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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离敷了波斯人的治伤药膏之后,仍发烧不退,呓语不止。她在海上数日,病中受了风寒,那伤药只能医治金创外伤,却治不得体内风邪。张无忌心中焦急,第三日上遥遥望见东首海上有一小岛,便吩咐舵工向岛驶去。
众人上得岛来,精神为之一振。那岛方圆不过数里,长满了矮树花草。张无忌请周芷若看护殷离、赵敏,自己分花拂草,寻觅草药。但岛上花草与中土大异,多半不识,张无忌越寻越远,直到昏黑,仍只找到一味,只得回来将那草药捣烂了,喂殷离服下。
他见赵敏在旁一直昏睡不醒,不禁担心起来,搭她脉搏,振搏平稳均匀,并无异状,想是受伤之后,海行疲累,到了岛上就此大睡。过了好一会,她终于醒来,见张无忌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微微一笑,说道:“你瞧我什么?不认识了吗?”张无忌笑道:“你睡得真沉,我担心了好一会呢,怕你的伤势有反复,觉得怎样?”赵敏道:“不觉得什么不舒服,只是睡不醒,头有点儿沉。”张无忌道:“你受伤之后,身子还没恢复。偏生这岛上找不到草药,再睡得一两天就好了。肚子饿吗?想不想吃饭?”
赵敏道:“好啊,我帮周姊姊做饭。”周芷若道:“你身子还没好,再睡一忽儿吧。饭做好就叫你,船上搬下来有鸡有火腿,咱们今晚能饱餐一顿,喝一碗好汤。”
五人围着火堆,用过了饮食。四下里花香浮动,草木清新,比之船餘中的气闷局促,另有一番光景。殷离精神也好了些,说道:“阿牛哥哥,今晚咱们睡这儿,不回船去了。”此议人人赞妙。眼见小岛上山温水清,料无凶禽猛兽,各人放心安睡。
次晨醒转,张无忌起身,只跨出一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只觉双脚虚软无力,那是从所未有之事,揉了揉眼睛,见那艘波斯船已不在原处。他心下更惊,奔到海滩纵目远眺,不见船只踪影。
向右奔出几步,只见一个女子俯卧在海滩旁的沙中,抢过去扳过她身子,却是殷离,但见她满脸是血,忙抱起一探鼻息,呼吸微弱之极,若有若无,张无忌大惊,叫道:“蛛儿,蛛儿,你怎么了?”殷离双目紧闭不答,再一细看,见她脸颊上给利刃划出了十来条细细的伤痕,横七竖八,模样可怖。殷离自为金花婆婆打伤之后,流血甚多,体内蕴积的千蛛毒质随血而散,脸上浮肿已退了一大半,幼时俏丽的容颜这几日来本已略复旧观,此时脸蛋上多了十几道伤痕,虽划伤处甚细,但条条是血,面目又变丑恶。
张无忌见她肚腹胀起,显是给人投入海中,喝饱了海水,幸好清晨潮退,她俯伏处露出海沙,否则此时多半已遭淹毙,忙倒转她身子,抱住她双腿,纵身跳跃。跳得几下,殷离嘴里流出海水,张无忌大喜,继续跳跃,直到她嘴里再无海水叙出。张无忌将她扶正,搭她脉搏,仍时跳时停,甚为微弱。
他记挂义父与周赵二女,横抱殷离,往来路奔回,叫道:“义父,你安好么?”却不听得谢逊回答,忙奔到谢逊睡卧处,见他好端端地睡得正沉,呼吸脉搏如常,先放了一大半心。一看身周,屠龙刀和倚天剑却皆已不见。
赵敏、周芷若、殷离三女昨晚睡在远处一块大石之后。他奔过去看时,见周芷若侧身而卧,赵敏却不在该处。看周芷若时,见她满头秀发给削去一大块,左耳也被削去一片,鲜血未曾全凝,可是她脸含微笑,兀自做着好梦,晨曦照射下如海棠春睡,娇丽无限。
他心中连珠价不住叫苦,叫道:“周姑娘,醒来!周姑娘,醒来!”周芷若只是不醒,探她鼻息,幸好呼吸无变。张无忌伸手摇她肩头,周芷若打了个哈欠,侧了头仍然沉睡。张无忌知她定是中了迷药,昨晚出了这许多怪事,自己浑然不觉,此刻又是全身乏力,自也必中毒无疑。
这时他心中只挂念赵敏,四下里奔跑寻找,全无踪影,再沿海滩奔跑一周,时时刻刻只怕突然见到她的尸体给海水冲上沙滩,又或是在海中载浮载沉,幸好这可怕的情景并未出现,本来的担心慢慢一步步地转变成伤心。“这些事难道都是赵姑娘干的?她昨晚下了毒把我们全迷倒了,自己上了那艘波斯船,逼迫水手驶船离去,把我们都留在岛上。那为什么?为什么?她放逐了我,好去对付明教,便把屠龙刀和倚天剑都拿去了?”
又想:“她受伤之后,身子尚未大好,未必能逼迫波斯水手驶船离去。嘿,她有屠龙刀与倚天剑两大利器在手,尽可吓得波斯水手听从号令。赵敏啊赵敏,天下的荣华富贵,有何足道?你竟把我对你的一番深情恩义,尽数置之脑后。唉,番邦女子,当真信不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妈妈临死时叮嘱过我的,越美丽的女人,越会骗人!”自思一生受人辜负欺骗,从未有如今日这般厉害,望着茫茫大海,想起小昭,真想跳入其中,从此不再起来了。
随即想到义父失明,屠龙刀又失,周殷两位姑娘在这岛上孤苦无助,全仗自己救护,便又奔到谢逊身旁,叫道:“义父,义父!”谢逊迷迷糊糊地坐起,问道:“怎么啊?”张无忌道:“糟糕!咱们中了奸计。”将波斯船驶走、殷离及周芷若受伤之事简略说了。谢逊惊问:“赵姑娘呢?”张无忌黯然道:“不见她啊。”吸一口气,略运内息,只觉四肢虚浮,使不出半分劲来,冲口便道:“义父,咱们给人下了‘十香软筋散’。”
六派高手给赵敏以“十香软筋散”困倒、一齐掳到大都万安寺中之事,谢逊早已听张无忌说过,他站起身来,脚下也虚飘飘的全无力道,定了定神,问道:“那屠龙刀和倚天剑呢?也都给她带走了?”张无忌黯然点头,道:“都不见了。”心中又气恼,又失望,他在义父身边,便如孩子一般,顾不得什么教主之尊,就此放声大哭。他这般大哭,一半是心伤小昭离去,一半是心伤赵敏欺骗背叛自己。
他哭了一阵,挂念殷离的伤势,忙又拜到殷周二女身旁,推了推周芷若,她仍沉睡不醒,心想:“我内力最深,是以醒得最早,义父其次。周姑娘内力跟我们二人差得远了,看来一时难醒。”他眼泪未干,寻思:“赵姑娘不顾郡主的名位,随我这草莽匹夫浪荡江湖,该当不至于这般无情无义。莫非波斯船夫中混有好手,夜中忽施毒药,迷倒了我们一干人,将赵姑娘劫持了去?”一摸怀中,那六枚圣火令却又尚在,心想:“若是波斯明教的好手迷倒我们,他们要取的首先必是圣火令,岂有不拿圣火令而只取刀剑之理?他们要与中土明教作对,必定先杀我与义父,掳了赵姑娘去有什么用?真要指挥中土明教,必是掳了我去。”但觉不论如何想为赵敏开脱,总不能自圆其说。
再去查看殷离,见她气息更加弱了,腹中积水亦不再流出,张无忌甚是焦急,找了一条小树尖枝为她针灸,亦无效验,只得到山边采了些止血草药,嚼烂了敷在殷离脸上,又去敷在周芷若的头皮和耳上。
忽然周芷若打了个哈欠,睁开眼来,见他伸手在自己头上摸索,羞得满脸通红,伸手推开他手臂,嗔道:“你……你干什么……”一句话没说完,想是觉得耳上痛楚,伸手摸去,“啊”的一声惊呼,跳起身来,问道:“怎么啦?哎哟!”突然双膝酸软,扑入张无忌怀里。
张无忌伸手扶住,安慰道:“周姑娘,你别怕。”周芷若看到殷离脸上可怖的模样,忙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惊道:“我……我也是这样了么?”张无忌道:“不!你只受了些轻伤。”周芷若道:“是那些波斯恶徒干的么?我……我怎地一点儿也不知道?”张无忌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只怕……只怕是赵姑娘干的。昨晚的饮食之中,恐怕给她下了毒。”周芷若呆了半晌,摸着半边耳朵,哭出声来。
张无忌慰道:“幸好你所伤不重,耳朵受了些损伤,将头发披下来盖过了,旁人瞧不见。”周芷若道:“还说头发呢?我头发也没有了。”张无忌道:“顶心上少了点儿头皮,两旁的头发可以拢过来掩住……”周芷若嗔道:“我为什么要把两旁头发拢过来掩住?到这时候,你还在竭力回护你的赵姑娘!”张无忌碰了个莫名其妙的钉子,讪讪地道:“我才不回护她呢!她这般心狠手辣,将蛛儿伤成这般,我……我才不饶她呢。”眼见殷离脸上模样,不禁又怔怔地掉下泪来。
身当此境,张无忌不由得彷徨失措,坐下一运功,察觉中毒着实不浅。本来“十香软筋散”非赵敏的独门解药不能消解,但此时只能以内功与剧毒试相抗衡,于是运起内息,将散在四肢百骸的毒素慢慢搬入丹田,强行凝聚,然后再一点一滴地逼出体外。运功一个多时辰后,察觉见效,心中略慰,不过此法以九阳神功为根基,没法传授谢逊和周芷若照行,唯有待自己驱毒净尽之后,再助谢周二人驱毒。
这功夫说来简捷,做起来却极繁复,他到第七日上,也只驱除了体内三成毒素。好在这毒药短期内只令人使不出内劲,于身子暂时尚无大害。
周芷若起初几日极为着恼,后来倒也渐渐惯了,陪着谢逊捕鱼射鸟,烧水煮食。她晚间在岛东一个山洞中独居,和张无忌等离得远远的。
张无忌暗自惭愧,心想赵敏之祸,全由自己而起。这赵姑娘明明是蒙古的郡主,是明教的对头死敌,武林中不知有多少高人曾栽在她手里,自己对她居然不加防范,当真愚不可及。谢逊和周芷若对他倒没怨责,然他二人越是一句不提,他心中越加难过,有时见到周芷若的眼色,隐隐体会到她是在说:“你为赵敏的美色所迷,酿成这等大祸!”
但殷离的病情却越来越重。这小岛地处南海,所生草木大半非胡青牛医经所载,他空自医术精湛,又明知殷离的伤势可治,然手边就是没药。偏生岛上树木又都矮小,仅能作柴薪之用,否则他早已扎成木筏,冒险内航。他若不明医术,也不过是焦虑而已,此时却如万把尖刀日夜在心头剜割。这一晚他嚼了些退热的草药,喂在殷离口中,眼见她难以下咽,心中酸痛,泪水一颗颗滴在她脸上。
殷离忽然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阿牛哥哥,你别难过。我要到阴世去见那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张无忌去了。我要跟他说,世上有一个阿牛哥哥,待我这样好,可比你张无忌好上千倍万倍。”张无忌喉头哽咽,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向她吐露自己实在就是张殷离握住了他手,说道:“阿牛哥哥,我始终没答允嫁给你,你恨我么?我猜你是为了讨我欢喜,说着骗骗我的。我相貌丑陋,脾气古怪,你怎会要我?”
张无忌道:“不!我没骗你。你是一位情深意真的好姑娘,要是得能娶你为妻,实是我生平之幸。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诸事料理停当,便即成婚,好不好?”
殷离伸手,轻轻抚他面颊,摇头道:“阿牛哥哥,我可不能嫁你啊!我的心,早就许给了那个凶恶狠心的张无忌了……阿牛哥哥,我有点儿害怕,到了阴世,能遇到他么?他仍然会对我这么狠巴巴的么?”
张无忌见她说话神志清楚,脸颊潮红,心下暗惊:“这是回光返照之象,难道她便要毕命于今日吗?”一时呆呆出神,没听见她的话。殷离抓住了他手腕,又问了一遍。
张无忌柔声道:“他永远会待你很好的,当你心肝宝贝儿一般。”殷离道:“能有你待我一半儿好么?”张无忌道:“老天爷在上,张无忌诚心诚意地疼你爱你,他早就懊悔小时候待你这般凶狠了。他……他对你之心,跟我一般无异,没半点分别。”
殷离叹了口气,嘴角上带着一丝微笑,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握着他的手渐渐松开,双目闭上,终于停了呼吸。张无忌探她呼吸心已两者皆无。
张无忌将她尸身抱在怀里,心想她直到一瞑不视,仍不知自己便是张无忌。这些日来,她始终昏昏沉沉,没法跟她说知真相。当她临终前的片刻神志清明之际,却又什么也来不及说了。其实,到了这个地步,说与不说,也没什么分别。他心头痛楚,竟哭不出声来,只想:“若不是赵敏既伤她脸颊,又将她抛人大海,她的伤未必无救。若不是赵敏弃了咱们在这荒岛之上,只要数日间赶回中原,我定有法子救得她性命。”恨恨地冲口而出:“赵敏,你这般心如蛇蝎,有朝一日落在我手中,张无忌决不饶你性命!”
忽听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待得你见到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可又下不了手啦。”转过身来,只见周芷若俏立风中,脸上满是鄙夷之色。他又伤心,又惭愧,说道:“我对着表妹的尸身发誓,若不手诛妖女,张无忌无颜立于天地之间!”
周芷若道:“那才是有志气的好男儿。”抢上几步,抚着殷离的尸身大哭起来。谢逊听到哭声,寻声而至,得知殷离身亡,也不禁伤感。
张无忌到山冈之阴去挖墓,岛上浮泥甚浅,挖得两尺,便遇上坚硬的花岗石,手边又无锄铲,只得将殷离的尸身放入浅穴,待要将泥土堆上,见到她脸上的肿胀与血痕,心想:“碎石泥块堆在脸上,可要擦伤了她。”折了些树枝架在她尸身上,再轻轻放上石块,似乎她死后尚有知觉,生恐她给石块压痛了。折下一段树干,剥去树皮,用殷离的匕首在树干上刻道:“爱妻蛛儿殷离之墓”,下面刻道:“张无忌谨立”。一切停当,这才伏墓痛哭。
周芷若劝道:“殷姑娘对你一往情深,你待她也算仁至义尽。只须你不负了今日所发的誓,杀了赵敏为她报仇,殷家妹子在九泉之下也当含笑的了。”
张无忌一番伤心,本已凝聚在丹田之中的毒素复又散开,再多费了数日之功,才渐行凝聚,待得尽数驱出体外,又是十余日之后了。
小岛地气炎热,野果甚多,随手采摘,即可充饥,日子倒也过得并不艰难。周芷若知他心伤殷离之死,恼恨赵敏之诈,复又难舍小昭之去,待他加意的温柔体贴。
张无忌花了不少时日运功为谢逊驱去体内毒性,本该再为周芷若驱毒,但周芷若内力全失,无力吸取他的九阳真气,要为她驱毒,须以一掌贴于后腰,一掌贴于脐上小腹,后推前引,将九阳真气送人对方体内,但青年男女,怎能如此肌肤相亲?但若非这般运功,又不能将自身的九阳真气输入她体内,一连数日,好生踌躇,难以决断。
这日晚间,谢逊忽道:“无忌,咱们在此岛上,你想要过多少日子?”张无忌一怔,道:“那就难说得很,只盼能有船只经过,救咱们回归中土。”谢逊道:“这一个多月来,你曾见到过船帆的影子么?”张无忌道:“没有。”谢逊道:“是了!说不定明天便有船只来到,但说不定再过一百年也没船经过。”张无忌叹道:“这荒岛孤悬海中,非海船航道所经,咱们是否能重回中土,原属十分渺茫。”
谢逊道:“嗯,解药是不易求的了。十香软筋散的毒素留在体中,除了四肢乏力之外,可有其他害处?”张无忌道:“时候不长,也没多大害处,但这剧毒侵肌蚀骨,日子久了,五脏六腑难免受损。”
谢逊道:“是啊。那你怎能不尽早设法给周姑娘驱毒?你说周姑娘和你从小相识,当年你身中玄冥寒毒之时,她曾有惠于你。这等温柔有德的淑女,到哪里求去?难道你嫌她相貌不美么?”张无忌道:“不,不,周姑娘倘若不美,天下哪里还有美人?”谢逊道:“那我为你做主,娶了她为妻。这男女授受不亲的腐礼,就不必顾忌了。”
周芷若在旁听着他二人说话,忽听说到自己身上来了,羞得满脸通红,站起身来便走。谢逊跃起身来,张开双手,拦在她身前,笑道:“别走,别走!今日我这媒人是做定的了。”周芷若嗔道:“谢老爷子,你为老不尊!咱们只盼想个法儿回归中土,这当儿怎地说起这些不三不四的话来?”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男女好合,是终身大事,怎么不三不四了?无忌,你父母也是在荒岛上自行拜天地成婚。他们当日若非破除了这些世俗礼法,世上哪里有你这个小子?何况今日有义父为你主婚。难道你不喜欢周姑娘么?不想给她驱除体内毒质么?”
周芷若掩了面只想要走,谢逊拉住她衣袖,笑道:“你走到哪里去?明日咱们不见面了么?啊,我知道了,你是不肯叫我这老瞎子做公公?”周芷若道:“不,不,不是的。谢老爷子是当世豪杰……”谢逊道:“那你是答允了?”周芷若只说:“不,不!”谢逊道:“你是嫌我这义儿太过不成才么?”
周芷若顿了一顿,说道:“张教主武功卓绝,名扬江湖。得……得婿如此,更有何求?只是……只是……”谢逊道:“怎么?”周芷若向张无忌微微掠了一眼,说道:“他……他心中真正喜欢的是殷姑娘、是赵姑娘、是小昭,我知道的。”谢逊道:“殷姑娘过世啦!小昭去了波斯,再也见不到了。赵敏这贱人害得咱们如此惨法,无忌岂能仍然执迷不悟?无忌,你自己倒说说看。”
张无忌心中一片迷惘,想起赵敏盈盈笑语、种种动人之处,只觉若能娶赵敏为妻,长自和她相伴,那才是生平至福,但一转念间,立时忆起殷离脸上横七竖八、血淋淋的剑伤来,忙道:“赵姑娘是我大仇,我要杀了她为表妹报仇。”
谢逊道:“照啊,周姑娘,那你还有什么疑忌?”周芷若低声道:“我不放心。除非……除非你要他……立下一个誓来。否则我宁可毒发身死,也不要他助我驱毒。”谢逊道:“无忌,快立誓!”
张无忌双膝跪地,说道:“我张无忌倘若忘了表妹的血仇,天地不容。”周芷若道:“我要你说得清楚些,对那位赵姑娘怎样?”谢逊道:“无忌,你就说得更清楚些。什么‘天地不容’,太含糊了。”
张无忌朗声道:“蒙古女子赵敏为鞑子皇室出力,苦我百姓,伤我武林义士,复又盗我义父宝刀,害我表妹殷离。张无忌有生之日,必当报此大仇,否则天厌之,地厌之。”周芷若嫣然一笑,道:“只怕到了那时候,你又不忍下手哩。”
谢逊道:“我说呢,拣日不如撞日,咱们江湖豪杰,还管他什么婆婆妈妈的繁文缛节,你小两口不如今日便拜堂成亲吧。这十香软筋散早一日驱出好一日。”
张无忌道:“不!义父,芷若,你们听我一言。表妹待我情意深重,她自幼便心中以我为夫,我心中也已以她为妻,虽无婚姻之事,却有夫妇之义。她尸骨未寒,我何忍即行另结新欢?”
谢逊沉吟道:“这话倒也说得是,依你说那便如何?”张无忌道:“依孩儿之见,孩儿今日先和周姑娘订立婚姻之约,助她疗伤驱毒,这就方便得多。倘若天幸咱们得回中土,待孩儿杀了赵敏,夺回屠龙宝刀交回义父手中,那时再和周姑娘完婚,可说两全其美。”谢逊笑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十年八年,咱们也回不了中土呢?”张无忌道:“三年之后,不论咱们是否能离此岛,就请义父主持孩儿的婚事便是。”
谢逊点了点头,问周芷若道:“周姑娘,你说怎样?”周芷若垂头不答,隔了半晌,才道:“我是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儿家,自己能有什么主意?一切全凭老爷子做主。”
谢逊哈哈笑道:“很好,很好。咱三人一言为定。你小两口是未婚夫妇,不必再有什么顾忌。无忌,你给我的儿媳妇驱毒吧。”说着大踏步走向山后。
张无忌道:“芷若,我这番苦衷,你能见谅么?”周芷若微笑道:“只因是我这个丑样的,你才推三阻四,要是换了赵姑娘啊,只怕你今晚就……”说到这里,转过了头,不好意思再说。张无忌评然心动,寻思:“当大伙儿同在小船中漂浮之时,我曾痴心妄想,同娶四美。其实芷若的话不错,我心中真正所爱,竟是那个无恶不作、阴毒狡猾的小妖女。我枉称英雄豪杰,心中却如此不分善恶,迷恋美色。”
周芷若回过头来,见他兀自怔怔地出神,站起身来,便要走开。张无忌伸手握住她手一拉。不料周范若功力未复,脚下无力,身子一晃,便倒在他怀里,挣扎不起来,嗔道:“我是一生一世受定你的欺侮啦。”
张无忌见她轻颦薄怒,楚楚动人,抱着她娇柔的身子,低声道:“芷若,咱俩幼时在汉水中一见,不意竟能得有今日。在光明顶我独斗昆仑、华山两派四老之时,你指点关窍,救我性命。当时我也只感激你的关怀,却不敢另有妄念。”周芷若倚在他怀里,说道:“那日我刺你一剑,你难道不恨我么?”张无忌道:“我知你是因师父严命,不得不然。你没刺正我的心口,我便知你对我暗有情意了。”周芷若呸了一声,脸颊晕红,说道:“早知如此,当日我一剑刺正你心口,多少干净,也免得以后无穷岁月之中,给你欺侮,受你的气。”张无忌抱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说道:“我此后只有加倍疼你爱你。我二人夫妇一体,我怎会给你气受?”
周芷若侧过身子,望着他脸,说道:“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你,你会打我、骂我、杀我么?”张无忌和她脸蛋相距不过数寸,只觉她吹气如兰,忍不住在她左颊上轻轻一吻,说道:“似你这等温柔斯文、端庄贤淑的贤妻,哪会做错什么事?”周芷若轻轻抚摸他后颈,说道:“便是圣人,也有做错事的时候。我从小没爹娘教导,难保不会一时糊涂。”张无忌道:“当真你做错什么,我自会好好劝你。”
周芷若道:“你对我决不变心么?决不会杀我么?”张无忌在她脸颊上又轻吻一下,柔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哪有此事?”周芷若颤声道:“我要你亲口答应我。”张无忌笑道:“好吧!我对你决不变心,决不会杀你,便连一拳一脚,也不会加于我爱妻周芷若身上。”
周芷若凝视他双眼,说道:“我不许你嘻嘻哈哈,要你正正经经地说。”张无忌笑道:“你这个小小脑袋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心想:“总是我对赵敏、对小昭、对表妹人人留情,令她难以放心。可是自今而后,怎会更有此事?”收起笑容,庄言道:“芷若,你是我的爱妻。我从前三心两意,只望你既往不咎。我今后对你决不变心,就算你做错了什么,我连重话也不舍得责备你一句。”
周芷若道:“无忌哥哥,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可要记得今晚跟我说过的话。”指着初升的一勾明月,说道:“天上的月亮,是咱俩的证人。”
张无忌道:“对,你说得不错。天上明月,是咱俩的证人。”他仍将周芷若搂在怀里,望着天边明月,说道:“芷若,我一生受过很多很多人的欺骗,从小为了太过轻信,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到底有多少次,这时候也记不起来了。只有在冰火岛上,和爹爹、妈妈、义父在一起的时候,那才没人世间的奸诈机巧。我第一次回归中原,便遇上一个叫化子弄蛇,他骗我探头到布袋中去瞧瞧,不料他把布袋套在我头上,将我擒住。我又哪料得到,咱们同生死、共患难地来到这小岛之上,赵姑娘竟会在第一晚的食物之中,便下了剧毒?”周芷若苦笑道:“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到得黄河悔已迟。”
张无忌突然觉得:“自今而后,再也没人对我行奸使诈了,世上永远如此,那可有多好!”心中不禁充满了幸福之感,说道:“芷若,你才真正是我永远永远的亲人。你一直待我很好。日后咱们倘若得能回归中原,你会帮我提防奸猾小人。有了你这个贤内助,我会少上很多当了。”
周芷若摇头道:“我是个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无能,人又生得蠢。别说和绝顶聪明的赵姑娘天差地远,便是小昭,她这等深刻的心机,我又怎及得上万一?你的周姑娘是个老老实实的笨了头,难道到今天你还不知道么?”
张无忌道:“只有你这等忠厚贤慧的姑娘,才不会骗我。”周芷若转过身来,将脸伏在他怀里,柔声道:“无忌哥哥,我能和你结为夫妇,心里快活得不得了,只盼你别因我愚笨无用,瞧我不起,欺侮我。我……我会尽我所能,好好地服侍你。将来你如发觉我做了什么事对你不住,那也是因为爱你的缘故。”张无忌道:“你为了爱我,不论做什么事,我决不会怪你。”
周芷若拉过他手,轻轻握着,抚摸他手背,说道:“无忌哥哥,我心中有件好大的为难事,你给我拿个主意,到底怎么办才好?”张无忌道:“你是我爱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天大的难事,咱们也一起来承担。”周芷若道:“那日在大都万安寺高塔上,我师父将掌门人的铁指环传给我,又吩咐我跟你亲近……”张无忌一拍大腿,说道:“既然你师父有命,那就好极了!”周芷若道:“不是的,师父叫我跟你亲近,却不能对你心存爱慕,不能真的当你是情郎,更加不能嫁给你做妻子。她……她逼我立下重誓:我若和你结成夫妇,我亲生父母虽已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我师父灭绝师太死后必成厉鬼,令我一生曰夜不安,我如和你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她说到后来,声音已经打颤。
张无忌只听得全身冷汗直冒,不禁毛发皆竖,颤声道:“那……那为什么?”周芷若道:“师父逼我跟你亲近,却不能真的对你好,不能当你是夫郎,为的是……为的是要我暗中害你……”张无忌立时醒悟,当日灭绝师太逼迫纪晓芙去害死杨逍,使的就是这一招,心下了然,便不再迷糊惊惧;说道:“那你是不肯发誓了?”
周芷若道:“师父跪在我面前,我如不答允,她便不起身,我无可奈何,只得依着她发了这誓。无忌哥哥,我是一心一意想嫁你的,我一心一意亲你爱你,决不余害你半分。但我一想到师父叫我发的誓,心中就好生不安。”张无忌搂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柔声道:“你既对我这么说了,自然不会害我,否则岂不是叫我多了提防?”
周芷若道:“那我发了这个毒誓,又怎么办?”张无忌道:“是你师父逼着你发的,自然算不得数。芷若,我跟你说,那日在万安寺中,赵姑娘威胁着要用剑在你脸上划几下,毁了你的花容月貌,当时我着急得不得了,在心里起了个誓,你猜猜是什么誓?”周芷若道:“你定是和韦蝠王一样,决心要为我报仇,在赵姑娘脸上也划上几剑。”张无忌摇头道:“不是的,当时我心里说‘此刻我如救这姑娘不得,她容貌给人毁了,就算变得丑八怪那样,老天爷在上,我张无忌无论如何要娶这姑娘为妻,爱她惜她,护她周全。哪一位姑娘真正对我好,我也真正对她好,美丽丑陋,全不相干……’”
突然之间,山石之后飘来一个女子声音:“咦,阿牛哥,真的吗?”张无忌一惊,听声音似是殷离,不禁跳起身来,叫道:“阿离表妹,是你吗?”周芷若叫道:“鬼,鬼!”扑在张无忌怀里,全身发抖。张无忌搂住了她,不及去查看说话的是谁,安慰她道:“别怕,别怕,不是阿离!”
月光下只见周芷若脸色惨白,全身簌簌颤抖,双手握住他手臂,张无忌只觉她手掌冰冷,显是惊得狠了,搂着她轻轻坐下。过了好一会儿,周芷若才慢慢宁定,颤声道:“殷姑娘明明已经死了,咱们也给她葬了,怎么又来说话?”张无忌道:“是我听错了,是风吹树叶的声音。我说到划破了脸,容貌丑陋,便联想到了表妹,可吓怕了你!”
周芷若泣道:“我师父说,我如真心爱你,她会变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莫非刚才是师父来吓我?师父又说,我如和你生下孩子……”张无忌接口大声道:“张无忌和周芷若他日成婚,生下的孩子,男的为人仁义,武功高强,女的聪明美丽,得人喜爱,岂有为奴做娼之理?”周芷若大喜,扑在他怀里,说道:“无忌哥哥,但愿如你所说,那我就放心啦!”
次日张无忌即运九阳神功助周芷若驱毒,竟出于意料之外的顺利,想是她饮食不多,中毒不如他与谢逊之深。数日之后,周芷若说自觉内力全复,身体更无异状,想来毒性已然驱尽。
如此忽忽过了数月,这一日岛东几株桃花开得甚美,张无忌折了几枝桃花,去插在殷离墓前。只见那根刻着“爱妻蛛儿殷离之墓”的木条横在地下,不知是让什么野兽撞倒了的,于是拾了起来,重又插好,想表妹一生困苦,恐怕连一天福也没享过。
正自神伤,忽听得海中鸥鸟大声聒噪,抬起头来,忽见远处海上一艘帆船正鼓风驶来,这一下喜出望外,忙纵声叫道:“义父,芷若,有船来啦,有船来啦!”谢逊和周芷若听到叫声,先后奔到他身旁。周芷若颤声道:“怎么会有船只到这荒岛上来?”张无忌道:“当真奇了,难道是海盗船么?”
不到半个时辰,帆船已在岛外下锚停泊,一艘小艇划向岛来。张无忌等三人迎到海滩,只见小艇中的水手都穿蒙古水师军装,张无忌心中一动:“难道赵姑娘良心发现,又回到岛上来?”斜向周芷若瞥去,见她秀眉微蹙,胸口起伏,显是也担着极大的心事。
片刻间小艇划到,五名水手走上海滩,为首的一名水师军官躬身向张无忌道:“这位是张无忌张公子?”他说的是汉语。张无忌道:“正是。长官何人?”那人听到张无忌自承,神色间极是欣慰,说道:“小人贱名拔速台,今日找到了公子,当真幸运之至。小人奉命前来,迎接张公子、谢大侠回归中土。”他只说张谢二人,却不提周芷若和殷离。张无忌道:“长官远来辛苦,却不知是奉何人所遣?”拔速台道:“小人是驻防福建的迗花赤鲁水师提督麾下,奉勃尔都思将军之命,前来迎接。勃尔都思将军一共派出海船八艘,在这一带闽浙粤海面寻找公子和谢大侠,想不到倒是小人立下首功。”言下之意,显是他上司许下诺言,谁能找到张无忌便有升赏。
张无忌听他所说那些蒙古将军均不相识,料想那些将军也是辗转奉了赵敏之命,问道:“你可知贵上司为何派长官前来接我?”拔速台道:“勃尔都思将军吩咐,张公子是大大的贵人,乃当世的英雄豪杰,命小人找到之后,用心侍候。至于何以迎接公子,小人职位低微,未蒙将军示知。”
周芷若插口问道:“可是绍敏郡主之意么?”拔速台一怔,道:“绍敏郡主?小人没福见过。”周芷若冷冷地道:“什么福不福的?”拔速台道:“绍敏郡主乃我蒙古第一美人,不,乃天下第一美人,文武全才,是汝阳王爷的千金。小人怎有福气一见郡主的金面?”周芷若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张无忌向谢逊道:“义父,那么咱们便上船吧。”谢逊道:“咱们到那边山洞中取了随身物品,便可上船,长官请在此稍候。”拔速台道:“让小人和水手们替三位搬行李吧。”谢逊笑道:“咱们有什么行李?不敢劳动。”他携了张无忌和周芷若的手,走到山后,说道:“赵敏忽然派船来接咱们回去,其中必有阴谋,你们想该当如何应付?”
张无忌道:“义父,你想赵……你想赵敏她……她会在船上么?”谢逊道:“这小妖女若在船上,那倒好办了。咱们只须留心饮食,免再着了她的道儿。”张无忌道:“不错,咱们把这儿收藏着的咸鱼、干果带上船去,再带上清水,决不去吃喝船上的物事。”谢逊道:“我料想赵敏决计不在船上。她是欲施那些波斯人的故伎,将咱们骗上船去,待航到大海之中,便有蒙古水师船只出现,开炮将咱们的座船轰沉。”
张无忌心中一阵酸痛,颤声道:“难道她……她用心竟如此毒辣?她将咱们放逐在这小岛之上,让咱们自生自灭,永世不得回归中土,也就是了。咱三人又没什么事对她不起。”谢逊冷笑道:“你将她囚在万安寺中的六大派高手一齐放了出来,她焉有不记恨之理?再说,明教教主失踪,此刻教中上下人等定在大举访寻,难保不寻到这荒岛上来。只有令咱们葬身海底,那才斩草除根。”
张无忌道:“开炮轰船?岂不是连拔速台等这些蒙古官兵,一起都枉送了性命?”谢逊哈哈一笑,随即叹道:“无忌孩儿,这些执掌军国重任之人,怎会爱惜人命?若如你这般心肠仁慈,蒙古人能横绝四海、扫荡百国么?自古以来,哪一个建立大功业的英雄不是当机立断,要杀便杀?别说区区官兵,便自己父母子女,也顾不得呢!”
张无忌呆了半晌,黯然道:“义父说得是。”他向知蒙古人对待敌人残忍暴虐,但想对自己部下总须爱惜,听了谢逊之言,身上不禁凉了半截,自觉此番便算能回归中土,统率中原豪杰驱除鞑子,但说到治国致太平,决非自己所能,亦非自己所愿。
周芷若道:“义父,你说咱们该当如何?”谢逊道:“我的儿媳妇有什么妙计?”周芷若道:“那么咱们便别上这船吧,跟那蒙古军官说,咱们在这儿住得很好,不想回中原去了。”谢逊笑道:“真是傻了头的傻主意。咱们不上船,敌人也决计放咱们不过。咱们便把这艘船中的官兵尽数杀了,他们不能再派十艘八艘来么?何况中原有多少大事,要无忌回去担当,怎能让他老死于这荒岛之上?”周芷若俊脸通红,低声道:“还是义父出个主意吧,我们只听义父吩咐便是。”
谢逊略一沉吟,道:“须得如此如此。”张无忌和周芷若一听,齐称妙计。
张无忌便到殷离墓前祷祝一番,洒泪而别,这才上了大船。他在舱内舱外巡查一遍,果然并无赵敏在内,船上也没碍眼人物,官兵、水手看模样均非身有武功之人。
座船拔锚扬帆之后,只驶出数十丈,张无忌反转手掌,已抓住拔速台右腕,另一手抽出他腰间佩刀,架在他后颈,喝道:“你听我号令,命航手向东行驶!”拔速台大吃一惊,颤声道:“张公……公子,小……小人没敢得罪你啊。”张无忌道:“你听我吩咐行事。稍有违抗,我便砍下你脑袋!”拔速台道:“是,是!”喝令道:“舵……舵手!快……快向东行驶。”舵手依言转舵。那船横掠小岛,向东驶去。
张无忌喝道:“你蒙古人意欲谋害于我,我已识破你们诡计,快快招来!若有虚言,小心你的性命。”说着举起右掌,往船边上一拍,木屑纷飞,船边登时缺下一大块来。船上官兵见到,无不骇然。拔速台道:“公子明鉴:小人奉上司之命,迎接公子回去,此外更无别情。小人……小人只盼立此功劳,得蒙上司升赏,实无半分歹意。”张无忌见他说得诚恳,料非虚言,放开他手腕,走到船头,提起一只铁锚,奋力上扬,大铁锚飞向半空。众官兵“哗”的一声,齐声惊喊。待大铁锚落将下来,张无忌右手掠推,铁锚又飞了上去。如此连飞兰次,他才轻轻接住。蒙古人从马上得天下,最佩服武勇之士,见他武功如此惊人,一齐拜伏,不敢再起异心。
舵手遵依张无忌命令,驾船东驶,直航入大洋,一连三天,所见唯有波涛接天。谢逊料得赵敏所遣的炮船必在闽粤一带海面守候巡视,现下座船航入大洋已远,决不至和炮船相遇,到第五日上,才命航手改道向北。这一向北,更接连驶了二十余日,料来赵敏便再聪明十倍,也难猜到此船所在,于是命舵手折向西行,航返中土。这一个多月之中,张无忌等不是取用自携的食物,便是捕捉海中鲜鱼为食,于船上饮食绝不沾唇。
这日午间,遥见西方出现了陆地。蒙古官兵航海已久,眼见归来,尽皆欢呼。到得傍晚,大船已停泊岸旁。这一带都是山石,海水甚深,可直泊靠岸。谢逊道:“无忌,你上岸去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张无忌答应了,飞身上岸。
一路行去,四下里都是绿油油的森林,地下积雪初融,极是泥泞。走了一阵,树木更加阴深,一株株参天古松,数人方能合抱。他飞身上了一株高树,但见四下树木无边无际,竟是到了林海之中,再无人迹。他想便再向前也是如此,便回向船来。
尚未走到岸旁,忽听得一声惨呼,声音凄厉,正是从船上发出。他吃了一惊,飞奔而回,扑上船头。只见蒙古官兵自拔速台以下,个个尸横船中,谢逊和周芷若好端端地站着,却不见敌人踪影。
张无忌惊问:“义父,芷若,你们没事吧?敌人到哪里去了?”谢逊道:“什么敌人?你见到敌踪么?”张无忌道:“不!这些蒙古人……”谢逊道:“是我和芷若杀的。”张无忌更是惊奇,道:“想不到这些鞑子一回中土,便胆敢起意害人。”谢逊道:“他们没敢起意害人,是我杀了灭口。这些人一死,赵敏便不知咱们已回中土。从此她在明里,咱们在暗里,找她报仇便容易得多了。”
张无忌倒抽了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谢逊淡淡地道:“怎么?你怪我手段太辣么?鞑子官兵是咱们敌人,用得着以菩萨心肠相待么?”
张无忌不语,心想这些人对自己一直服侍惟谨,未有丝毫怠忽,虽说是敌人,但如此杀绝,总觉过意不去。谢逊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己不伤人,人便伤己。那赵敏如此对待咱们,咱们便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张无忌道:“义父说得是。”但见到拔速台等人的尸身,忍不住便要流下泪来。
谢逊道:“放一把火,将船烧了。芷若,搜了尸首身上的金银,拣三把兵刃防身。”周芷若依言遵行。三人在船上放了火,分别跃上岸来。船身甚大,直烧到半夜,方始烟飞火灭,连众人尸首一齐化灰沉入海底。张无忌见这么一来,干手净脚,再没半点痕迹,心想义父行事虽狠辣了些,毕竟是老江湖,非己所及。
三人胡乱在岸旁睡了一觉,次晨穿林向南而行。走到第二曰上,才遇到七八个采参客人,一问之下,原来此地竟是关外辽东,距长白山已然不远。
待得和那些采参客人分手,周芷若道:“义父,是否须得将他们杀了灭口?”张无忌喝道:“芷若,你说什么?这些采参客人又不知道咱们是谁。难道咱们此后一路上见一个人便杀一个么?”周芷若窘得满脸通红,自与张无忌相识以来,他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地对自己说话。
谢逊道:“依我原意,也是要将这些采参客人杀了。教主既不愿多伤人命,咱们快些设法换了衣服,免露痕迹。”又道:“听说当年成吉思汗行军袭敌,路上遇到行人牧民,一概杀了灭口,就此不会泄露行踪。蒙古人所以能得天下,自有他们的道理。”
当下三人快步而行,走了两日,才出森林。又行一日,见到一家农家,张无忌取出银两,向农民购买衣服。但那农家甚为贫苦,并无多余衣服可以出让,接连走了七八家人家,三人方凑齐了三套污秽不堪的衣衫。周芷若素来爱洁,闻到衣裤上陈年累积的臭气,几欲作呕。谢逊却十分欢喜,命二人用泥将脸涂污。张无忌在水中一照,只见已活脱成了辽东一丐,赵敏便对面相逢,也未必相识。
一路南行,进了长城,这日来到一处大镇甸上。
三人走向镇上一处大酒楼,张无忌摸出一锭三两重的银子,交在柜上,说道:“待咱们用过酒饭,再行结算。”他怕自己衣衫褴褛,酒楼中不肯送上酒饭。岂知那掌柜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双手将银两奉还,说道:“爷们光顾小店,区区酒水粗饭,算得什么?由小店作东便是。”张无忌很是诧异,坐定后,低声问周芷若道:“咱们身上可露出了什么破绽?怎地这掌柜的不肯收受银子?”周芷若细查三人身上衣服形貌,宛然是三个乞丐,哪里有什么形迹显露?谢逊道:“我听那掌柜的语气之中,颇存惧意,咱们小心些便是。”
只听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七人,说也凑巧,竟然也都是乞丐打扮。这七人靠着窗口大模大样地坐定。店小二恭恭敬敬地上前招呼,口中爷前爷后,当他们是达官贵人一般。张无忌见这些乞丐有的负着五只布袋,有的负着六只,都是丐帮中职司颇高的弟子。店小二将酒菜吩咐了下去,尚未送上,又有六七名丐帮弟子上来。片刻之间,酒楼上络络绎绎来了三十余名丐帮帮众,其中竟有三人是七袋弟子。
张无忌这才恍然,原来丐帮今日在此聚会,酒楼掌柜误会他三人也是丐帮中人,低声向谢逊道:“义父,咱们还是避开这里吧,免得多惹事端,丐帮到的人可不少。”
正在此时,店小二送上一大盘牛肉,一只烧鸡,五斤白酒。谢逊腹中正饿,多月来从未好好地饱餐过一顿,闻到烧鸡的香味,食指大动,说道:“咱们闷声不响地吃了酒肉便行,又碍他们什么事了?”说着端起碗来,咕嘟嘟地喝了半碗白酒,心道:“天可怜见,谢逊流落海外二十余年,直至今日,方得重尝酒味。”这白酒烈而不醇,乃是常酿,在他却是如饮醍醐,似喝琼浆。
他吁了口长气,只感说不出的快美舒畅,将一碗白酒都喝干了,忽然低声道:“小心,两个大本领的人物来啦!”张无忌听到楼梯上的脚步之声,果然上楼来的两人武功了得。那两人一走上楼梯顶口,哗喇喇一阵响,楼上群丐一齐站起。谢逊作个手势,三人也站起相迎。他三人坐在靠里偏角,和众人一齐坐着,并不惹眼,但当人人都站起身来,他三人倘若仍坐着不动,只怕当场便有乱子。
张无忌见第一人中等身材,相貌清秀,三络长须,除身穿乞丐服色之外,神情模样似是个不第秀才。后面那人满脸横肉,虬髯戟张,相貌凶猛,只须再黑三分,活像是关公身旁手执大刀的周仓。这二人都五十多岁年纪,胡须均已花白,背上各负九只小小布袋。这九只袋子只是表明他们身份,形体甚小,很难当真装什么物事。
张无忌寻思:“丐帮号称江湖上第一大帮。听太师父言道,昔日丐帮帮主洪七公仁侠仗义,武功深湛,不论白道黑道,无不敬服。其后黄帮主、耶律帮主等也均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数十年来主持非人,丐帮声望大非昔比。现任帮主史火龙极少在江湖上露面,不知为人如何。这二人背负九袋,在丐帮中除帮主之外,当以他二人位份最尊。那日灵蛇岛上,丐帮中人来夺义父的屠龙刀,不知跟他二人也有牵连么?”
这次屠龙刀和倚天剑为赵敏盗去,六根圣火令却仍在张无忌怀中,没有失落,想是赵敏忌惮他武功太強,生怕他中了十香软筋散后仍有出奇本领,不敢到他怀中搜索。张无忌眼见丐帮势众,不敢大意,伸手怀中,摸了摸六根圣火令。
两名九袋长老走到中间一张大桌旁坐下。群丐纷纷归坐,吃喝起来,伸手抓菜,捧碗喝汤,吃得狼藉一团。张无忌和谢逊留神倾听,想听那两个九袋长老说些什么。不料他二人尽饮酒吃菜,除了说些“你来一碗”、“这牛肉很香”之类,一言不涉及正事。待得两名九袋长老食毕下楼,群丐也已酒醉饭饱,一哄而散。
谢逊待群丐散尽,低声道:“无忌,你瞧如何?”张无忌道:“丐帮这许多人物在此聚会,决不会大吃大喝一顿便算。我猜他们晚间在僻静之处定会再聚,商量正事。”谢逊点头道:“必是如此。丐帮向来与本教为敌,焚烧光明顶便有他们的份,又曾派人来夺我屠龙刀。咱们须得打探明白,瞧他们是否另有图谋本教的奸计。”
三人下楼到柜面付账,掌柜的甚是诧异,说什么也不肯收。张无忌心想:“丐帮闹得这里的菜馆酒楼都吓怕了,吃喝不用付钱。只此一端,已可知他们平素的横行不法。”
三人找了一家小客店歇宿。镇上丐帮帮众虽多,但依照向例,无一住店,因此在客店中倒不虞撞到丐帮人物。谢逊道:“无忌,我眼不见物,打探讯息的事干起来诸多不便,芷若武功不高,陪着你去也帮不了忙,还是偏劳你一人吧。”张无忌道:“正该如此。”他在客店中稍作休息,便即出门。在大街上自南端直走到北端,竟没见到一名丐帮弟子。
张无忌寻思:“不到半个时辰之间,镇上丐帮帮众突然人影全无,料想走得不远。”走向一间南货店,瞪起双眼,伸拳在柜台上一击,喝道:“喂,掌柜的,我那许多兄弟们走向哪里去啦?”众店伴见到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只道是丐帮中的一个恶丐,个个心惊肉跳,其中一人胆子较大,指着北方,赔笑道:“贵帮朋友络绎都向北去了。大爷喝杯茶么?”张无忌喝道:“不喝!喝什么他妈的臭茶?”转身大踏步向北,肚中暗暗好笑。
他快步走出镇甸不远,只见左首路旁长草中人影闪动,一名丐帮弟子站了起来,瞧模样是要上来喝问。张无忌脚下加快,倏忽而过。那丐帮弟子擦了擦眼睛,还疑心自己眼花,怎地忽然似乎有人,转眼间却又不见了。
张无忌见丐帮沿途布了卡子,戒备森严,便展开轻功,向北疾驰。丐帮布在树后、草中、山间、石边的卡子,一一落入他眼中,反倒成为指引的路标。奔出四五里路,但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卡,哨位越来越密。这些人武功虽不高,但青天白日之下,要尽数避过他们的眼光却也不易。到了后来,只得避开大路,曲曲折折地绕道而行。
眼见一条山道通向山腰中的一座大庙,料知群丐必在庙中聚会,提气奔向东北角上,再折而向西,绕过群丐的卡子,直欺到庙侧。只见庙前一块匾上写“弥勒佛庙”四个大字,庙貌庄严,甚是雄伟。明教在各地起义,多以“弥勒佛出世”作为号召,有时也称弥勒佛为“明王”,因此张无忌见到弥勒佛庙,便心有亲近之感。
暗想:“这次丐帮中要紧人物定然到得不少。我若混入人丛,难免给他们发觉。”四下打量,见大殿前庭中左边一株古松,右边一株老柏,双树苍劲挺立,高出殿顶甚多,枝叶密茂,颇可藏身其间。绕到庙后,飞身上了屋顶,匍匐爬到檐角,轻轻一纵,落到了松树之顶,从一根大枝干后望将出去,暗叫一声:“侥幸!”殿中情状,尽收眼底。
大殿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丐帮帮众,少说也有三百数十人。这些人均朝内而坐,是以他跃上松树,竟没人知觉。殿中放着五个蒲团,虚座以待,显是在等什么人到来,殿中虽聚了三四百人,却没半点声息,和酒楼上乱糟糟地抢菜争食的情景浑不相同。他想:“丐帮享名数百年,近世虽然中衰,昔日典型,究未尽去。那酒楼中的混乱模样只是平日的情景。看来帮中长老部勒帮众,执法实极严谨。”
大殿居中坐着一尊弥勒佛,祖胸露出了一个大肚子,张大了笑口,慈祥可亲。张无忌正打量间,忽听得殿上一人喝道:“掌钵龙头到!”群丐一齐站起。那秀才模样的九袋长老手捧破钵,从殿后缓步而出,站在右首。又有人喝道:“掌棒龙头到!”那周仓般的九袋长老双手高举一根铁棒,大踏步出来,站在左首。那人喝道:“执法长老到!”一个身形瘦小的老丐走了出来,手中持一根破竹片,脚下轻捷,走动时片尘不起。张无忌心道:“此人好高的轻功,只较韦蝠王稍逊。”有人喝道:“传功长老到!”这次出来的是个白须白发的老丐,空着双手,身形步法之中,显得武功甚强。
四名老丐将四个蒲团移向下首,只留下中间一个蒲团,弯腰躬身,齐声说道:“有请帮主大驾!”张无忌心中一凛:“听说丐帮帮主名叫‘金银掌’史火龙,不知是何等样的人物?”
大殿上群丐一齐躬身,过了一会,殿后脚步声响,大踏步走出一条大汉。此人身高六尺有余,甚为魁梧,红光满面,有似大官豪绅般模样,走到大殿正中,双手叉腰站立。群丐齐声道:“座下弟子,参见帮主大驾。”
那丐帮帮主史火龙右手一挥,说道:“罢了!小子们都好啊?”群丐道:“帮主安好。”待史火龙在中间蒲团上坐下,各人才分别坐地。史火龙转头向掌钵龙头说道:“翁兄弟,你把金毛狮王和屠龙刀的事,向大伙儿说说。”
张无忌听到“金毛狮王和屠龙刀”这几个字,心中大震,更全神贯注地倾听。
掌钵龙头站起身来,向帮主打了一躬,转身说道:“众家兄弟:魔教和本帮争斗了六十年,积怨极深。近年魔教立了个新教主,名叫张无忌,本帮有人参与围攻光明顶之役,曾见到此人是个无知少年。谅这等乳臭未干、黄毛未褪的小儿,成得什么大事?焉能与本帮史帮主的雄才伟略相抗?”群丐欢声雷动,一齐鼓掌,史火龙脸现得意神色。
掌钵龙头又道:“只魔教立了新魔主后,本来四分五裂、自相残杀的局面登时改观,倒成了本帮的心腹大患。近一年来,魔教的众魔头在各路起事,淮泗一带,有韩山童、朱元璋,两湖一带有徐寿辉等人,连败元兵,占了不少地方,可说颇成气候。尤其朱元璋一路,兵力强盛,很得民心,声势着实不小。倘若真给他们成了大事,逐出鞑子,得了天下,那时候本帮十数万兄弟,可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群丐大怒吆喝:“决不能让他们成事!”“丐帮誓与魔教死拼到底!”“魔教如占了天下,本帮兄弟还有命活吗?”“鞑子是要打的,却万万不能让魔教教主坐龙廷!”
张无忌寻思:“想不到我身在海外数月,弟兄们干得着实不错。丐帮这番顾虑,也非无因。丐帮人数众多,帮中也颇有豪杰之士,若得与他们联手抗元,大事更易成功。该当如何方得和他们尽释前嫌、化敌为友?”
掌钵龙头待群丐骚嚷稍静,说道:“史帮主向来在莲花山庄静养,长久不涉足江湖,但遇上了这等大事,非得亲自主持不可。也是天佑我帮,八袋长老陈友谅结识了一个武当弟子,得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讯息。”他提高声音叫道:“陈长老!”
壁后有人应道:“在!”两人携手而出。一个三十来岁年纪,神情剽悍,正是灵蛇岛上谢逊饶了他一命的陈友谅。另一个二十七八岁,相貌俊美,却是宋远桥之子宋青书。
张无忌先听得说“陈友谅结识了一个武当弟子”,料来只是哪一位师伯叔门下的寻常弟子,岂知竟会是这个武当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心想:“宋师哥怎会跟丐帮混在一起?”随即又想:“武当派与丐帮都是侠义道,双方交好,那也不奇。”
陈友谅和宋青书先向史火龙行礼,再向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棒、掌钵二龙头作揖,然后向群丐团团抱拳。掌钵龙头说道:“陈长老,你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跟众兄弟说说。”
陈友谅携着宋青书的手,说道:“众家兄弟,这位宋青书宋少侠,是武当派宋远桥宋大侠的公子,日后武当派的掌门,非他莫属。那魔教教主张无忌可说是宋少侠的师弟。数月之前,宋少侠和我说起,魔教的大魔头金毛狮王谢逊,已到了东海灵蛇岛上……”执法长老插嘴道:“武林中找寻金毛狮王,当真无所不用其极,二十年来始终不知他的下落,宋少侠却何以忽然得知?老夫想要请教。”
张无忌心中一直存着一个疑团:“紫衫龙王因武烈父女而得知我义父的所在,前去接他南来灵蛇岛,此事该当隐秘之极,何以竟会让丐帮得知,因而派人去岛上夺刀?”这件事他曾和谢逊参详过几次,始终不明其理,这时听执法长老问起,便加意留神。
只听陈友谅道:“托赖帮主洪福,机缘十分凑巧。东海有一个金花婆婆,不知如何,竟会得知了谢逊的所在。这老婆婆生长海上,精熟航海,居然给她找到了谢逊所居的极北荒岛,将他接上灵蛇岛。那灵蛇岛上囚禁着父女两人,名叫武烈、武青婴,是大理段家一派武学的传人。他父女乘着金花婆婆前赴中原,杀了看守之人,逃了出来,在山东遇到危难,幸蒙宋少侠搭救,说起各种前因,宋少侠方知金毛狮王的下落。”
执法长老点头道:“嗯,原来如此。”张无忌心中也这样说道:“嗯,原来如此。”又想:“武烈父女实非正人,当年朱长龄和他们苦心设下巧计,从我口中骗出我义父的所在。但也幸而如此,紫衫龙王方能获知我义父下落。当今之世,说到水性和航海之术,只怕很少有人能胜得过紫衫龙王,若不是由她出马,茫茫北海之中,又有谁能有此本领找得到冰火岛?纵令是我爹爹妈妈复生,也未必能罾,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友谅又道:“兄弟和宋少侠乃生死之交,得悉了这讯息之后,即行会同季郑二位八袋长老,率同四名七袋弟子,前赴灵蛇岛,意欲生擒谢逊,夺获屠龙宝刀,献给帮主。不料魔教大帮人马也于此时前赴灵蛇岛。兄弟们虽竭力死战,终于寡不敌众,季长老和四名七袋弟子为帮殉难。灵蛇岛上的战况,请郑长老向帮主禀报。”
那肢体残断的郑长老从人丛中站起身来,叙述灵蛇岛上明教和丐帮之战。他不说丐帮众人围攻谢逊,却说明教如何人多势众,自己一干人如何英勇御敌,最后说到陈友谅舍身救他性命的仗义之处,更加慷慨激昂,口沫横飞,说谢逊如何为陈友谅的正气折服,终于不敢动手。大殿上群丐只听得耸然动容,齐声喝彩。
传功长老说道:“陈兄弟智勇双全,很了不起,而如此义气,更加难得。”陈友谅躬身道:“做兄弟的承帮主和长老们教诲,本帮大义所在,自该赴汤蹈火!区区小事,倒承传功长老和郑长老称赞,做兄弟的好生不安。”群丐见他毫不居功,更大赞不已。
张无忌在树上越听越气,心想此人卑鄙无耻,明明是卖友求生,却变成了仗义救人,只不过他做得天衣无缝,连郑长老也瞧不出破绽,实是个大大的奸雄。又想:“我教在各地起事,大获胜利,最后如能驱走鞑子,照丐帮这些人说来,须由明教管治天下。义父说建立大功业之人必须心狠手辣,必要时连父母子女也当杀了,这种事我万万干不了,终究该当辞去教主之位不做。讲到谋干大事的本领,我连陈友谅这人也及不上。”忽地心下黯然:“这奸人的诡计,当时义父给他骗过,我也给他骗过,只骗不过紫衫龙王和赵姑娘。唉,赵姑娘聪明多才,人品却是这般……”
执法长老站起身来,冷冷地道:“本帮又有这许多兄弟为魔教所害,这血海深仇,咱们便此罢了不成?”群丐大声鼓噪:“咱们非给季长老报仇不可!”“踏平光明顶!扫荡魔教!”“宰了张无忌,宰了谢逊!”“本帮和魔教势不两立,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帮主快下号令,我丐帮兄弟齐向魔教攻杀!”
执法长老向史火龙道:“帮主,报仇雪恨之举,如何行事,便待帮主示下。”史火龙皱眉道:“这个嘛,这是本帮的大事,嗯,嗯,须得从长计议。你叫七袋弟子以下的帮众,暂且退出,咱们好好儿商量商量。”执法长老应道:“是!”转身喝道:“奉帮主号令:七袋弟子以下,退出大殿,在庙外相候。”低位帮众轰然答应,向史火龙等躬身行礼,一齐退出庙门。大殿上只剩下八袋长老以上诸首脑。
陈友谅走上一步,躬身道:“启禀帮主,这位宋青书宋兄弟于本帮颇有功绩,帮主如若恩准,许他投效本帮,以他的身份地位,日后更可为本帮建立大功。”
宋青书道:“这个,似乎不……”他只说了一个“不”字,陈友谅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射到他脸上。宋青书见到他神色,登时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史火龙道:“这个甚好。宋青书投入我帮,可暂居六袋弟子之位,归八袋长老陈友谅统率。须得遵守本帮帮规,为本帮出力,今日破例可参与商议大计。”
宋青书眼中流露出愤恨之色,但随即竭力克制,上前向史火龙跪下,说道:“弟子宋青书,向帮主叩头。多谢帮主开恩,授予六袋弟子之位。”跟着又参见众长老。
执法长老说道:“宋兄弟,你既入本帮,便受本帮帮规约束。日后纵然你做到武当派掌门,也得遵从本帮号令。这个你知道了么?”语气甚是严峻。宋青书道:“是。”执法长老又道:“本帮与武当派虽同为侠义道,终究路子不同。既然武当掌门之位日后定会落在你身上,何以你却甘心投入本帮?此事须得说个明白。”宋青书向陈友谅望了一眼,说道:“陈长老待弟子极有恩义,弟子敬慕他为人,甘心追附骥尾。”
陈友谅笑道:“此处并无外人,说出来也没干系。峨嵋派掌门人灭绝姉太死后,新任掌门人是个年轻秀貌的女子,名叫周芷若。此女和宋兄弟青梅竹马,素有婚姻之约,哪知却给魔教的大魔头张无忌横刀夺爱,携赴海外。宋兄弟气愤不过,求助于我。做兄弟的拍胸膛担保,定要助他夺回未婚妻。”张无忌越听越怒,暗想:“此人一派胡言,哪有此事?”忍不住便要纵身入殿,直斥其非,但终于强抑怒火,继续倾听。
史火龙哈哈一笑,说道:“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也无怪其然。一个是武当掌门,一个是峨嵋掌门,不但门当户对!而且郎才女貌,本来相配得紧啊。”
执法长老又问:“宋兄弟既受此委屈,何不求张三丰真人和宋大侠做主?”陈友谅道:“宋兄弟言道:那张无忌小贼,便是武当五弟子张翠山之子。张三丰平生对张翠山最为喜爱,因此武当派近来颇有与魔教携手之意。张三丰和宋大侠都不愿得罪魔教。眼下中原武林之中,唯有本帮和魔教誓不两立,力量又足可和群魔相抗。”执法长老点头道:“那就是了,只须灭得魔教,宰了张无忌那小子,宋兄弟的心愿何愁不偿。”
张无忌隐身树中,回想当日在西域大漠之中、光明顶上,宋青书对待周芷若的神情果然颇为奇特,此刻一加印证,才知他早就对周芷若怀有情意,但总觉诧异:“武当弟子要入伙丐帮,似乎也不是不可以,但总须先得禀准太师父和宋师伯才是。他为了一个女子而离弃师门、对父亲亏了孝道,似乎人品太差。何况芷若对我一片真心,宋青书纵得丐帮之助,又怎能逼得她顺从?’宋大哥在江湖上声名早著,号称武当派后起之秀,怎地会这么糊涂?”
只听陈友谅道:“启禀帮主:弟子在大都附近擒得魔教中一名重要人物,此人和本帮大业颇有干系,请帮主发落。”史火龙喜道:“快带上来。”陈友谅双手拍了三下,说道:“带那魔头上来。”殿后转出四名丐帮帮众,手执兵刃,押着一个双手反绑之人。
张无忌看那人时,见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相貌甚熟,记得在蝴蝶谷明教大会之中见过,却已记不起他姓名。那人脸上满是气愤愤的神色,走过陈友谅身畔时,突然一张口,一口浓痰向他脸上吐去。陈友谅闪身避过,反手一掌,正中那人左颊。他脸颊登时肿了起来。押着他的丐帮弟子在他背后一推,喝道:“见过帮主,跪下,磕头。”那人一声咳嗽,又是一口浓痰,向史火龙脸上吐去。
那人和史火龙相距既近,这一口痰又劲力十足,史火龙急忙低头,竟没能让过,啪的一声,正中额头。陈友谅横扫一腿,将那人踢倒,拦在史火龙身前,指着那人喝道:“大胆狂徒,你不要命了么?”那人骂道:“老子既落在你们手中,就没想活着回去!”陈友谅这么一拦,史火龙已乘机将额上浓痰抹去。陈友谅倒退两步,说道:“帮主,这小子是魔教的一流高手,武功似乎尚在四大护教法王之上,咱们可不能小看他了。”
张无忌听了此言,颇为诧异,但随即明白,陈友谅故意夸张那人武功,旨在为帮主遮丑。可是史火龙身为丐帮帮主,竟然避不开这口浓瘐,太过不合情理,同时受了这等侮辱之后,脸上不现愤怒之色,反显得有些惊惶失措。
执法长老道:“陈兄弟,此人是谁?”陈友谅道:“他名叫韩林儿,是韩山童之子。”张无忌暗暗点头:“是了。那日蝴蝶谷大会,他一直跟在他父亲身后,没跟我说话,是以想不起他名字来。”执法长老喜道:“啊,他是韩山童的儿子。陈兄弟,你这场功劳可大了。启禀帮主:韩山童近年来连败元兵,大建威名,他手下大将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人,都是魔教中的厉害人物。咱们擒获了这小子当个押头,何愁韩山童不听命于本帮?”
韩林儿破口骂道:“做你妈的清秋大梦!我爹爹何等英雄豪杰,岂能受你们这些无耻之徒的要挟?我爹爹只听张教主一人号令。你丐帮妄想和我明教争雄,太过不自量力。你丐帮的臭帮主,给我张教主提鞋儿也不配呢!”
陈友谅笑嘻嘻地道:“韩兄弟,你把贵教张教主说得如此英雄了得,咱们大伙儿十分仰慕,很想见见他老人家一面。你就给咱们引见引见吧。”韩林儿道:“张教主担当大事,就是本教兄弟,也轻易见他老人家不着。他哪有空闲见你?”陈友谅笑道:“江湖上人人都说,张无忌已让元兵擒去,早在大都斩首正法,连首级都已传送各地,你还在这儿胡吹大气呢!”韩林儿大怒,“呸”的一声,喝道:“放你的狗屁,鞑子能把我张教主擒去?便是有千军万马团团围住,我教主也能来去自如。大都嘛,张教主倒也去过,那是去救出六大门派的武林人物。什么斩首正法?你少嚼蛆吧!”
陈友谅也不生气,仍笑嘻嘻地道:“可是江湖上都这么说,我也不能不信啊。为什么这半年来只听得明教中有什么韩山童、徐寿辉,有什么郭子兴、朱元璋、彭莹玉和尚,却不听得有个张无忌?可见他定是死了无疑。”韩林儿气得额头青筋凸了起来,大声道:“我爹爹和徐寿辉他们,都是奉张教主的号令行事,怎能和张教主相比?”
陈友谅轻描淡写地道:“张无忌那人武功算是不差的,但生就一副短命横死之相,有人给他算命,说他活不过今年年初……”
便在这时,庭中那株老柏的一根枝干突然间轻轻一颤,大殿上诸人都没知觉,张无忌却已听到那枝干后传出几下轻微的喘气之声,但那人随即屏气凝息,克制住了。张无忌心想:“原来老柏中竟也藏得有人。此人比我先到,这么许久我都没察觉,此人武功可也不错啊。”凝目向柏树瞧去,在枝叶掩映之间,见到了青衫一角,那人躲得极好,衣衫又和柏树同色,若非张无忌眼光特佳,也真不易发现。
只听韩林儿怒道:“张教主宅心仁厚,很重义气,上天必然福佑。他年纪还轻得很,再活一百年也不稀奇。”陈友谅叹道:“可是世上人心难测啊。听说他遭奸人陷害,以致为朝廷擒杀。其实那也不奇,凡是见过张无忌之人,都知他活不过三八二十四岁那一关……”
忽然老桕上青影一晃,一人蹿下地来,喝道:“张无忌在此,是谁在咒我短命横死!”语声未歇,身子已蹿进殿中。站在殿门口的掌棒龙头张开大手往那人后颈抓去。那人轻轻巧巧地一侧身,已然避开。
但见他方巾青衫,神态潇然,面莹如玉,眼澄似水,正是穿了男装的赵敏。
张无忌陡见赵敏现身,心头大震,又惊又怒,又爱又喜,禁不住轻噫一声。大殿上群丐都在全神提防赵敏,谁也没听到他这声惊噫。
丐帮众人都不识得张无忌,只知明教教主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武功极高,见赵敏避开掌棒龙头这一抓时身法轻灵,确属一流高手,均以为确是明教教主到了,无不凛然。
但陈友谅见她相貌太美,年纪太轻,话声中又颇有娇媚之音,和江湖上所传张无忌的形貌颇有不同,喝道:“张无忌早死了,哪里又钻出一个假冒货来?”
赵敏怒道:“张无忌好端端地活着,干吗你口口声声地咒他?张无忌命好福大,长命百岁,等这儿的人个个死绝了,他还在世上享福呢!”
张无忌听她说这几句话时语带悲音,似乎想到将自己抛弃荒岛,良心不免自疚自责,但转念又想:“这等阴狠忍心之人,讲什么良心自责?张无忌啊张无忌,你对她恋恋不舍,心中尽生些一厢情愿的念头。”
陈友谅道:“你到底是谁?”赵敏道:“我便是明教教主张无忌。你干吗捉拿我手下兄弟,快快将他放了,有什么事,冲着我本人来便是。”
忽听得旁边一人冷笑道:“赵敏姑娘,旁人不识你,我宋青书难道不识?启禀帮主:这女子是汝阳王察罕特穆尔的女儿。她手下高手甚多,须得提防。”
执法长老撮唇呼哨,喝道:“掌棒龙头,你率领众兄弟赴庙外布防,以备敌人攻人。”掌棒龙头应声而出,霎时之间,东南西北,四下里都是丐帮弟子的呼哨之声。
赵敏见了这等声势,脸上微微变色,双手一拍,墙头飘下二人,正是玄冥二老鹿杖客、鹤笔翁。执法长老喝道:“拿下了!”便有四名七袋弟子分扑鹿鹤二老。玄冥双老武功高强,只三招之间,四名七袋弟子均已受伤。那白须白发的传功长老站起身来,呼的一刀直向鹤笔翁砍去,风生虎虎,威猛已极。
鹤笔翁挥鹤嘴笔还击过去。当的一声臣响,兵刃相对,硬碰硬地拆到三招之后,传功长老已相形见绌。那边厢鹿杖客使动鹿角杖,双战执法长老和掌钵龙头二人,一时难分高下。掌棒龙头回进殿来,见传功长老脸红如血,一步步后退,不禁暗自骇异,心想传功长老功力深厚,乃本帮第一高手,怎地不敌这老儿?眼见他喘息声响,白须飘动,已现狼狈之态,虽知他对敌之时不喜旁人相助,但到此地步,终不能任由他丧生敌手,于是举起铁棒,向鹤笔翁脚下横扫过去。
赵敏当玄冥二老到来之时,便欲退走,却给陈友谅挥长剑挡住。赵敏在万安寺中学得六大门派武功的精髓,反手刷刷刷三剑,一招华山剑法,一招昆仑剑法,第三招是崆峒派剑招绝学,待得第四招使出,已是峨嵋派的“金顶九式”。陈友谅大惊,竟招架不来。赵敏长剑圈转,直刺他心口,忽地当的一声响,左首一剑横伸而来,将她这一剑格开,出招的却是宋青书。
大殿上众人相斗,张无忌隐身在古松之上,看得招招清楚。但见宋青书施展武当剑法,又稳又狠,确已得了宋远桥真传。陈友谅从旁夹攻。赵敏所习绝招虽多,终究驳杂不纯,何况以一敌二,已遮拦多而进攻少。
张无忌暗暗心焦,又感奇怪:“她为何只使一柄寻常长剑?若将倚天剑取出来,对方兵刃立断,便可闯出重围。”但见她衣衫单薄,身形苗条,腰间显然并未藏着倚天剑。张无忌焦急了一会,不禁又即自责:“张无忌,这蒙古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凶手,何以你反而为她担忧?不但对不起表妹,可也对不起义父和芷若啊!”
众人斗得片刻,丐帮又有几名高手加入,赵敏手下却无旁人来援。鹿杖客见情势不佳,叫道:“郡主,师弟,咱们退到庭院之中,乘机走吧。”赵敏道:“很好。这姓陈的毁谤张公子,说他横死短命,我气他不过,你们重重地治他一下子。”玄冥二老齐道:“遵命。请郡主先退,这小子交给我们便是了。”赵敏又道:“那韩林儿对张公子很忠心,你们设法救他出来。”鹿杖客道:“郡主请先行一步,救人之事,咱兄弟俩俟机而行。”他三人在强敌围攻之中,商议退却救人,竟将对方视若无物。
大殿中斗得甚紧,丐帮帮主史火龙站在殿角,始终不作一声。传功、执法二长老听得赵敏和玄冥二老对答之言,连下号令,命属下拦截。
突然之间,鹿杖客和鹤笔翁撇下对手,猛向史火龙冲去,这一下身法奇快,眼见史火龙难以抵挡,哪知陈友谅当赵敏和二老讲话之时,料到二老要以进为退,施此一着,已先行绕到史火龙身旁。玄冥二老掌力未到,陈友谅已在史火龙肩头一推,将他推到了弥勒佛像之后。玄冥二老掌力击出,扑的一声轻响,佛像泥屑纷飞,摇摇欲坠。鹤笔翁抢上一步,再补上两掌,一尊大佛像半空中倒将下来。群丐齐声惊呼,跃开相避。!
赵敏乘着这阵大乱,已跃入庭院。宋青书和掌棒龙头剑棒齐施,追击而至,蓦地里庙门边三条杆棒卷到,齐往赵敏脚下扫去。赵敏既要挡架宋青书长剑和掌棒龙头铁棒,又要闪避脚下三条杆棒,避开了两条,却避不过第三条,左胫一痛,已遭一棒击中,站立不定,向前摔倒。宋青书倒转剑把,往赵敏后脑砸去,要将她砸晕了生擒活捉。
眼见剑柄距她后脑已不到半尺,忽然掌棒龙头手中的铁棒伸过来在剑柄上一撩,将宋青书长剑荡开,一条人影飞起,跃出墙外。宋青书转过身来,问掌棒龙头道:“干吗放她逃走?”掌棒龙头怒道:“你撩我铁棒干吗?”宋青书道:“是你用棒荡开我剑柄,还说……”掌棒龙头喝道:“多争无益,快追!”
两人一齐跃出墙去,只见墙角边躺着一名七袋弟子,摔得腿骨折断,爬不起来。掌棒龙头问道:“那妖女逃向何方去了?”在墙外守卫的七名丐帮弟子齐道:“没有啊,没见到有人。”掌棒龙头怒道:“刚才明明有人从这里跃出来,你们眼睛都瞎了么?”一名六袋弟子伸手扶起那跌断腿骨的七袋弟子,说道:“适才便是这位大哥跃墙而出,没再见到有第二个人。”掌棒龙头搔了搔头皮,问那七袋弟子:“你干吗跃出墙去?”那七袋弟子哼哼唧唧地道:“我……我是给人抓着摔出来的。那妖女好怪异的手法。”
掌棒龙头转头对着宋青书,满脸怒色地喝道:“适才你用剑柄撩我铁棒,是何用意?你才入本帮,便来干吃里扒外这一套了?”宋青书又惊又怒,说道:“弟子正要用剑柄砸那妖女,龙头大哥却用棒挡开了我剑柄,才给那妖女逃走了。”掌棒龙头怒道:“岂有此理!我挡开你剑柄干什么?我在本帮数十年,身为掌棒龙头,难道反来相助外人?我再问你,你干吗不用剑尖刺她,却要倒转剑柄,假意碰打?哼哼,我老眼未花,须瞒不过去。”
宋青书在武当派中虽是第三辈少年弟子,但武当门下都知他是未来掌门人,纵然俞莲舟、张松溪等几位师叔,对他亦颇客气,从没半句重语。他一向高傲惯了,虽知掌棒龙头在帮中身份比自己这新入帮的六袋要高得太多,但此事明明曲在彼方,不肯便此忍气吞声,说道:“‘吃里扒外’四字,可不是胡乱说的。小弟适才这一剑柄碰下去,明明是你用棒挡开的,这里众目昭彰,未必就没旁人目睹。”
掌棒龙头听他言下之意,反冤枉自己吃里扒外,放走赵敏,他本就性如烈火,大声喝道:“你这小子不敬长上,仗着武当派的来头么?”说着呼的一棒,便往宋青书头顶砸落,暴怒之下,这一棒劲力甚为刚猛。
宋青书一口气忍不下去,举剑挡架。剑棒相交,当的一声,迸出几星火花。宋青书只感虎口隐隐作痛。掌棒龙头喝道:“姓宋的,你胆敢犯上作乱,是敌人派来本帮卧底的么?”说着第二棒又击了下去。
庙门中突然抢出一人,伸剑在铁棒上一搭,将这一招荡开,说道:“龙头大哥,请莫生气。”此人正是八袋长老陈友谅,问道:“赵敏那小妖女呢?”掌棒龙头气呼呼地指着宋青书道:“是他放了!”宋青书忙道:“不,是龙头大哥放的!”
两人正自争辩不已,玄冥二老已从庙中呼啸而出,四下不见赵敏,知她已然脱身。两人一声长笑,四掌齐出,登时有四名丐帮弟子中掌倒地,待得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人追到,玄冥二老的长笑之声已在十余丈之外,再也追不上了。
原来当时张无忌见宋青书倒转长剑击向赵敏后脑,这一击可轻可重,轻则令她昏晕,下手稍重,却立时取了她性命,当下更不思索,从古松上纵身而下,使出挪移乾坤之法,在掌棒龙头身后推动他手中铁棒,掠过去荡开宋青书长剑。他所习的乾坤大挪移心法本已神妙无方,这几个月来在荒岛上日长无事,再研习小昭所译的“圣火令秘诀”,两者一相参合,比之波斯三使的诡异武功更高明了十倍。此刻突然使出,虽以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这等高手,竟也未能察觉。掌奉龙头只道宋青书格开了他铁棒,宋青书却明明见到掌棒龙头伸棒过来荡开他长剑。张无忌乘着他二人同时一惊的瞬间,左手反过来抓住一名七袋弟子,掷出墙外。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见到一个人影越墙而出,认定是赵敏逃了出去,双双追出。张无忌却已抱起赵敏,跃上了殿顶。
青天白日之下,本来无所遁形,但群丐一窝蜂地跟着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追出庙门,虽有许多人眼睛一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头顶越过,然大殿中弥勒神像倒下后尘沙飞扬,烟雾弥漫,群丐纷纷拥出,庙门前后乱成一团。武功高的在围攻玄冥二老,功力较弱的惊惶失措,竟没一人察觉。
赵敏危急中得人相救,身子给抱在一双坚强而有力的臂膀之中,犹似腾云驾雾般上了庙顶,转过头来,耀眼阳光之下,只见那人浓眉俊目,正是张无忌。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喜之下,叫道:“是你!”
张无忌伸手按住她嘴巴,四下一瞥,见弥勒庙前后左右拥满了丐帮弟子,若要救了赵敏就此脱身,原亦不难,但既知丐帮正密谋对付明教,武当派的宋师哥又入了丐帮,不将事情打听明白,就此脱身而去,未免可惜。他又见到宋青书和掌棒龙头争吵,掌棒龙头已目露凶光,丐帮中颇有奸险之辈,说不定宋青书竟遭了他们毒手;何况韩林儿忠心耿耿,务须救出,见大殿中尘沙飞扬,索性涉险入殿,觅地躲藏。他向前蹿出,从屋檐旁扑下,双足钩住屋檐,跟着两腿回缩,滑到了左侧一座佛像之后。只见殿中只剩下几名给佛像压伤的丐帮弟子躺在地下呻吟,韩林儿却不知已给带往何处。
张无忌游目四顾,一时找不到躲藏之所。赵敏向着一只大皮鼓一指,那鼓高高安在一只大木架上,离地丈许,和右侧的巨钟相对。张无忌登时省悟,贴墙绕到皮鼓之后,右手食指在鼓上横划而过,嗤的一声轻响,蒙在鼓上的牛皮裂开一条大缝。他左足搭上木架横撑,食指再竖直划下,两划交叉成一十字。他抱着赵敏,从十字缝中钻进。
皮鼓虽大,两人躲入其中,却也转动不得。赵敏靠在张无忌身上,娇喘细细。巨鼓制成已久,满腹尘泥,张无忌在灰尘和秽气之中闻到赵敏身上阵阵幽香,爱恨交迸,有千言万语要向她责问,苦于身处非说话之所,但觉赵敏柔软的身子靠在自己怀中,根根柔丝,擦到脸上。他心中一惊:“我救她已是不该,如何再可和她如此亲昵?”伸手将她头一推,不许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赵敏恼了,手肘往他胸口撞去。张无忌借力打力,将她撞来的劲道反弹转去,赵敏吃痛,忍不住便叫。他早就料到,伸手按住她嘴。
只听得执法长老的声音在下面响起:“启禀帮主:敌人已逃走无踪,属下无能,未得擒获,请帮主降罪。”史火龙道:“罢了!敌人武功甚高,大家都是亲见。操他奶奶的,是大伙儿倒霉,跟长老毫不相干。”执法长老道:“多谢帮主。”
接着掌棒龙头指控宋青书放走敌人,宋青书据理而辩,双方各执一词,殿中充满火气。史火龙道:“陈兄弟,你瞧当时实情如何?”陈友谅道:“启禀帮主:掌棒龙头是本帮元老,所言自无虚假。但宋兄弟诚心加盟本帮,那姓赵的妖女又是他对头,亦不会有意卖放。依兄弟愚见,这姓赵的妖女武功怪异,想是她借力打力,以龙头大哥的铁棒,荡开了宋兄弟手中长剑。混乱中双方不察,致起误会。”
张无忌心下暗赞:“这陈友谅果然厉害,他不见当时情景,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听史火龙道:“此话极为有理。两位兄弟,大家都为本帮效力,不必为此小事伤了和气。”掌棒龙头气愤愤地道:“就算他……”陈友谅不待他说完,便即插口道:“宋兄弟,龙头大哥德高望重,就算责备错你了,也当诚心受教。你快向龙头大哥赔罪。”宋青书无奈,只得上前施了一礼,说道:“龙头大哥,适才小弟多有得罪,还请原恕。”那掌棒龙头满腔怒气,给堵住了发作不出,只得哼了一声,说道:“罢了!”
陈友谅的话似乎是委屈了宋青书,其实他说赵敏“以龙头大哥的铁棒,荡开了宋兄弟手中长剑”,又说“龙头大哥德高望重,就算责备错你了,也当诚心受教”,都是在派掌棒龙头的不是,丐帮中诸长老都听了出来。但陈友谅近来是帮主跟前的大红人,史火龙对他言听计从,众人也就没什么话说。
史火龙道:“陈兄弟,适才前来捣乱的小妖女,是汝阳王的亲生爱女。魔教是朝廷的对头,怎么咱们说到魔教的小魔头张无忌,他妈的这小妖女反为他出头?”陈友谅沉吟未答,掌钵龙头道:“我见那鞑子郡主眼泪汪汪的,神色十分气愤。陈兄弟咒的是魔教教主,那鞑子郡主却像是听到旁人咒他父兄一般,实令人大惑不解。”
宋青书道:“启禀帮主:此中情由,属下倒也知道。”史火龙道:“宋兄弟你说。”宋青书道:“魔教虽跟朝廷作对,但这郡主小妖女却迷上了张无忌,恨不得嫁了他才好,因此一力护着他。”丐帮群豪听了此言,都“啊”的一声,人人颇出意外。
张无忌在巨鼓中听得清楚,心也评怦乱跳,脑中只是自问:“是真的么?是真的么?”赵敏转过头来,双目瞪视着她。鼓中虽然阴暗,但张无忌目光锐敏,借着些些微光,已见到她眼中流露出柔情无限,不禁胸口一热,抱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将她身子更靠拢自己,便想往她樱唇上吻去,突然间想起殷离惨死之状,一番柔情登时化作仇恨,右手抓着她手臂使劲一捏。
他这一捏虽非出以全力,赵敏却已抵受不住,只觉眼前一黑,痛得几欲晕去,忍不住便要学殷离那样骂了出来:“你这狠心短命的小鬼!”总算她竭力自制,忍不住了没出声,泪水却已扑簌簌地流下,一滴滴地都流在张无忌手背上,又沿着手背流上了他衣襟。张无忌心下刚硬,毫不理睬。
但听得陈友谅问道:“你怎知道?当真有这怪事?”宋青书恨恨地道:“张无忌这小子相貌平平,并没半点英俊潇洒之处,只不过学到了魔教邪术,善于迷惑女子,许多青年女子便都堕入了他彀中。”执法长老点头道:“不错,魔教中的淫邪之徒确有这项采花的法门,男女都会。峨嵋派女弟子纪晓芙,就因中了魔教杨逍的邪术,闹得身败名裂。张无忌的父亲张翠山,也是为白眉鹰王之女的妖法所困。那鞑子郡主必是中了这小魔头的采花邪法,因而失身于他,尝到甜头,木已成舟,便自甘堕落而不能自拔了。”
丐帮群豪一齐称是。传功长老义愤填膺,说道:“这等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否则天下良家妇女的清白,不知更将有多少丧在这小淫贼之手。”史火龙伸出舌头,舐舐嘴唇,甚为艳羡,笑道:“这妖女郡主虽是番邦女子,花容月貌,倒也真美!他妈的,张无忌这小淫贼倒艳福不浅!”
张无忌只气得浑身发颤,他迄今仍是童子之身,但自峨嵋派灭绝师太起,口口声声骂他是淫贼的,已数也数不清了,当真有冤无处诉。至于说赵敏失身于己、木已成舟云云,更不知从何说起,想到此处,突然一惊:“赵姑娘和我相拥相抱地躲在这里,万万不能让他们发觉,否则的话,更加证实了这不白之诬。”
只听传长老又道:“峨嵋派周芷若姑娘既落在这淫贼手中,想必贞洁难保。宋兄弟,此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咱们必然助你夺回爱妻,决不能让纪晓芙之事重见于今日。”执法长老道:“大哥此言甚是。武当派当年庇护不了殷梨亭,今日自也庇护不了宋青书。宋兄弟投入本帮,咱们若不给他出这口气,不助他完成这番心愿,他好好的武当派掌门传人,何必到本帮来当一名六袋弟子?”
丐帮群豪大声鼓噪,都说誓当宰了张无忌这小淫贼,要助宋青书夺回爱妻。
赵敏将嘴凑到张无忌耳边,轻轻说道:“你这万恶不赦的小淫贼!”
这一句话似嗔似怒,如诉如慕,说来娇媚无限,张无忌只听得心中一荡,雾时间意乱情迷,极是烦恼:“倘若她并非如此奸诈险毒,害死我表妹,我定当一生和她长相厮守,什么也不顾得了……”
只听得宋青书含含糊糊地向群丐道谢。史火龙又问:“那淫贼如何迷奸鞑子郡主,你可知道么?”他似对鞑子郡主被奸一事甚感兴味,欲知详情。
宋青书道:“这中间的细节,外人是没法知悉的了。那日这小妖女率领朝廷武士,来武当山跟我太师父捣乱,一见到那淫贼之面,便即乖乖退去,武当派一场大祸,登时消去。我三师叔俞岱岩于二十年前为人折断肢骨,也是小妖女赠药于那淫贼,因而接续了断骨。”执法长老道:“这就是了,武当派自来是朝廷眼中之钉,那鞑子郡主若非恋奸情热,忘了本性,决不至反而赠药助敌。如此说来,那小淫贼虽人品不端,对太师父和众师伯叔倒还有点儿香火之情。”宋青书道:“嗯,我想他还不至于全然忘本。”
陈友谅道:“启禀帮主:兄弟听了宋兄弟之见,倒有一计在此,可制得那小淫贼服服帖帖,令魔教上下尽数听令于本帮。”史火龙喜道:“陈兄弟竟有此妙计,请快快说来。”陈友谅道:“此间耳目众多,虽都是自家兄弟,仍恐泄漏了机密。”
大殿中语声稍停,只听得脚步声响,有十余人走出殿去,想是只剩下丐帮中职分最高的几名首领。陈友谅道:“此事千万不能泄露半点风声,宋兄弟,两位龙头大哥,咱们前后搜查,且看是否有人偷听。”只听得嗖嗖两声,掌棒龙头和掌钵龙头已上了屋顶,陈友谅和宋青书在殿前殿后仔细搜查,连各座神像之后、帷幕之旁、匾额之内,以及古松、古柏之上,到处都察看过了,只漏了钟鼓不查。张无忌暗服赵敏心思机敏,大殿中除这巨鼓以外,确无其他更好的藏身处所。
四人查察已毕,重回殿中。陈友谅低声道:“这事还须着落在宋兄弟身上。”宋青书奇道:“我?”陈友谅道:“不错,掌钵龙头大哥,请你配几份‘五毒失心散’,交由宋兄弟带上武当山去,暗中下在张真人和武当诸侠的饮食之中。咱们在山下接应,得手之后,将张真人和武当诸侠一鼓擒来,以此要挟,何愁张无忌这小贼不听命于本帮?”
史火龙首先鼓掌叫道:“妙计,妙计!”执法长老也道:“此计不错。了本帮的五毒失心散十分厉害,要在张无忌的饮食中下毒,他魔教防范周密,只怕难得其便。宋兄弟是武当子弟,去擒拿武当派的人嘛,所谓家贼难防,当真神不知、鬼不觉,定能手到擒来。”
宋青书踌躇道:“这个……这个……要兄弟去毒害家父,那万万不可。”陈友谅道:“这五毒失心散是本帮灵药,不过令人暂时神志迷糊,并不伤身。令尊宋大侠仁侠重义,我们素来十分敬仰,决不致伤他老人家一根毫毛。”
宋青书仍不肯答允,说道:“兄弟投效本帮,事先未得太师父与家父允可,日后他们知道了,势必重责,兄弟已不知如何辩解才好。不过本帮是侠义道,与武当派的宗旨并不相背,因此也不算大罪。但要兄弟去干这等不孝犯上之事,兄弟决计不敢应承。”
陈友谅道:“兄弟,你这可想不通了。自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古人大义灭亲,向来都是有的,何况咱们的宗旨是在对付魔教,擒拿武当诸侠,不过是钳制张无忌那小淫贼的方策而已。当年六大派围剿魔教,武当派不也出了力吗?”宋青书道:“兄弟倘若做了此事,一来良心不安,二来在江湖上受万人唾骂,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陈友谅道:“你下药之后,自己也可假作昏迷,我们将你缚住,和你太师父、尊大人,以及众师叔关在一起,谁也不会疑心于你。除了此间咱们七人之外,世上更有何人得知?我们只有佩服你是个能担当大事的英雄好汉,谁会笑你?”宋青书沉吟半晌,嗫嚅道:“帮主和陈大哥有命,小弟原不敢辞,再说小弟新投本帮,自当乘机立功,尽心竭力。只人生于世,孝义为本,要小弟去算计家父,却万万不能奉命。”
武林中人向来于“孝”之一字极为尊崇,群丐听他如此说,均感不便再行相强。
陈友谅忽然冷笑一声,说道:“以下犯上,那是我辈武林中人的大忌,不用宋兄弟说,我也明白。但不知莫七侠和宋兄弟如何称呼?是他辈分高,还是你辈分高?”
宋青书不语,隔了良久,忽道:“好,既然帮主和众位有命,小弟遵从号令就是。但各位须得应承,既不能损伤家父半分,也不能丝毫羞辱于他。否则小弟宁可身败名裂,也决不能干此不孝勾当。”
史火龙、陈友谅等尽皆大喜。陈友谅道:“这个自是应承得。宋兄弟跟我们兄弟相称,宋大侠便是大伙儿的尊长。宋兄弟就算不提此言,我们自也会对他老人家尽子侄之礼。”
张无忌心下起疑:“宋师哥一直不肯答允,何以陈友谅一提莫七叔,宋师哥便不敢再推辞?此中定有蹊跷。看来只有当面问过莫七叔,方知端详。”
只听执法长老和陈友谅等低声商议,于张三丰、宋远桥等人中毒之后,丐帮群豪怎生上山接应。每逢陈友谅如何说,史火龙总是道:“甚好,甚好!妙计!”
掌钵龙头道:“‘五毒失心散’若要用于武当派,须得大量再配。此时方当隆冬,五毒蛰伏土下,小弟须得赴长白山脚挖掘,用来合药。从冰雪之下掘出来的五毒毒性不显,服食时不易知觉,对付第一流的高手,倒是这等毒物最好。”
执法长老道:“陈兄弟、宋兄弟两位,陪同掌钵龙头赴长白山配药,咱们先行南下。今儿是腊月十六,一个月后在老河口聚齐。”又道:“那韩林儿落在咱们手中,甚是有用’请掌棒龙头加意看守,以防魔教截夺。咱们分批而行,免为敌人察觉。”
众人纷向帮主告辞。掌钵龙头和陈友谅、宋青书三人先向北行。片刻之间,弥勒庙前前后后的丐帮人众散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