖,称雄武林,便已心满意足,却没想要得江山、做皇帝,粗言秽语,说来鄙俗不堪。他听了一会儿,心感厌烦,寻思:“看来义父和芷若便囚在此处,我先去救了出来,再将这些大言不惭的叫化子好好惩诫一番。”轻轻跃上一株高树,四下张望,见高楼下有十来名丐帮弟子,手执兵刃,来往巡逻,料想便是闪禁谢逊和周芷若之所。

他溜下树来,掩近高楼,躲在一座假山之后,待两名巡逻的丐帮弟子转身走开,便即蹿到楼底,纵身而上。但见楼上灯烛明亮,他伏身窗外,倾听房内动静。听了片刻,房内竟半点声息也无。他好生奇怪:“怎么一个人也没有?难道竟有高手暗伏在此,能长时闭住呼吸?”又过一会儿,仍听不到呼吸之声,探身向窗缝中张望,见桌上一对大赌烛已点去了大半截,室中却无人影。

楼上并排三房,眼见东厢房中无人,又到西厢房窗外窥看。房中灯光明亮,桌上杯盘狼藉,放着七八人的碗筷,杯中残酒未干,菜肴初动,却一人也无,似乎这些人吃喝未久,便即离房他去。中间房却黑洞洞的并无灯光。他轻推房门,里面上着门闩,他低声叫道:“义父,你在这儿么?”不听得应声。

张无忌心想:“看来义父不在此处,但丐帮人众如此严密戒备,却是为何?难道有意地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吗?”突然闻到一阵血腥气从中间房传出,他心头一惊,左手按在门上,内力微震,格的一声轻响,门闩从中断截。他立即闪身进房,接住两截断折的门闩,以免落地出声。

他只跨出一步,脚下便是一绊,相触处软绵绵的,似是人身,俯身摸去,却是个尸体。这人气息全无,脸上兀有微温,显是死去未久。摸索此人头颅,小头尖腮,并非谢逊,当即放心。跨出一步,又踏到了两人的尸身。他伸指在西边板壁上戳出两个小孔,孔中透进烛光。只见地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尽是丐帮弟子,显然都受了极重内伤。他提起一尸,撕开衣衫,但见那人胸口拳印宛然,肋骨齐断,拳力威猛非凡。

张无忌大喜:“原来义父大展神威,击毙看守人众,自己杀出去了。”在房中四下察看,果见墙角上用尖利之物刻着个火焰的图形,正是明教的记号,又见窗闩折断,窗户虚掩,心想:“是了,适才我见这楼上黑影闪动,便是义父脱身而去了,只不知义父如何会遭丐帮擒去?想是他老人家目不见物,难以提防丐帮的诡计。他们若非用蒙汗药物,便是用绊马索、倒钩、渔网之类物事擒他。”

他心中喜悦不胜,走出房外,缩身门边,向下张望,见众丐兀自来回巡逻,对楼上变故全不知情,寻思:“义父离去未久,快去追上了他,咱爷儿俩回转身来,闹他个天翻地覆,方叫群丐知我明教的手段。”适才见那黑影向西方而去,便纵身跃起,在一株高树上一点,跃出围墙,提气向西疾奔。

沿着大路追出数里,来到一处岔道,四下寻找,见一块岩石后画着个火焰记号,指向西南的小路。张无忌大喜,心想义父行踪已明,立时便可会见。明教中诸般联络指引的暗号,他曾听杨逍详细说过,又见这火焰记号虽只寥寥数划,但勾画苍劲,若非谢逊这等文武全才之士,明教中没几人能画得出来。

此时他更无怀疑,沿着小路追了下去,直追到沙河驿,天已黎明,在饭店中胡乱买了些馒头充饥,更向西行,到了棒子镇上。只见街角墙脚下绘着个火焰记号,指向一所破祠堂。他心中大喜,料想义父定是藏身其间,走进门去,只听得一阵呼么喝六之声,大厅上围着一群泼皮和破落户子弟正自赌博,却是个赌场。

赌场庄头见张无忌衣饰华贵,只道是位大豪客来了,忙笑吟吟地迎将上来,说道:“公子爷快来掷两手,你手气好,杀他三个通庄!”转头向众赌客道:“快让位给公子爷,大伙儿端定银子输钱,好让公子爷双手捧回府去啊!”

张无忌眉头一皱,见众赌客中并无江湖人物,提声叫道:“义父,义父,你老人家在这儿吗?”隔了一会儿,不听有人回答,便问那庄头道:“你可曾见到一位黄头发、高身材的大爷进来,是一位双目失明的大爷?”那庄头见他不来赌博,却是来寻人,心中登时淡了,笑道:“笑话奇谈,天下竟有瞎子来赌骰子的?这瞎子是失心疯的吗?”

张无忌追寻义父不见,心中已没好气,听这庄头出言不逊,辱及义父,踏上两步,将他一把抓起,走到门口轻轻一送,人已掷上了屋顶。张无忌推开众人,拿起赌台上两锭大银,说道:“公子爷把银子捧回府去了。”揣在怀内,大踏步走出祠堂。众泼皮惊得呆了,谁敢来追?等他走远,这才大喊大叫。

他续向西行,不久又见到了火焰记号。傍晚时分到了丰润,那是冀北的大城,依着记号所指,寻到一处粉墙黑门之外。但见门上铜环擦得晶亮,墙内梅花半开,是家幽雅精洁的人家。他拿起门环,轻敲三下。不久脚步细碎,黑门呀的一声开了,鼻中先闻到一阵浓香,应门的是个身穿粉红皮祅的小环,抿嘴一笑,说道:“相公贵姓?今儿有闲来坐坐,姊姊可开心了!”说着左手便搭到了他肩头。

张无忌满脸通红,急忙避开,说道:“贱姓张。有一位谢老爷子和一位姓周的姑娘,可是在这儿么?”那小环笑道:“这儿是梨香院啊,你要找周纤纤,该上碧桃居去。你给哪一个小妮子迷得失了魂,上梨香院来找周纤纤了?嘻嘻!”

张无忌恍然大悟,原来此处竟是所妓院,说道:“对不起。”转身便走。那小环追了出来,叫道:“公子爷,我家姊姊哪一点比不上周纤纤?你便片刻儿也坐不得?”张无忌连连摇手,飞步而去。

这么一闹,心神半晌不得宁定,眼见天色将黑,夜晚间只怕错过了路旁的火焰记号,便找一家客店歇宿,心头思潮起伏:“义父怎地又去赌场,又去妓院?他老人家此举,到底含着什么深意?”睡到中夜,突然惊醒:“义父双目失明,怎能一路上清清楚楚地留下这许多记号?难道是敌人故意假冒本敎记号,戏弄于我?甚至是引我入伏?哼,便龙潭虎穴,好歹也要闯他一闯。”

次晨起身,在丰润城外又找到了火焰记号,仍指向西方。午后到了玉田,见那记号指向一家大户人家。这家门外悬灯结彩,正做喜事,灯笼上写着“之子于归”的红字,看来是女儿出嫁,锣鼓吹打,贺客盈门。张无忌这次学了乖,不再直入打听谢逊下落,混在贺客群中察看,未见异状,便即出来找寻记号,果在一株大树旁又找到了。

火焰记号引着他自玉田而至三河,更折而向南,直至香河。此时他已然想到:“多半是丐帮发现了我的踪迹,使调虎离山之计将我远远引开,以便放手干那阴毒勾当。”他虽焦急,却又不敢不顺记号而行,只怕记号确是谢逊和周芷若所留。“倘若他们正给厉害敌人追击,奔逃之际,沿路留下记号,只盼我赶去救援,我若自作聪明,径返卢龙,义父和芷若竟尔因此遇难,那可如何是好?事已至此,只有跟着这火焰记号,追他个水落石出。”

自香河而宝城,再向大白庄、潘庄,已趋向东南,再到宁河,自此那火焰记号便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了。他在宁河细细查察,不见有丝毫异状,心想:“果然是丐帮将我引到了这里,叫我白白地奔驰数日。”

当下买了匹坐骑,重回卢龙,在旧衣店买了件白色长袍,借了朱笔,在白袍上画了个极大的火焰,决意堂堂正正地以明教教主身份,硬闯丐帮总堂。

他换上白袍,大踏步走到那财主巨宅门前,只见两扇巨大的朱门紧紧闭着,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闪闪发光。他双掌推出,砰的一声,两扇大门飞起,向院子中跌了进去,乒乒乓乓一阵响亮,两只大金鱼缸给打得粉碎。

这数日之中,他既挂念义父和周芷若的安危,又连遭戏弄,在冀北大绕圈子,心中郁怒难宣,这时回到丐帮总舵,决意大闹一场。他劈破大门,大踏步走进,舌绽春雷,喝道:“丐帮众人听了,快叫史火龙出来见我。”

院子中站着丐帮的十多名四五袋弟子,见两扇大门陡然飞起,已大吃一惊,又见一个白衣少年闯进,登时有七八人同声呼喝,迎上拦住,纷纷叫道:“什么人?干什么?”

张无忌双臂一振,那七八名丐帮弟子砰砰连声,直摔出去,只撞得一排长窗尽皆稀烂。他穿过大厅,砰的一掌,又撞飞了中门,见中厅上摆着一桌筵席,史火龙居中而坐。一干丐帮首领听得大门口喧哗之声,正派人出来查询。张无忌来得好快,半路上迎住那匆匆出来查问的七袋弟子,劈胸抓住,便向史火龙掷去。

那财主模样的主人坐在下首,眼见那七袋弟子向席上飞来,伸臂往那人身上抱去,一抱抱个正着,但觉一股劲力排山倒海般撞到,脚下急使“千斤坠”,要待稳住身形,不料登登登连退七八步,背心靠上了大柱,这才停住,双手一松,将那七袋弟子抛在地下,一口气喘不过来,全身瘫软,倒在柱边。群丐见此情景,无不骇然。

张无忌“咦”的一声,惊喜交集,见圆桌左首坐着个少女,赫然便是周芷若。她身旁坐着的却是宋青书。周芷若惊呼一声:“无忌哥哥!”站起身来,身子一晃,便委顿在地。张无忌吃了一惊,抢上前去俯身抱起。他身子尚未挺直,背上啪的一声、砰的一响,已让宋青书击了一掌,再给另外一名丐帮高手打中一拳。

张无忌此时九阳神功早运遍全身,这一掌一拳打在背上,掌力拳力尽数卸去。他抱起周芷若,纵身跃回院子,问道:“义父呢?”周芷若颤声道:“我……我……”张无忌问道:“他老人家可好吗?”周芷若道:“我给他们点中了穴道……”张无忌只关心谢逊,又问:“义父呢?”周芷若道:“不知道啊,我给他们擒来此处,一直不知义父他老人家的下落。”

张无忌在她腿关节上推拿了几下,将她放落。哪知周芷若给点中穴道的手法甚为特异,他这两下推拿竟不奏效。她双足着地,却似不能站直,两膝一弯,便即坐倒。

群丐纷纷离座,走到阶前。史火龙抱拳道:“阁下便是明教张教主了?”张无忌心想他是一帮之主,倒不可失了礼数,抱拳还礼,说道:“不敢。在下擅闯贵帮总舵,还乞史帮主恕过无礼之罪。”史火龙道:“张教主近年来名震江湖,在下如雷……这个贯耳,今日见到老兄身手,果然厉害得紧,他妈的,佩服,佩服!”张无忌道:“在下来得鲁莽,倒叫史帮主见笑了。我义父金毛狮王在哪里?请他老人家出来相见。”

史火龙脸上一红,随即哈哈一笑,说道:“张教主年纪轻轻,说话却如此阴损。我们一番好意,请谢狮王来……来那个……喝一杯酒,哪知谢狮王不告而别,还下重手伤了敝帮八名弟子,他奶奶的,这笔账不知如何算法?却要请张教主来打打算盘了。”

张无忌一怔,心想:“那八名丐帮弟子果是我义父以重手拳所杀。看来他老人家确已不在此间,但到了何处呢?”便道:“这位周姑娘呢?贵帮又为什么将她囚禁在此?”史火龙一怔,道:“这个……”陈友谅插口道:“人说明教张无忌武功虽强,却是个蛮不讲理的小魔头,今日一见……哈哈……”张无忌道:“我怎么蛮不讲理了?”

陈友谅道:“这位周姑娘乃峨嵋派掌门,名门正派的首脑人物,跟贵教旁门左道之士又有什么干系?这位宋青书兄弟是武当派后起之秀。他和周姑娘郎才女貌,珠联璧合,正是门当户对,一双两好。他二人双双路过此间,丐帮邀他二位作客,共饮一杯。何以明教教主竟来横加干预?真是好笑啊,好笑!”群丐随声附和,哈哈大笑。

张无忌道:“若说周姑娘是你们的客人,何以你们又点了她穴道?”

陈友谅道:“周姑娘一直好好地在此饮酒,谈笑自若,谁说是点了她穴道?丐帮和峨嵋派渊源极深,世代交好。峨嵋派创派祖师郭女侠,是敝帮上代黄帮主的亲生女儿。敝帮上代耶律帮主是郭女侠的亲姊夫。武林中若非乳臭小儿的无知之辈,这些史实总该知晓。我们丐帮岂能得罪现任峨嵋派掌门?张教主信口雌黄,怎不叫天下英雄耻笑?”

张无忌冷笑道:“如此说来,周姑娘是自己点了自己穴道?”陈友谅道:“那也未必。这儿人人亲眼目睹,张教主飞纵过来,强加非礼,一把将周姑娘抱了过去。周姑娘挣扎不服,尊驾自是顺手点了她穴道。张教主,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是如此大庭广众之间,众目睽睽之下,张教主这等急色举动,不是太失自己身份了么?”

张无忌口才本就远远不及陈友谅,给他这么反咬一口,急怒之下,更难分辩,气得脸色铁青,喝道:“如此说来,你们定是不肯告知我义父的行踪了?”陈友谅大声道:“张教主,贵教光明使者杨逍,当年奸杀峨嵋派纪晓芙女侠,天下武林同道,无不发指。你如自恃武功高强,又来干这种卑鄙龌龊的勾当,只怕难逃公道。”

张无忌转头对周芷若道:“芷若,你倒说一声,他们如何掳劫你来此处?”周芷若道:“我……我……我……”连说了三个“我”字,忽尔身子一斜,晕了过去。

群丐纷纷鼓噪,叫道:“明教糜头杀了人啦!”“张无忌逼奸不遂,害死了峨嵋派掌门!”“杀了淫贼张无忌,为天下除害!”

张无忌大怒,踏步向前,便向史火龙冲去,心想:“擒贼先擒王,只要抓住了史火龙,好歹着落在他身上,逼问出义父的下落。”

掌棒龙头和执法长老双双拦上。掌棒龙头挥动铁棒,执法长老右手钢钩、左手铁拐,两个人三件兵刃,同时向他打来。张无忌一声清啸,乾坤大挪移心法使出,丁当一声响,执法长老右手钢钩格开了掌棒龙头的铁棒,左手单拐向他胁下砸去。

旁边传功长老长刀递出,叫道:“这小子武功怪异,大伙儿小心了。”呼呼两刀,劲道刚猛,连砍张无忌胸口小腹。张无忌见他招数凌厉,叫道:“好刀法!”侧身避开,左手食指点向他大腿。传功长老长刀圈转,横刀向张无忌手指削去。这一下变招既快,刀锋来势更不差厘毫,单此一刀,已是武林中罕见高招。张无忌心中暗赞:“丐帮名扬江湖,百年不衰,帮中卧虎藏龙,果有杰出人才。”那日在弥勒庙中曾见玄冥二老和丐帮高手交战,只是身藏树中,不敢探首,所见不切,此刻亲自交手,才知传功、执法两长老足可列名当世一流高手。掌棒龙头火候较浅,却也只稍逊一筹而已,又想赵敏手下的“了、臂神剑”方东白当年也是丐帮长老,丐帮开帮数百年,帮中高手果然了得。

片刻之间,丐帮三老已和张无忌拆了二十余招。陈友谅突然高声叫道:“摆打狗阵!”群丐嗬嗬高呼,刀光似雪,二十一名丐帮好手各执弯刀,将张无忌围在垓心。这二十一人或口唱莲花落,或呻吟呼痛,或伸拳猛击胸口,或高叫:“老爷、太太,施舍口冷饭!”张无忌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这些古怪的呼叫举动,旨在扰乱敌人心神。只见群丐脚步错杂,然进退趋避,却严谨有法。

掌棒龙头大呼:“大伙儿上啊!”铁棒向他胸口点到,执法长老的钩拐也舞成两团雪花,疾卷而至。张无忌先向左冲,身子却向右方斜了出去,乾坤大挪移手法使将出来,但见白光连连闪动,噗噗噗之声不绝,打狗阵群丐手中的弯刀都让他夺下抛上,一柄柄都插在大厅的正梁之上。二十一柄弯刀整整齐齐列成一排,每柄刀都没人木中尺许。

猛听得陈友谅叫道:“张无忌,你还不住手?”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陈友谅手中又执着一柄长剑,剑尖指在周芷若后心。此时周芷若已然醒转,却毫无招架之力。

张无忌冷笑道:“百年来江湖上都说‘明教、丐帮、少林派’,教派以明教居首,帮会推丐帮为尊,各位如此作为,也不怕辱没了洪七公老侠的威名?”

传功长老怒道:“陈长老,你放开周姑娘,我们跟张教主决一死战。丐帮倾全帮之力,拾掇不下明教教主孤身一人,竟要出此下策,咱们大伙儿还有脸衙做人么?”

陈友谅笑道:“大丈夫宁斗智,不斗力。张无忌,你还不束手待缚?”

张无忌大笑道:“也罢!今日叫张无忌见识了丐帮的威风。”突然间倒退两步,向后一个空心筋斗,凌空落下,双足已骑在丐帮帮主史火龙的肩头。他右掌平放在史火龙的顶门,左掌拿住他后颈的经脉。这一招圣火令武功竟如此轻易得手,连张无忌自己也颇出意料之外。他原意是使一招怪招、出其不意地欺近史火龙,心中算足了三招厉害后着,要快如闪电地将史火龙擒拿过来,只怕陈友谅心狠手辣,说不定真的会向周芷若猛下毒手。哪知他所想好的三招厉害杀手竟一招也使不上,史火龙不经招架,便已受擒。他骑在史火龙肩头,犹如儿童与大人戏耍一般。

群丐见帮主遭擒,齐声惊呼。张无忌右手手掌平平按在史火龙顶门的百会穴上,那百会穴是足太阳经和督脉之交,最是人身大穴,他只须掌力轻轻一吐,史火龙立时经脉震断而毙。群丐谁也不敢动弹。一阵呼喝过后,大厅上突然间一片寂静,人人睁大了双眼望着张无忌和史火龙,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忽听得屋顶上传下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似是有数具瑶琴、数枝洞箫同时奏鸣。乐声缥缈婉转,若有若无,但人人听得十分清楚,只是忽东忽西,不知是从屋顶的哪一方传来。张无忌大奇,实不知这琴箫之声是何含意。陈友谅朗声道:“何方高人驾临丐帮?倘若明教群魔,不妨就此现身,何必装神弄鬼?”

瑶琴声铮铮铮连响三下,忽见四名白衣少女分从东西檐上飘然落入庭中,每人手中都抱着一具瑶琴。这四具琴比寻常的七弦琴短了一半,窄了一半,但也七弦齐备。四名少女落下后分站庭中四方。跟着门外走进四名黑衣少女,每人手中各执一支黑色长箫,这箫却比常见的洞箫长了一半。四名黑衣少女也分站四角。四白四黑,交叉而立。八女手中的瑶琴、洞箫似均为金属所制,长短尺寸,可作攻防兵刃。

八女站定方位,四具瑶琴上响起乐调,接着洞箫加入合奏,乐音极尽柔和幽雅。张无忌不懂音乐,然觉这乐声婉转悦耳,虽身处极紧迫的局面之下,也愿多听一刻。

悠扬乐声之中,缓步走进一个身披淡黄轻衫的女子,左手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那女子约摸二十六七岁年纪,风姿绰约,容貌绝美,只脸色太过苍白,竟无半点血色。那女童却相貌丑陋,鼻孔朝天,一张阔口,露出两个大大门牙,直有凶恶之态。她一手拉着那个美女,另一手却持一根青竹棒。

群丐一见这两个女子进来,目光不约而同地都凝视着那根青竹棒。张无忌见这许多女子进来,自觉仍骑在史火龙肩头,未免太过儿戏,但陈友谅的剑尖不离周芷若后心,自己可不能轻易放了丐帮帮主。但见群丐人人目不转睛地瞪着那女童手中的竹棒,似乎天下唯有这根竹棒才是第一要紧的物事,什么白衣少女、黑衣少女、黄衫美女,以及这个丑女童本人,谁都对之视若无物。他暗暗诧异,打量这竹棒时,只见那棒通体碧绿,精光溜滑,不知多少年来经过多少人的摩挲把弄,但除此之外,却也别无异处。

那黄衫美女目光一转,犹似两道冷电,掠过大厅上众人,最后停在张无忌脸上,冷冰冰地道:“张教主,你年纪也不小了,正经事不干,却在这儿胡闹。”这几句话中微含责备之意,但辞语颇为亲切,犹似长姊教训幼弟一般。

张无忌脸上一红,分辩道:“丐帮的陈长老以卑鄙手段,制住我的……我的同伴,我只好擒住他们帮主。”那美女微微一笑,柔声道:“将人家帮主当马骑,不太过分一点吗?我从长安来,道上听人说明教教主是个小魔头,今日一见,唉,唉!”说着螓首轻摇,颇有不以为然的神色。

史火龙突然大叫:“张无忌你这小淫贼,快快下来!”想伸手去扳他腿,苦于后颈经脉被拿,半点劲道也使不出来。张无忌听他当着妇道人家斥骂自己为“小淫贼”,又羞又怒,左手一股内力从他后颈透了过去。史火龙全身酸麻难当,忍不住大声“啊哟,啊哟”地呻吟起来。

群丐见敌人如此无礼,而本帮帮主却又这等孱弱,无不羞愤交集,均觉史火龙在敌人手下居然出声呻吟,实大失英雄好汉的身份,别说他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之主,便寻常一个丐帮弟子,也不该对敌人这等示弱。

陈友谅道:“张无忌,你放开我们史帮主,我便收剑如何?”他不待对方答应,当即还剑入鞘。他料得这一着必可收效,果然张无忌说道:“甚好。”身形一晃,已站在周芷若身边,但见她双眉深锁,神情委顿,不由得甚是怜惜,扶她在庭中一张石鼓凳上坐下。

陈友谅转向那黄衫美女,拱手说道:“芳驾惠临敝帮,不知有何教言?尊姓大名,可得见示否?”又问那丑陋女童道:“小姑娘,你这根竹棒是哪里来的?”

那黄衫美女冷冷地道:“混元霹雳手成昆在哪里?请他出来相见。”张无忌听到“混元霹雳手成昆”七字,心下大奇,却见陈友谅脸上陡然变色。但他神色迅即宁定,淡淡地道:“混元霹雳手成昆?那是金毛狮王谢逊的师父啊。你该问明教张教主才是。”黄衫美女道:“阁下是谁?”陈友谅道:“在下姓陈,草字友谅,乃丐帮的八袋长老。”

黄衫美女嘴角向史火龙一撇,问道:“这家伙是谁?模样倒是雄赳赳的,怎地如此脓包?给人略加整治,便即大呼小叫,不成样子!”

群丐都感脸上无光,暗自羞惭,有些人瞧向史火龙的眼色之中,已带着三分轻蔑,两分气恼。陈友谅道:“这位便是本帮史帮主。他老人家近来大病初愈,身子不适。你是客人,我们让你三分。若再胡言乱道,得罪莫怪。”说到最后两句,已声色俱厉。

那黄衫美女神色漠然,向一名黑衣少女道:“小翠,将那封信还了给他。”那黑衣少女应道:“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托在手中。张无忌一瞥,见封皮上写着:“面陈明教韩大爷山童亲启”,另一行写着四个小字:“丐帮史缄”。

掌棒龙头一见那信,登时满脸紫涨,骂道:“小贱婢,原来途中一再戏弄老子的偷信贼,便是你这死了头。”挺起手中铁棒,便要扑上前去厮拼。那黑衣少女咯咯一笑,说道:“我了头是了头,可是没死。这么大的人,连封信也看不住,不害羞。”说着纤手一扬,那封信平平稳稳地向着掌棒龙头飞来。掌棒龙头当即一把抓住。

张无忌那晚曾见史火龙命掌棒龙头送信去给韩山童,以韩林儿为要挟,胁他归降丐帮,此时听了这番对答,料知必是那些白衣黑衣少女途中戏耍掌棒龙头,盗了他的书信,以致他迫得重返卢龙。但掌棒龙头武功精强,听他说话,竟是直至此刻方知戏耍他的人是谁,那么这八名少女若非有过人的巩智,便是身具极高武功,更可能是那黄衫美女暗中主持,将一位丐帮高手耍得团团乱转。想到此处,不禁对那黄衫女子好生感激。

那黄衫女子说道:“韩山童起义淮泗,驱逐鞑子,道路传言,都说他仁厚好义,不扰百姓。既是这么一位英雄人物,岂能为了儿子而背叛明教,投降丐帮?你们就算将这信送到韩大爷手中,那也只自讨没趣而已。我见这位龙头大哥糊涂得可笑,又因丐帮中有件大事,须他亲自在场,才截下他的信来。”

张无忌抱拳道:“多谢大姊援手相助,张无忌有礼。”黄衫女子还了一礼,道:“不必客气。”她又向丐帮众人道:“你们以为擒住了韩林儿,便能逼迫韩山童投降么?掌棒龙头大哥,那日你在道上接连受阻,以为改行小道,便能避过么?嘿嘿,就算避过了,这信送到韩山童手中,于你丐帮也没好处。”

陈友谅心中一动,接过那封信来,只见封皮完好无缺,撕开封皮,抽出信笑,一瞥之下,脸色登时大变。原来一封向韩山童招降的信,已变成丐帮向明教投诚的降书,文字中卑躬屈膝,极尽谦抑,自骂过去以来所作所为实属万恶不赦,自今而后,决定痛改前非,务恳明教宽宏大量,既往不咎,请收录作为下属,俾为驱赶元虏的马前先行。

黄衫女子冷笑道:“不错,这信我是瞧过啦,可不是我改的。我看了此信才知掌棒龙头早已着了人家手脚,上了大当。我念着跟丐帮上一代的渊源,不愿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大帮,到今日如此出丑露乖,这才截了下来。你们想想,此信由丐帮掌棒龙头亲手送到明教手中,丐帮今后还有颜面立足于江湖之上么?”

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掌钵龙头、掌棒龙头等先后接过信来,一看之下,无不惊怒,却又不禁暗叫:“惭愧!”果如黄衫女子所言,这封卑辞奴言、没半分骨气的降书一落入明教之手,丐帮丑名扬于天下,所有丐帮弟子再难在人前直立。如此说来,黄衫女子截下这封书信,实是帮了丐帮一个大忙。然则偷换书信,却又是何人?

黑衣少女小翠笑道:“你们想问:这封信是谁换的,是不是?”丐帮不答,但人人脸上均露出急欲知晓的神色。小翠道:“掌棒龙头,你除下外袍,便知端的。”

掌棒龙头早已满脸涨得通红,颈中青筋根根凸起,听得此言,当即双手拉住外袍两边衣襟一扯,噗噗数声轻响过去,扣子尽数崩断。他向后一甩,已将外袍丢下,喝道:“那便怎地?”只听得他身后群丐齐声“咦”的惊呼,似乎瞧到了什么怪异物事。掌棒龙头道:“什么?”转过身来,只见六七人指着他的背脊。掌棒龙头更是焦躁,双手一阵乱扯,撕破内衫前襟,将贴肉的衣衫除下,露出一身虬缠纠结的肌肉,挥过内衫一瞧,只见衫上用靛青绘着一只青色大蝙蝠,双翼大张,狰狞可怖,口边点着几滴红色血点。

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齐声叫道:“青翼蝠王韦一笑!”

韦一笑从前少到中原,声名不响,但近年来在江湖上神出鬼没、大显身手,威名之盛,已颇不下于白眉鹰王。张无忌心下暗喜:“若非韦蝠王这等来无影、去无踪的轻功,原难戏弄得这掌棒龙头全无知觉。”

掌棒龙头一怔,提起那件内衫,劈脸向张无忌打来,骂道:“好啊,原来是你们这批魔崽子戏弄老夫。”张无忌衣袖轻拂,那内衫为一股劲风带得再再上升,挂在庭中一株银杏树了枝之上,临风飘扬,衫上那只吸血大蝙蝠更显得栩栩如生。张无忌笑道:“掌棒龙头,敝教韦蝠王手下留情,你难道不知么?他当日若要取你性命,你便怎样?”掌棒龙头一想,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

陈友谅心知此事越闹越臭,只有拦下不理,是为上策,问那黄衫女子道:“请问姑娘高姓,不知与我们有何渊源?”

黄衫女子冷笑道:“跟你们有什么渊源?我只跟这根打狗棒有些渊源。”说着向丑女童手中的青竹棒一指。

群丐早认出这是本帮帮主信物打狗棒,却不明何以会落入旁人手中,各人的眼光都瞧着史火龙,但见他脸色惨白,不知所措。传功长老问道:“帮主,这女孩拿着的打狗棒,是假的么?”史火龙道:“我……我看多半是假的。”

黄衫女子道:“好,那么你将真的打狗棒取将出来,比对比对。”史火龙道:“打狗棒是丐帮至宝,怎能轻易示人?我也没随身携带,若有失落,岂不糟糕?”群丐一听,都觉这句话不成体统,身为丐帮帮主,怎会怕打狗棒失落?

那女童高举竹棒,大声道:“大家来看。这打狗棒是本帮……本帮一代代传下来的棒儿,怎么会假?”群丐听她口称“本帮”,暗自惊奇,走近细看,见这棒晶润如玉,坚硬胜铁,确是本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无疑。各人面面相觑,不明其理。

黄衫女子道:“素闻丐帮帮主以降龙十八掌及打狗棒法二大神功驰名天下。小虹,你先向史帮主讨教讨教降龙十八掌的功夫。小玲,你待小虹姊姊胜了之后,再向史帮主讨教讨教打狗棒法的功夫。”两名手持长箫的少女应声跃出,分站左右。

陈友谅怒道:“姑娘不肯见示姓名,已是没将丐帮放在眼中,更令两名小婢向我们帮主挑战,江湖上焉有这个道理?史帮主,待弟子先料理了这两个丫环,再来领教这位姑娘的高招。咱们要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如此轻视丐帮。”史火龙道:“他奶奶的,很好,就请陈长老下场。”陈友谅刷的一声拔出长剑,缓步走到中庭。

那少女小虹道:“姑娘叫我讨教降龙十八掌,你会这路掌法么?使降龙十八掌是用剑的么?”陈友应谅喝道:“史帮主何等身份,怎能跟你小丫头动手过招?降龙十八掌的神功,岂是你小丫头轻易见得的?”说着又踏上一步。

黄衫女子向张无忌道:“张教主,我求你一件事。”张无忌道:“姑娘请说。”黄衫女子道:“请你将这姓陈的家伙撵了开去,将那冒充史帮主的大骗子揪将出来。”

张无忌先前只一招便将史火龙擒住,觉得他武功实在平庸之极,再想起那日韩林儿一口浓痰吐去,史火龙竟没能避开,心下早已起疑。又见他事事听陈友谅指点,自己没半点主意,凭他武功、识见,决不能为丐帮之主,这时听黄衫女子说他是“冒充帮主的大骗子”,前后一加印证,已自明白了六七成,一点头,已欺到史火龙身前。

史火龙一招“冲天炮”打出,砰的一拳,打在张无忌胸口。张无忌哈哈大笑,说道:“降龙十八掌神功,是这般脓包吗?”伸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将他提起。陈友谅自知非张无忌敌手,不等他动手,已自行退入人丛。

那丑女童突然放声大哭,扑将上来,抓住史火龙乱撕乱打,叫道:“你害死我爹爹,害死我爹爹,你这恶贼!”史火龙给张无忌拿住后心穴道,动弹不得。他身材高大,那女童的小拳头只打到他肚子。张无忌手臂一拗,将他脑袋按了下来。女童抓住他头发一扯,史火龙满头头发忽然尽皆跌落,露出油光晶亮的一个光头。原来他竟是个秃头,头上戴的是假发。乱抓之下,那女童忽然又抓下了他一块鼻子,却无鲜血流出。

众人惊奇已极,凝目细看,原来他鼻子低塌,那高鼻子也是假装的。群丐一阵大哗,齐问:“你是谁?怎地来冒充史帮主?”

张无忌提起他身子重重一顿,只摔得他七荤八素,半响说不出话来。张无忌微微一笑,自行退开,心想此人冒充史火龙,真相既然大白,自有群丐跟他算账。

掌棒龙头性如烈火,上前左右开弓,啪啪啪啪地打了他七八个重重耳光。那假帮主双颊红肿,大叫:“不干我事,不干我事。是陈……陈长老叫我干的。”执法长老心头一凛,喝道:“陈友谅呢?”却已不见陈友谅人影,料想他一见事情败露,早逃之天天。执法长老道:“快追他回来!”数名七袋弟子应声而出,追出门去。

掌棒龙头骂道:“直娘贼!你是什么东西,要老子向你磕头、叫你帮主。”提起蒲扇大的巴掌,又要往他脸上掴去。

执法长老忙伸手格开,说道:“冯兄弟不可鲁莽。你一掌打死了他,什么事都查不出来了。”转身向那黄衫女子抱拳行礼,恭恭敬敬地道:“若非姑娘拆穿此人奸谋,我们至今兀自蒙在鼓里。姑娘芳名可能见示否,敝帮上下,同感大德。”

黄衫女子淡淡一笑,道:“小女子幽居深山,自来不与外人往还,姓名也没什么用处。至于这一位小妹妹,你们之中难道没人认得她吗?”

群丐瞧着这个女童,没一人认得。传功长老忽地心念一动,踏上一步,道:“她……她……她的相貌有点像史帮主夫人哪……莫非……莫非……”

黄衫女子道:“不错,她姓史名红石,是史火龙史帮主的独生女儿。史帮主临危之时,要他夫人抱了这孩子,携带打狗棒前来找我,为他报仇雪恨。”

传功长老惊道:“姑娘,你说史帮主已经归天了?他……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丐帮神功“降龙十八掌”,在北宋年间本为二十八掌,当时帮主萧峰武功盖世,却因契丹人身份遭驱除出帮,他去繁就简,将二十八掌减了十掌,成为降龙十八掌,由义弟灵鹫宫虚竹子代传,由此世代传承。到南宋末年,虽继位帮主耶律齐得岳父郭靖传授而学全,但此后丐帮历任帮主,因根柢较欠,最多也只学到十四掌为止。史火龙所学到的共十二掌,他在二十余年之前,因苦练这门掌法时内力不济,得了上半身瘫痪之症,双臂不能转动,自此偕同妻子,到各处深山寻觅灵药治病,将丐帮帮务交与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棒、掌钵二龙头共同处理。

但二长老、二龙头不相统属,各管各的,帮中污衣、净衣两派又积不相能,以致偌大一个丐帮渐趋式微。待这假帮主最近突然现身,年轻的丐帮弟子从未见过帮主,而传功长老等人和史火龙一别二十余年,见这假帮主相貌甚似,又有谁想得到竟会是假冒的?

黄衫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史帮主是丧生在混元霹雳手成昆的手下。”

张无忌“咦”了一声,心想自己在光明顶上亲眼见到成昆尸横就地,怎么会去杀死史火龙?那么定是他在上光明顶之前干的事了,问道:“请问姑娘,史帮主’丧生已有多久了?”黄衫女子道:“去年十月初六,距今两月有余。”张无忌道:“这就奇了。不知姑娘何以得知是成昆那老贼下的毒手?”

黄衫女子道:“史夫人言道:史帮主和一名老者连对一十二掌,那老者呕血而走,史帮主也为那老者掌力所伤。史帮主自知伤重不治,料想那老者三日之后,必定元气恢复,重来寻衅,当即向夫人嘱咐后事,说出仇人姓名,乃混元霹雳手成昆。史帮主双臂瘫痪之症,其时已愈了九成,他曾得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二掌真传,武功已是江湖上一流高手,但竭尽全力,十二掌使完,仍难逃敌人毒手。”女童史红石听到这里,放声大哭。

传功长老脸现悲愤之色,将肮脏的衣袖为史红石擦去泪水、说道:“小世妹,帮主之仇,即我帮上下数万弟子之仇,咱们终当擒住那混元霹雳手成昆,碎尸万段,以报帮主大恨。不知你妈妈眼下在哪里?”

史红石指着黄衫女子,说道:“我妈妈在杨姊姊家里养伤。”众人直至此时,方知那黄衫美女姓杨,至于她是何等人物,仍猜不到半点端倪。

黄衫女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史夫人中了成昆一指‘幻阴指’,伤势不轻,长途跋涉来到舍下,已奄奄一息,今后是否能够痊可,那也……那也难说。”

执法长老恨恨地道:“这成昆不知跟老帮主有何仇怨,竟尔下此毒手?”黄衫女子道:“据史夫人转述史帮主遗言,他和这成昆素不相识,仇怨两字,更无从说起。因此他老人家直到临终,仍不明原由。据史夫人推测,多半是丐帮中人什么地方得罪了成昆,因而找到史帮主头上。”执法长老沉吟道:“这成昆为了躲避谢逊,数十年前便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知所终,丐帮弟子怎能和他结仇?看来其中必有重大误会。”

掌钵龙头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抓起一柄弯刀,架在那假冒史火龙的秃子颈中,喝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胆敢假冒史帮主?快快说来,若有半字虚言,哼,哼!”说着弯刀一斜,将一张椅子劈为两半,随即又架在那秃子颈中。

那秃子吓得魂不附体,道:“我……我……小人名叫癞头鼋刘敖,本是山西解县乱石冈山寨中的一名头目,那天下山做没本钱买卖,撞到了陈友谅陈长老,还有陈长老的师父……”张无忌插口问道:“陈长老的师父是谁?”那秃子刘敖道:“他师父是个老和尚,身子很瘦,武功可高得很了,叫什么法名,小人却不知道。”

执法长老沉吟道:“陈友谅出身少林派,他师父是少林寺的高僧,法名圆真,早就圆寂了。他……他还有什么师父?”张无忌道:“圆真就是混元霹雳手成昆!”于是将成昆化名圆真、混入少林寺拜神僧空见为师等情由简略说了,跟着又说圆真如何偷袭光明顶,终于为殷野王所击舞,其后尸身却又突然不见。

掌钵龙头道:“多半成昆在光明顶上并没死,他装了假死,混乱中悄悄溜走了。”张无忌道:“正是。若不是他又去和史帮主动手,害死了这位大高手,谁也不知成昆尚在人世。”掌钵龙头又问刘敖:“你遇到陈长老和他师父,却又如何?”

刘敖身子发抖,颤声道:“那天陈长老一脚将小人踢翻了,提剑要杀,小人忙磕头求饶。陈长老对小人左瞧右瞧,忽然说道:‘师父,这小贼挺像咱们前天所见的那个人哪!’他师父摇头道:‘嘿嘿,年纪不对,鼻子塌了,又是个秃头。’陈长老笑道:‘弟子有法子弄他像来。’于是叫小人跟着他们到解县,住在客店之中。陈长老去弄了些石膏,装高了小人鼻子,又叫我戴上假的白头发,乔扮成这等模样……各位老爷,小人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来戏弄诸位,只不过陈长老这么说,小人只好跟着照做。操他娘的,小人狗命一条,全捏在他手里,那……那是无可奈何。小人家中尚有八十岁的老娘,众位大爷饶命则个。”说着双膝跪倒,磕头便如捣蒜。

传功长老怒道:“原来罪魁祸首竟是陈友谅这奸贼。他师徒二人野心勃勃,妄图独霸天下,是以害死了史帮主,命这小毛贼冒充,做他们傀儡,再想进一步挟制明教,笼络少林、武当、峨嵋三大派。这奸计不可谓不毒,野心不可谓不大。宋青书呢?宋青书到哪里去了?”各人这些时候中只注视着丐帮帮主、黄衫女子、史红石等人,没防到宋青书竟也步着陈友谅后尘,不知何时溜之大吉了。说到此时,印证各事,陈友谅的一番阴谋终于全盘暴露。传功长老向黄衫女子深深一揖,说道:“姑娘有大德于敝帮,丐帮不知何以为报。”

黄衫女子淡淡一笑,笑道:“我先人和贵帮上代渊源甚深,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这位史家小妹妹,你们好好照顾。”躬身一礼,黄影一闪,已掠上屋顶。

传功长老叫道:“姑娘且请留步。”

那四名黑衣少女、四名白衣少女一齐跃上屋顶,琴声丁冬、箫声呜咽,片刻间琴箫之声飘然远引,曲未终而入已不见,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众人心下均感一阵怅惘。

传功长老携了史红石的手,向张无忌道:“张教主,且请进厅内说话。”群丐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请张无忌先行。张无忌走进厅内,和传功长老等分宾主坐定,周芷若坐在他肩下。张无忌请问了传功长老、执法长老诸人的姓名后,便道:“曹长老,我义父金毛狮王若在贵帮,便请出来相见,否则亦盼示知他老人家的下落。”

传功长老叹了口气,道:“陈友谅这奸贼玩弄手段,累得丐帮愧对天下英雄。不瞒张教主说,谢大侠和这位周姑娘,确是我们在关外合力请来。我们在茶水里放入了敝帮独门迷药,迷倒了谢大侠和周姑娘,就请他两位大驾到了此间。陈友谅说,要着落在谢大侠身上追寻屠龙宝刀,而周姑娘呢,则是收伏武当派和明教的香饵。六日之前的晚间,谢大侠突然击毙了看守他的敝帮弟子,脱身而去。所毙丐帮人众,棺木尚停在后院未葬。张教主若是不信,可请移驾到后院审察。”

张无忌听他言语诚恳,何况那晚丐帮弟子尸横斗室,自己亲眼目睹,便道:“曹长老既如此说,在下焉敢不信?”又问:“从卢龙一路向西,留有敝教联络的记号,在下查得却非本教兄弟所作,不知此事跟贵帮是否有关?”

传功长老道:“说不定是陈友谅那厮所作的手脚,说来惭愧,兄弟实无所知。”

张无忌点点头,转头问史红石道:“小妹妹,这位杨姊姊住在哪里?你从前识得她么?”史红石摇头道:“我从前不识。爹爹死后,妈妈同我带了爹爹的竹棒儿,坐车走了好几天,就不坐车了,上山去。妈妈走不动了,歇一歇,在地下爬了一会,后来到了树林外边。妈妈大叫几声,一个穿黑衣的小姊姊从林中出来,后来杨姊姊出来,问了妈妈许多话,拿这棒儿去了半天。后来妈妈昏了过去。后来杨姊姊便带了我,又带了八个穿白衣裳、黑衣裳的小姊姊,坐了车子来啦。”她年纪幼小,说不出个所以然,问到地名日子,也是一概不知,从她口中竟探不到半点端愧。

传功长老道:“贵教韩山童大爷的公子,尚在敝帮。”他转头吩咐了几句,一名丐帮弟子匆匆进去。过不多时,只听得韩林儿破口大骂的声音从后堂传出:“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臭叫化,又来欺骗老子!我们张教主身份何等尊贵,岂能驾临到你们这臭叫化窝来?你乘早杀了老子,要我投降,想也休想!”丐帮众长老听了,均有尴尬张无忌敬重韩林儿的骨气为人,站起身来,抢上几步,见他怒气冲冲地从后壁大踏步走出来,便道:“韩大哥,我在这里,这几天委屈了你啦。”

韩林儿一怔,不胜之喜,当即跪下拜倒,说道:“张教主,果然是你老人家来啦,这可想煞了小人。你快传下号令,将这些臭叫化儿杀个干净。”张无忌含笑扶起,说道:“韩大哥,丐帮诸位长老也是中了旁人奸计,致生误会。此刻已分解明白,大家成了好朋友。韩大哥瞧在兄弟面上,不必介意。”韩林儿站起身来,向传功长老等怒目而视,本想痛骂几句,一出心中怒气,但教主既已如此吩咐,只得强自忍耐。

执法长老道:“张教主今日光临,实是敝帮莫大荣宠。快整治筵席!大伙儿一来竭诚欢迎张教主,二来向峨嵋派周掌门致歉,三来向韩大哥赔罪。”早有众弟子答应了下去。张无忌心悬义父安危,有许多话要向周芷若询问,实在无心饮食,当即抱拳说道:“诸位美意,甚是感谢。只是在下急于寻访义父,只好日后再行叨扰,莫怪,莫怪。”传功长老等挽留再三。张无忌见其意诚,倘若就此便去,不免得罪了丐帮,只得留下与宴。席间丐帮诸高手又郑重谢罪,并说已派丐帮中弟子四出寻访谢逊下落,一有讯息,立即遣急足报与明教知道。张无忌谢了,与诸长老、龙头席上订交,痛饮而散。

张无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当晚便在卢龙一家小客店中歇宿。张无忌睡不着觉,独自走到郊外一座小山冈上,背倚大树,静下心来,思量义父到底到了何处,要如何救他脱险,这是目前第一急务。寻思:“先前我只道成昆已死,许多疑惑不解之事,便没往他身上想去。既知他尚在人世,不少疑窦当可有了线索。

“武林中人个个要找我义父,自是为了他那口‘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范右使曾说,他得知汝阳王和成昆处心积虑要灭了我教,便是因跟踪成昆而起。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金刚门的阿二、阿三以金刚指力折断俞三伯的四肢,其时爹爹和妈妈还没成婚,我尚未出世。后来鹤笔翁打了我一掌玄冥神掌,想逼我说出义父的所在,用意都是在劫夺屠龙刀。汝阳王执掌兵马大权,这些江湖上的行径他未必知道,这一切勾当,多半是出于成昆的计谋。如此说来,俞三伯残废、我爹娘自尽、太师父和众师伯叔为了救我而受尽辛苦、我幼时身中阴毒的苦处,都是成昆这厮所造的孽!

“他作恶决不会至此而止。此后则是他和赵敏二人联手所干的了,六大派高手被擒、绿柳山庄下毒等事,他也必有份。现今他又和陈友谅合谋,嘿嘿嘿,当真了不起!成昆这恶贼投效汝阳王,志在灭我明教,决非只为了贪恋一场富贵……”一想到成昆和陈友谅的阴险狠辣,再加上一个赵敏,三人都是当世一等一的厉害角色,这三人跟明教作对,己虽有杨逍、范遥、外公、韦蝠王等好手相助,只怕也不是他们对手。想到这里,不禁额头汗水涔涔。

他越想越惊:“义父和芷若跟我分手只半天,便让丐帮用迷药擒了去。丐帮那些看守的弟子,只怕不是我义父杀的……啊哟,莫非是成昆下的手?那晚从窗中跳出来的,恐怕是成昆而不是义父。一路上我所见的明教联络记号,笔画苍劲有力,显是有极深厚的内力。赵敏手下的好手中,玄冥二老不知我教联络方式,成昆那厮却可能知道。他引我到冀北各地,多半是约好了玄冥二老,要围攻于我,不知如何,他三人竟没能联手。难道是赵姑娘不许他们杀我?义父倘若落入了成昆手里,那可糟糕之极了!

“成昆和陈友谅擒去义父,该当不是出于少林派之意。他们所以杀史火龙、命人假扮帮主,是为了控制丐帮,继而挟制武当派和明教,若不是汝阳王下的命令,便是出于成昆的私心,那么义父极有可能是给囚禁在大都。我须得赶赴大都,设法联系杨左使等人,共同商议营救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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