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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素素听谢逊向张翠山挑战,眼见白龟寿、常金鹏、元广波、麦鲸、过三拳等人个个尸横就地,和他动手过招的无一幸免,张翠山武功虽强,显然也非敌手,说道:“谢前辈,屠龙刀已入你手,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强,你还待怎地?”
谢逊道:“关于这把屠龙刀,故老相传有几句话,你总也知道吧?”殷素素道:“听人说起过。”谢逊道:“据说这刀是武林至尊,持了它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秘密,能使普天下群雄钦服?”殷素素道:“谢前辈无事不知,晚辈正想请教。”谢逊道:“我也不知啊。我要找个清静所在,好好地想上些时日。”殷素素道:“嗯,那妙得紧啊。谢前辈才识过人,倘若连你也想不通,旁人就更加不能了。”
谢逊道:“嘿嘿,姓谢的还不是自大狂妄之辈。说到武功,当世胜过我的着实不少。少林派掌门空闻大师……”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以及空智、空性两位大师,武当派张三丰道长,还有峨嵋、昆仑两派的掌门人,哪一位不是身负绝学?青海派僻处西疆,武功却实有独到之秘。明教左右光明使者,护教法王,个个……嘿嘿,非同小可。便是你天鹰教的白眉鹰王殷教主,那也是旷世难逢的大才,我未必便胜他得过。”殷素素站起身来,躬身道:“多谢前辈称誉。”
谢逊道:“我想得此刀,旁人自然是一般地眼红。今日王盘山岛上无一人是我敌手,这一着殷教主可失算了。他想凭白坛主、常坛主二人,对付海沙派、巨鲸帮各人已绰绰有余,岂知半途中却有我姓谢的杀了出来……”殷素素插口道:“并不是殷教主失算,乃是他另有要事,分身乏术。”谢逊道:“这就是了,倘若殷教主在此,一来我自忖武功最多跟他半斤八两,二来念着故人之情,总也不能明抢硬夺,这么一想,姓谢的自然不会来了。殷教主向来自负算无遗策,但今闩此刀落入我手,未免于他美誉有损。”殷素素听他提到与殷教主的故人之情,心中略宽,继续跟他东拉西扯,要分散他心意,好让他不找张翠山比武,说道:“人事难知,天意难料,世事不可必。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谢前辈福泽深厚,轻轻易易地取了此刀而去,旁人予方百计地使尽心机,却反而不能到手。”
谢逊道:“此刀出世以来,不知转过了多少主人,也不知曾给它主人惹下了多少杀身之祸。今日我取此刀而去,焉知口后没有强于我的高手,将我杀了,又取得此刀?”
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均觉他这几句话颇含深意。张翠山更想起三师哥俞岱岩只因与此刀有了干连,至今存亡未卜,而自己不过一见宝刀,性命便操于旁人之手。
谢逊叹了口气,说道:“你二人文武双全,相貌俊雅,我若杀了,有如打碎一对珍异的玉器,未免可惜,可是形格势禁,却又不得不杀。”殷素素惊问:“为什么?”
谢逊道:“我取此刀而去,若在这岛上留下活口,不几日天下皆知这口屠龙刀是在我姓谢之手。这个来寻,那个来找,我姓谢的又非无敌于天下,怎能保得住没有闪失?旁的不说,单是那位內眉鹰王,姓谢的就保不定能胜得过他。何况他天鹰教人多势众,谢某却只孤身一人?”说着摇了摇头,说道:“殷天正内外功夫,刚猛无双,谢某好生佩服。想当年……唉……”叹了一门长气,又摇了摇头。
张翠山心想:“原来天鹰教教主叫做白眉鹰王殷天正。”冷冷地道:“你是要杀人灭门。”谢逊道:“不错。”张翠山道:“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这些人的罪过?”谢逊哈哈大笑,说道:“这是叫他们死而无冤,临死时心中舒服些。”张翠山道:“你倒有慈悲心。”
谢逊道:“世人孰谁无死?早死几年和迟死几年也没太大分别。你张五侠和殷姑娘正当妙龄,今日丧身王盘山上,似乎可惜。但在百年之后看来,还不是一般。当年秦桧倘若不害死岳飞,难道岳飞能活到今口么?秦桧还不是也死了?一个人只须死的时候心安理得,并非痛苦万分,也就是了。咱们学武之人,真要死而无憾,却也不是易事。因此我要和两位比一比功夫,谁输谁死,再也公平不过。你们年纪轻些,就让你们占个便宜。兵刃、拳脚、内功、暗器、轻功,随便哪一桩,由你们自己挑,我都奉陪。”
殷素素道:“你倒口气挺大,比什么功夫都成,是不是?”她听了谢逊的说话,知道今日的难关看来已无法逃过。王盘山岛孤悬海中,天鹰教又自恃有白常两大坛主在场,决无差池,因此不会再有强援到来。她话虽说得硬,语音却已微微发颤。
谢逊一怔,心想她若要跟我比赛缝衣刺绣,梳头抹粉,那怎么成?朗声道:“当然以武功为限,难道还跟你比吃饭喝酒吗?不过就算比吃饭喝酒,你也胜不了我这酒囊饭袋。咱们以一场定胜负,你们输了便当自杀。唉,这般俊雅的一对璧人,我可真舍不得下手。”张翠山和殷素素听到“一对璧人”四字,都脸上一红。
殷素素随即秀眉微蹙,说道:“你输了也自杀么?”谢逊笑道:“我怎么会输?”殷素素道:“比试便有输赢。这位张五侠是名家子弟,说不定有一门功夫能胜过了你。”谢逊笑道:“凭他有多大年纪,便算招数再高,功力总是不深。”
张翠山听着他二人口舌相争,心下盘算:“什么功夫我能侥幸和他斗成平局?轻功么?新学的这套掌法么?”突然间灵机一动,说道:“谢前辈,你既逼在下动手,不献丑是不成的了。要是我输于前辈手下,自当伏剑自尽,但若侥幸斗成个平手,那便如何?”谢逊摇头道:“没有平手。第一项平手,再比第二项,总须分出胜败为止。”
张翠山道:“好,倘若晚辈胜得一招半式,自也不敢要前辈如何如何,只是晚辈请前辈答允一件事。”谢逊道:“一言为定,你划下道儿来吧。”
殷素素大是关怀,低声道:“你跟他比试什么?有把握么?”张翠山低声道:“说不得,尽力而为。”殷素素低声道:“若是不行,咱们见机逃走,总胜于束手待毙。”
张翠山苦笑不答,心想:“船只已尽数被毁,在这小小岛上,又能逃到哪里去?”整了整衣带,从腰间取出镔铁判官笔。谢逊道:“江湖上盛称银钩铁划张翠山,今日正好让我的狼牙棒领教领教。你的烂银虎头钩呢?怎地不亮出来?”
张翠山道:“我不是跟前辈比兵刃,只比试写几个字。”说着缓步走到左首山峰前一堵大石壁前,吸一口气,猛地里双脚一撑,提身而起。他武当派轻功原为各门各派之冠,此时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如何敢有丝毫大意?身形纵起丈余,跟着使出“梯云纵”绝技,右脚在山壁一撑,一借力,又纵起两丈,手中判官笔看准石面,嗤嗤嗤几声,已写了一个“武”字。一个字写完,身子便要下落。
他左手挥出,银钩在握,倏地一翻,钩住了石壁的缝隙,支住身子重量,右手跟着又写了个“林”字。这两个字的一笔一画,全是张三丰深夜苦思而创,其中包含的阴阳刚柔、精神气势,可说是武当一派武功到了巅峰之作。虽然张翠山功力尚浅,笔画入石不深,但这两个字龙飞凤舞,笔力雄健,有如快剑长戟,森然相同。
两字写罢,跟着又写“至”字、“尊”字。越写越快,但见石屑纷纷而下,或如灵蛇盘腾,或如猛兽屹立,须臾间二十四字一齐写毕。这一番石壁刻书,当真如李白诗云广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鬼神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雷,状同楚汉相攻战。
张翠山写到“锋”字的最后一笔,铁笔直竖,势若奔雷,银钩和铁笔同时在石壁上一撑,翻身落地,轻轻巧巧地落在殷素素身旁。
谢逊凝视着石壁上那三行大字,良久良久,没有做声,终于叹了口气,说道:“这样的好字,我写不出,是我输了。”
要知“武林至尊”以至“谁与争锋”这二十四个字,乃张三丰意到神会、反复推敲而创出了全套笔意,一横一直、一点一挑,尽是融会着最精妙的武功。就算张三丰本人到此,事先未曾有过这一夜苦思,则既无当时心境,又乏凝神苦思的余裕,要蓦地在石壁上写二十四个字,也决计达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谢逊哪想得到其中原由,只道眼前是为屠龙宝刀而起争端,张翠山就随意写了这几句武林故老相传的言语。其实除了这二十四字,要张翠山另写几个,其境界之高下、笔力之强弱,登时相去倍蓰了。
殷素素拍掌大喜,叫道:“是你输了,可不许赖。”
谢逊向张翠山道:“张五侠寓武学于书法之中,别开蹊径,令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你有什么吩咐,请快说吧!”迫于诺言,不得不如此说,心下大是沮丧。
张翠山道:“晚辈末学后进,侥幸差有薄技,得蒙前辈奖饰,怎敢说得‘吩咐’两字?只斗胆相求一事。”谢逊道:“求我什么事?”张翠山道:“前辈持此屠龙刀去,却请饶了岛上一干人性命,但可勒令人人发下毒誓,不许泄露秘密。”
谢逊道:“我才没这么傻,相信别人发什么誓。”殷素素道:“原来你说过的话不算数。说道比试输了,便要听人吩咐,怎地又反悔了?”
谢逊道:“我要反悔便反悔,你又奈得我何?”转念一想,终觉无理,说道:“你们两个的命我便饶了,旁人却饶不得。”张翠山道:“昆仑派的两位剑士是名门弟子,生平素无恶行……”谢逊截住他话头,说道:“什么恶行善行,在我瞧来毫无分别。你们快撕下衣襟,紧紧塞在耳中,再用双手牢牢按住耳朵。如要性命,不可自误。”他这几句话说得声音极低,似乎生怕给旁人听见了。
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听他说得郑重,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依言撕下衣襟,塞入耳中,再以双手按耳。突见谢逊挺胸吸气,张开大口,似乎纵声长啸,两人虽听不见声音,但不约而同地身子一震,只见天鹰教、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人一个个张口结舌,脸现错愕之色;跟着脸色显得痛苦难当,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过片刻,一个个的先后倒地,不住扭曲滚动。
昆仑派高蒋二人闻声大惊,当即盘膝闭目而坐,运内功和啸声相抗。二人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滚滚而下,脸上肌肉不住抽动,两人几次三番想伸手去按住耳朵,但伸到离耳数寸之处,终于又放了下来。突然间高蒋二人同时急跃而起,飞高丈许,直挺挺地摔将下来,便再也不动了。
谢逊闭口停啸,打个手势,令张殷二人取出耳中布片,说道:“这些人经我一啸,尽数晕去,性命可以保住,但醒过来后神经错乱,成了疯子,再也想不起、说不出以往之事。张五侠,你的吩咐我做到了,王盘山岛上这一干人的性命,我都饶了。”
张翠山默然,心想:“你虽饶了他们性命,但这些人虽生犹死,只怕比杀了他们还更惨酷些。”心中对谢逊的残忍狠毒说不出的痛恨。但见高则成、蒋立涛等一个个昏晕在地,满脸焦黄,全无人色,心想他一啸之中,竟有如斯神威,委实可骇可畏。倘若自己事先未以布片塞耳,遭遇如何,实难想象。
谢逊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咱们走吧!”张翠山道:“到哪儿去?”谢逊道:“回去啊!王盘山之事已了,留在这里干吗?”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均想:“还得跟这魔头同舟一晚,这几个时辰之中,不知还会有什么变故?”
谢逊引着二人走到岛西的一座小山之后。港湾中泊着一艘三桅船,那自是他乘来岛上的座船了。谢逊走到船边,欠身说道:“两位请上船。”殷素素冷笑道:“这时候你倒客气起来啦。”谢逊道:“两位到我船上,是我嘉宾,焉能不尽礼接待?”
三人上了船后,谢逊打个手势,命水手拔锚开船。
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但掌舵艄公发号令时,始终指手画脚,不出一声,似乎人人都是哑巴。殷素素道:“亏你好本事,寻了一船又聋又哑的水手。”
谢逊淡淡一笑,说道:“那又有何难?我只须寻一船不识字的水手,刺聋了他们耳朵,再给他们服了哑药,那便成了。”
张翠山忍不住打个寒战。殷素素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既聋且哑,又不识字,你便有天大秘密,他们也不会泄露。可惜要他们驾船,否则连他们的眼睛也可以刺瞎了。”张翠山横了她一眼,责备道:“殷姑娘,你好好一位姑娘,何以也如此残忍?这是人间惨事,亏你笑得出?”殷素素伸了伸舌头,想要辩驳,但一句话说到口边,瞧了瞧他面色,又缩了回去。谢逊淡淡地道:“日后回到大陆,自会将他们眼睛刺瞎。”张翠山向几名舟子瞧了几眼,心下恻然:“到得明天,你们便连眼睛也没有了。”
眼见风帆升起,船头缓缓转过,张翠山道:“谢前辈,岛上这些人呢?你已将船只尽数毁了,他们怎能回去?”谢逊道:“张相公,你这人本来也算不错,就是婆婆妈妈的太喜多事。让他们在岛上自生自灭,干干净净,岂不美哉?”张翠山知道此人不可理喻,只得默然,见座船渐渐离岛远去,心想:“岛上这些人虽大都是作恶多端之辈,但如此遭际,总是太惨,若无人来救,只怕十日之内无一得活。”又想:“昆仑派的两名弟子这般死在岛上,他们师长定要找寻,看来中原武林中转眼便是一场轩然大波。”
这几年来武当七侠纵横江湖,事事占尽上风,岂知今日竟缚手缚脚,命悬他人之手,毫无反抗余地。张翠山又气闷,又恼怒,低头静思,对谢逊和殷素素都不理睬。
过了一会儿,他转头从窗中望出去观赏海景,见夕阳即将没入波心,照得水面上万道金蛇,闪烁不定,正出神间,忽地一惊:“夕阳怎地在船后落下?”回头向谢逊道:“掌舵的艄公迷了方向啦,咱们的船正向东行驶。”谢逊道:“是向东,没错。”
殷素素原道:“向东是茫茫大海,却到哪里去?你还不快叫艄公转舵?”
谢逊道:“我不早已跟你们说清楚了?我得了这柄屠龙宝刀,须得找个清静所在,好好思索些时日,要明白这宝刀为什么是武林至尊,为什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中原大陆是纷扰之地,若有人知我得了宝刀,今日这个来抢,明日那个来偷,打发那些兔崽子也够人烦的了,怎能静得下心来?倘若来的是张三丰先生、天鹰教主这些高手,我姓谢的还未必能胜。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找个人迹不到的荒僻小岛定居下来。”
殷素素道:“那你把我们先送回去啊。”谢逊笑道:“你们一回中原,我的行藏岂不就此泄漏?”张翠山霍地站起,厉声道:“你待如何?”谢逊道:“只好委屈你们两位,在那荒岛上陪我过些逍遥快乐的日子。”
张翠山道:“倘若你十年八年也想不出刀中秘密呢?”谢逊笑道:“那你们就在岛上陪我十年八年,我一辈子想不出,就陪我一辈子。你两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便在岛上成了夫妻,生儿育女,岂不美哉?”张翠山大怒,拍桌喝道:“你快别胡说八道!”斜眼睨去,只见殷素素含羞低头,晕红双颊。
张翠山心下暗惊,隐隐觉得,若和殷素素再相处下去,只怕要难以自制,谢逊是外面的强敌,而自己内心中心猿意马,更是个强敌,如此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离开越好,强抑怒火,说道:“谢前辈,在下言而有信,决不泄露前辈行踪。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对谁也不吐露今日所见所闻。”
谢逊道:“张五侠是侠义名家,一诺千金,言出如山,江湖间早有传闻。但是姓谢的在二十八岁上立过一个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说着伸出左手,张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见他小指齐根斩断,只剩下四根手指。
谢逊缓缓说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爱的一个人欺辱了我,害得我家破人亡,父母妻儿,一夕之间尽数死去。因此我断指立誓,姓谢的有生之日,决不再相信任何一人。今年我四十一岁,十三年来,我只和禽兽为伍,我少杀禽兽多杀人。”
张翠山打了个寒战,心想:“怪不得他身负绝世武功,江湖上却默默无闻,绝少听人说起,想是他二十八岁上所遭遇之事定是惨绝人寰,以致愤世嫉俗,离群索居,将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来对谢逊的残忍暴虐痛恨无比,这时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沉吟片刻,说道:“谢前辈,你的深仇大恨,想来已经报复了?”
谢逊道:“没有。害我的人武功极高,我打他不过。”张翠山和殷素素不约而同“咦”的一声,说道:“比你还厉害?这人是谁?”谢逊道:“我干吗要说出他名字,自取其辱?若不是为了这场深仇大恨,我何必抢这屠龙宝刀?何必苦苦地去想这刀中秘密?张相公,我一见你,便跟你投缘,否则照我平日脾气,决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让你二人多活些时日,已大破我常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
殷素素问道:“什么多活些时日?”谢逊淡淡地道:“待我想通了宝刀中的秘密,离岛之时再将你二人杀死。我迟一天想出来,你们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这把刀不过沉重锋利,烈火不损,又有什么特别秘密?什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也不过说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称王称霸罢了。”
谢逊叹道:“假若当真如此,咱们三个就在荒岛上住一辈子吧。”突然间脸色惨然,心情沮丧,觉得殷素素这几句话只怕确是实情,那么报仇之举看来终生无望了。
张翠山见了他神色,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之言。不料谢逊“噗”的一声,吹熄了蜡烛,说道:“睡吧!”跟着长长叹了口气,叹声之中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望,竟然不似人声,更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临死时悲嗥一般。这声音混在船外的波涛声中,张殷二人听来,都暗暗心惊。
张翠山向船舱外望去,月光映照下,只见海面上白影晃动,却是海中一条条大鱼、中鱼,不住跃出水面,一眼望去,不知有几千几万条,蔚为奇景。张翠山少历海上生涯,浑不知万鱼齐跃是什么意思。
海风一阵阵从舱口中吹进,殷素素衣衫单薄,过了一会儿,渐渐抵受不住,不禁微微颤抖。张翠山低声道:“殷姑娘,你冷么?”殷素素道:“还好。”张翠山除下长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大是感激,说道:“不用。你自己也冷。”张翠山道:“我不怕冷。”将长袍递在她手中。殷素素接了过来披在肩头,感到袍上还带着张翠山身上的温暖,心头甜丝丝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
张翠山却只在盘算脱身之计,想来想去,只一条路:“不杀谢逊,不能脱身。”
他侧耳细听,在汹涌澎湃的浪涛声中,听得谢逊鼻息凝重,显已入睡,心想:“此人立下重誓,一生决不信人,但他和我二人问卧一船,竟能安心睡去,难道他有恃无恐,不怕我下手加害?不管如何,只好冒险一击。否则稍有迟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着他葬送在茫茫大海的荒岛之上。”轻轻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悄声说句话,哪知殷素素适于此时转过脸来。俩人两下里一凑,张翠山的嘴唇正好碰上了她右颊。
张翠山一惊,待要分辩此举并非自己轻薄,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殷素素满心欢喜,将头斜靠在他肩头,篓时间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忽觉张翠山的口唇又凑在自己耳旁,低声道:“殷姑娘,你别见怪。”殷素素早羞得满脸炽热如火,也低声道:“你喜欢我,我好开心。”她虽行事任性,杀人不眨眼,但遇到了这般儿女之情,竟也如普天下初尝情爱滋味的妙龄姑娘一般无异,心中又惊又喜,又慌又乱,若不是在黑暗之中,连这句话也不敢说。
张翠山一怔,没想到自己一句道歉,却换来了对方的真情流露。殷素素娇艳无伦,自从初见,即对自己脉脉含情,这时在这短短八个字中,更表达了倾心之忱,张翠山血气方刚,虽以礼自持,究也不能无动于衷,只觉她身子软软地倚在自己肩头,淡淡幽香,阵阵送到鼻管中来,待要对她说几句温柔的话,忽地心中一动:“张翠山,大敌当前,何以竟如此把持不定?恩师的教训,难道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便算她和我两情相悦,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但终究出身邪教,行为不正,须当禀明恩师,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岂能在这暗室之中,效那邪亵之行?”想到此处,当即坐正身子,低声道:“咱们须得设法制住此人,方能脱身。”
殷素素正迷迷糊糊的,忽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一呆,问道:“怎么?”
张翠山低声道:“咱们身处奇险之境,若于他睡梦之中偷袭暗算,太不光明正大,非大丈夫所当为。我先叫醒他,跟他比拼掌力,你立即发银针伤他。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可是咱们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只好占这便宜。”
这几句话说得声细如蚊,他口唇又是紧贴在殷素素耳上而说,哪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谢逊在后舱却已哈哈大笑,说道:“你若忽施偷袭,姓谢的虽然一般不能着你道儿,总还有一线之机,现今偏偏要什么光明正大,保全名门正派的侠义门风,当真自讨苦吃了。”这个“了”字刚出口,身子晃动,已欺到张翠山身前,挥掌拍向他胸前。
张翠山当他说话之时,早已凝聚真气,暗运功力,待他出掌拍到,当即伸出右掌,以师门心传的“绵掌”还击,双掌相交,只嗤的一声轻响,对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张翠山心知对方功力高出自己甚远,早存了只守不攻、挨得一刻便是一刻的念头。因此两人掌力互击,他手掌给撞击得向后缩了八寸。这八寸之差,使他在守御上更占便宜,不论谢逊如何运劲,一时却推不开他防御的掌力。
谢逊连催三次掌力,只觉对方掌力比自己微弱得多,但竟微而不衰,弱而不竭,自己的掌力越催越猛,张翠山始终坚持挡住。谢逊心下暗赞,左掌一起,往张翠山头顶击落。张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横架金梁”挡住。武当派的武功以绵密见长,于各派之中可称韧力无双,两人武功虽强弱悬殊,但张翠山运起师传心法,谢逊在一时之间倒也奈何他不得。
两人相持片刻,张翠山汗下如雨,全身尽湿,暗暗焦急:“怎地殷姑娘还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银针射他穴道,就算不能得手,他也非撤手防备不可,只须气息一闪,立时会中我掌力受伤。”
这一节谢逊也早想到,本来预计张翠山在他双掌齐击之下登时便会重伤,哪知他年纪轻轻,内功造诣竟自不凡,支持到一盏茶时分居然还能不屈。两人比拼掌力,同时都注视着殷素素的动静。张翠山气凝于胸,不敢吐气开声。谢逊却满不在乎,说道:“小姑娘,你还是别动手动脚的好,否则我改掌为拳,猛舂下来,你心上人全身筋脉尽皆震断。”
殷素素道:“请!前辈,我们跟着你便是,你撤了掌力吧。”谢逊道:“张相公,你怎么说?”张翠山焦急异常,心中只叫:“发银针,发银针,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怎地不抓住了?”殷素素急道:“谢前辈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拼命。”
谢逊其实也忌惮殷素素忽地以银针偷袭,船舱中地方既窄,银针又必细小,黑暗中射出来时只怕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还真的不易抵挡,倘若立时发出凌厉拳力,将张翠山打死,却又不愿,心想:“这小姑娘震于我的威势,不敢贸然出手,否则处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闹个三败俱伤。”便道:“你们若不起异心,我自可饶了你们性命。”殷素素道:“我本就没起异心。”谢逊道:“你代他立个誓吧。”殷素素微一沉吟,说道:“张五哥,咱们不是谢前辈敌手,就陪着他在荒岛上住个一年半载。以他的聪明智慧,要想通屠龙宝刀中的秘密决非难事,我就代你立个誓吧!”
张翠山心道:“立什么鬼誓?快发银针,快发银针!”却苦于这句话说不出门,黑暗中又无法打手势示意,何况双手为敌掌牵住,根本就打不来手势。
殷素素听张翠山始终默不作声,便道:“我殷素素和张翠山决意随伴谢前辈居住荒岛,直至发现屠龙刀中秘密为止。我二人若起异心,死于刀剑之下。”谢逊笑道:“咱们学武之人,死于刀剑之下有什么稀奇?”殷素素一咬牙,道:“好,叫我活不到二十岁!”谢逊哈哈一笑,撤了掌力。
张翠山全身脱力,委顿在舱板之上。殷素素忙晃亮火折,点燃了油灯,见他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心中大急,忙从怀中掏出手帕,给他抹去满头满脸的大汗。
谢逊笑道:“武当子弟,果然名不虚传,好生了得。”
张翠山一直怪殷素素失误良机,没发射银针袭敌,但见她泪光莹莹、满脸忧急之状,确是发乎至情,不由得心中感激,叹了一口长气,待要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忽地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只听殷素素大叫:“姓谢的,你累死了张五哥,我跟你拼命。”谢逊却哈哈大笑。
突然之间,张翠山身子一侧,滚了几个转身,但听得谢逊、殷素素同时高声大叫,呼喝声中又夹着疾风呼啸、波浪轰击之声,似乎千百个巨浪同时袭到。
张翠山只感全身忽凉,口中鼻中全是盐水,他本来昏昏沉沉,给冷水一冲,登时便清醒了,第一个念头便是:“难道船沉了?”他不识水性,心下慌乱,当即挣扎着站起。脚底下舱板陡然间向左侧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泻,但听得狂风呼啸,身周尽是海水。他尚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猛听得谢逊喝道:“张翠山,快到后艄去掌住了舵!”这一喝声如雷霆,虽在狂风巨浪之中,仍充满着说不出的威严。张翠山不假思索,纵到后艄,只见黑影晃动,一名舟子给巨浪冲出船外,远远飞出数丈,迅即没人了波涛。
张翠山还没走到舵边,又一个大浪头扑将上来,这巨浪犹似一堵结实的水墙,砰的一声大响,只打得船木横飞。这当儿张翠山一生勤修的功夫显出了功效,双脚牟牢站在船面,竟如用铁钉钉住一般,纹丝不动,待巨浪过去,一个箭步便蹿到舵边,伸手稳稳掌住舵把。
但听喀喇喇、喀喇喇几声猛响,却是谢逊横过狼牙棒,将主桅和前桅击断。两条桅杆带着白帆,跌入海中。但风势实在太大,这时虽只后帆吃风,那船还是歪斜倾侧,在海面上狂舞乱跳。谢逊竭力想收下后帆,饶是他一身武功,遇上了这天地间风浪之威,却也束手无策,那后桅侧斜渐低,帆边已碰到水面。谢逊破口大骂:“贼老天,打这乌风!”眼见座船便要翻转,只得提起狼牙棒,将后桅也打断了。
三桅齐断,这船在惊涛骇準中成了无主游魂,只有随风飘荡。
张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哪里?”他连叫数声,听不到答应,叫到后来,喊声中竟带着哭音。突然间一只手攀上他膝头,跟着一个大浪没过了他头顶,在海水之中,有人紧紧抱住了他腰。待那浪头掠过舱面,他怀中那人伸手搂住了他头颈,柔声道:“张五哥,你竟这般挂念我么?”正是殷素素的声音。张翠山大喜,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紧紧反抱着她,说道:“谢天谢地!”在这每一刻都可给巨浪狂涛吞没的生死边缘,他忽地发觉,自己对殷素素的关怀,竟胜于计及自己的安危。殷素素道:“张五哥,咱俩死在一块。”张翠山道:“是!素素,咱俩死活都在一块。”
若在寻常境遇之下,两人正邪殊途,顾虑良多,纵有爱恋相悦之情,也决不能霎时之间两心如一。这时候两人相拥相抱,周围漆黑一团,船身格格格地响个不停,随时都能碎裂,心中却感到说不出的甜蜜喜乐。张翠山和谢逊奋力对击,原已累得精疲力竭,但得殷素素忽施柔情激励,立时精神大振,任那狂涛左右冲击,竟始终将舵掌得稳稳的,绝不摇晃。船上的聋哑舟子已尽数给冲人海中,这场狂风暴雨说来就来,原来是海底突然地震,带同海啸,气流激荡,惹起了一场极大风暴。若非谢逊和张翠山均身负罕有武功,如何抵挡得住?幸好那船造得分外坚固,虽船上舱盖、甲板均遭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却仍无恙。
头顶乌云满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涛山立,这当儿怎还分得出东南西北?其实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樯尽折,船只也已无法驾驶。
谢逊走到后艄,说道:“张兄弟,真有你的,让我掌舵吧。你两个到舱里歇歇去。”张翠山站起身来,将舵交给了他,携住殷素素的手,刚要举步,蓦地里一个巨浪飞到,将他两人冲出船舷之外。这浪头来得极其突兀,两人全然猝不及防。
张翠山待得惊觉,已然身子凌空,这一落下去,脚底便是万丈洪涛,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手腕,当时心中唯有一念:“和她一齐死在大海之中,决不分离。”他左手刚抓住殷素素手腕,右臂已为一根绳索套住,身子忽地向后飞跃,冲浪冒水,倒退因来。原来谢逊及时发觉,拾起脚下一根帆索,卷了他二人回船。砰砰两声,两人摔上甲板。这一下死里逃生,张殷二人固大出意外,谢逊也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脚边恰好有这么一根帆索,本事再大十倍也难以相救了。
张翠山扶着殷素素走进舱中,船身仍一时如上高山,片刻间似泻深谷,但二人经过适才的危难,对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殷素素倚在张翠山怀中,凑在他耳边说道:“张五哥,我俩若能不死,我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张翠山心情激荡,道:“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一句话,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殷素素喜悦无限,跟着说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两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感激这场海啸。
谢逊心中却不住价地叫苦,不论他武功如何高强,对这狂风骇浪却半点法子也没有,只有听天由命,任凭风浪随意摆布。
这场大海啸直发作了两个多时辰方始渐渐止歇。天上乌云慢慢散开,露出星月之光。
张翠山走到船艄,说道:“谢前辈,多谢你救了我二人性命。”谢逊冷冷地道:“这话不用说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九还在贼老天手中。”张翠山一生之中,从没听人在“老天”二字之上,加上个“贼”字,心想此人的愤世,实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转念一想,这一叶孤舟漂荡在无边大海之上,看来多半无幸。他刚和殷素素倾心相爱,对人世正加倍地留恋,便似刚在玉杯中啜到一滴美酒,立时便要给人夺去,“造化弄人”这四字的含意,随着谢逊“贼老天”三字这一骂,更加深深地体会到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谢逊手中的舵来。谢逊累了大半晚,自到舱中休息。殷素素坐在张翠山身旁,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顺着北斗的斗勺,找到了北极星,只见座船顺着海流,正向北漂行,说道:“五哥,这船是在不停地向北。”张翠山道:“是啊!最好能折而向西,咱们便有回归家乡之望。”用力将舵转向右首,只盼船身能转而向西,但船上片帆也无,不受控驶,只顺风顺流地不住往北。
殷素素出了一会儿神,道:“若是这船无止无息地向东,不知会去哪里。”张翠山道:“向东是永无尽头的大海,只须漂浮得七八天,咱们没清水喝……”殷素素初尝情爱滋味,如梦如醉,不愿去想这些煞风景的事,说道:“曾听人说,东海上有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的仙人,我们说不定便能上了仙山岛,遇到了美丽的男仙女仙……”抬头望着天上的锒河,说道:“说不定这船漂啊流啊,到了银河之中,于是我们看见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
张翠山笑道:“我们把这船送给了牛郎,他想会织女时,便可坐船渡河,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会。”殷素素道:“将船送给了牛郎,我和你要相会时,又坐什么啊?”张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咱俩都在一起。既在一起,何必渡什么银河?不用坐船了。”殷素素嫣然一笑,脸上更似开了一朵笑颜之花,拿着张翠山的手,轻轻抚摸。
两人柔情蜜意,充塞胸臆,似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一句话也不必说。过了良久良久,张翠山低下头来,只见殷素素眼中泪光莹然,脸有凄苦之色,讶道:“你想起了什么?”殷素素低声道:“在人间,在海底,我或许能和你在一起。但将来我二人死了,你会上天,我……我……却要下地狱。”张翠山道:“胡说八道。”
殷素素叹了口气道:“我知道的,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多,胡乱杀的人不计其数。”张翠山一惊,隐隐觉得她心狠手辣,实非自己佳偶,可是一来倾心已深,二来在这九死一生的汪洋中,又怎能计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以后你改过迁善,多积功德,常言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殷素素默然,过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唱起歌来,唱的是一曲《山坡羊》:
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荦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猛听得谢逊在舱中大声喝彩:“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这婆婆妈妈的张相公,可合我心意得多了。”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恶人,将来都没好下场。”
张翠山低声道:“倘若你没好下场,我跟你一起没好下场。你真要下地狱,我陪你一起下,由得他放在油锅里去炸!”
殷素素惊喜交集,只叫得一声:“五哥!”抱住了他头颈。
次日天刚黎明,谢逊用狼牙棒在船边打死了一条十来斤的大鱼。狼牙棒上生有钩刺,用以打鱼,倒也甚为方便。三人饿了一天,虽生鱼甚腥,却也吃得津津有味。船上没了清水,挤出鱼肉中的汁液,勉强也可解渴。
海流一直向北,带着船只日夜不停地北驶。夜晚北极星总是在船头之前闪烁,太阳总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连续十余日,风向水流不变,船行也始终不变。谢张二人用力转舵,丝毫改变不了船行方向。
气候却一天天地冷了起来,谢逊和张翠山内功深湛,还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却一天比一天憔悴。张谢二人都将外衣脱下来给她穿上了,仍无济于事。张翠山见她强颜欢笑,奋勇与寒风相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座船再北行数日,殷素素非冻死不可。
哪知天无绝人之路,一日这船突然驶入了大群海豹之间。谢逊用狼牙棒击死几头海豹,三人剥下海豹皮披在身上,宛然是上佳皮裘,还有海豹肉可吃,三人都大为欢畅。
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艄上聊天。殷素素笑问:“世上最好的禽兽是什么东西?”三人齐声笑道:“海豹!”便在此时,只听得丁冬、丁冬数声,清脆动听。
三人一呆,谢逊脸色大变,说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几下,果然碰到一些坚硬的碎冰。这一来,三人的心情立时也如寒冰,都知这船日夜不停地向北驶去,越北越冷,此刻海中出现小小碎冰,日后势必满海是冰,待座船冻结,移动不得,便是三人毙命之时了。
张翠山道:“《庄子·逍遥游》篇有句话说‘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咱们定是到了天池中啦。”谢逊道:“这不是天池,是冥海。冥海者,死海也。”张翠山与殷素素相对苦笑。但既有浮水,便有清水,倒解了一件燃眉之急。
这一晚三人只听着丁冬、丁冬,冰块互相撞击的声音,一夜不寐。
次日上午,海上冰块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啪啪作响。谢逊苦笑道:“我痴心妄想,要查究这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来冰海,做冰人,当真名副其实,做了你两位的冰人。”殷素素脸上一红,伸手去握住了张翠山的手。三人这些日子来同舟共济,生死与共,相互间情谊自生,已不像初时那样的生死敌对。
谢逊提起屠龙刀,恨恨地道:“还是让你到龙宫中去,屠你妈的龙去吧!”扬手便要将刀投入大海,但甫要脱手之际,叹了口长气,终于又把宝刀放入船船。
再向北行了四天,满海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无幸,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船身剧烈震动。
谢逊叫道:“好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苦笑,随即张臂搂在一起,只觉脚底下冰冷的海水渐渐浸上小腿,显是船底已破。只听得谢逊叫道:“跳上冰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是好的。贼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对。”
张殷二人跃到船头,眼前银光闪烁,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发出青紫色光芒,显得又奇丽,又可怖。谢逊已站在冰山之侧的一块棱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手在狼牙棒上一搭,和张翠山一齐跃上冰山。
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顿饭时分,座船便已沉得无影无踪。
谢逊将两块海豹皮垫在冰山之上,三人并肩坐下。这座冰山有陆地上一个小山丘大小,一眼望去,横广二十余丈,纵长八九丈,比原来的座船宽敞得多了。谢逊仰天清啸,说道:“在船上气闷得紧,正好在这里舒舒筋骨。”站起来在冰山上走来走去,竟有悠然自得之意。冰山上虽然滑溜,但谢逊足步沉稳,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冰山顺着风势水流,仍是不停向北漂流。谢逊笑道:“贼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给咱们,迎接咱三人去会一会北极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须情郎在旁,便已心满意足,就天塌下来也全不萦怀。三人之中,只张翠山皱起了眉头,为这眼前的厄运苦苦发愁。
冰山又向北漂浮了七八日。白天银冰反射阳光,炙得三人皮肤也焦了,眼目更红肿发痛。于是三人每到白天,便以海豹皮蒙头而睡,到晚七才起身捕鱼,猎取海豹,凿冰解渴。说也奇怪,越往北行,白天越长,到后来每天几乎有十个时辰是内昼,黑夜却一晃即过。
张翠山和殷素素身子疲困,面目憔悴,谢逊却神情日渐反常,眼睛中射出异样光芒,常自指手画脚地对天咒骂,胸中怨毒,竟似不可抑制。
一日晚间,张翠山正拥着海豹皮倚冰而卧,睡梦中忽听得殷素素大声尖叫:“放开我,放开我。”张翠山急跃而起,在冰山的闪光之下,只见谢逊双手抱住了殷素素肩头,口中嗬嗬而呼,发声有似野兽。张翠山这几日见到谢逊的神情古怪,早便在暗暗担心,却没想到他竟会去侵犯殷素素,不禁惊怒交集,纵身上前,喝道:“快放手!”
谢逊阴森森地道:“你这奸贼,你杀了我妻子,好,我今口也扼死你妻子!”说着左手叉到殷素素咽喉之中。殷素素“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张翠山惊道:“我不是你仇人、没杀你妻子。谢前辈,你清醒些。我是张翠山,武当派张翠山,不是你仇人。”
谢逊一呆,叫道:“这女人是谁?是不是你老婆?”张翠山见他紧紧抓住殷素素,心中大急,说道:“她是殷姑娘,谢前辈,她不是你仇人的妻子!”谢逊狂叫:“管她是谁。我妻子给人害死了,我母亲给人害死了,我要杀尽天下的女人!”说着左手使劲,殷素素登时呼吸艰难,一声也叫不出了。
张翠山见谢逊突然发疯,已厲无可理喻,当下气凝右臂,奋力挥掌往他后心拍去。谢逊左掌回过,还了一掌。张翠山身子一晃,冰山上太过滑溜,一跤滑倒。谢逊飞起右足,便往他腰间踢去。张翠山变招也快,手一撑,跃起身来,伸指便点他膝盖里穴道。谢逊不等这一脚的招式使老,半途缩回,右掌往他头顶拍落。
殷素素斜转身子,左手倏出,往谢逊头顶斩落。谢逊毫不理会,只使足掌力,向张翠山脑门拍去。张翠山双掌翻起,接了他这一掌,霎时之间,胸口塞闷。殷素素这一下斩中在谢逊后颈,只感又韧又硬,登时弹将出来,掌缘反而隐隐生疼。但见谢逊双目血红,如要喷出火来,一只大手又向自己喉头叉来,忍不住大声尖叫。
便在此时,眼前陡亮,北方映出一片奇异莫可名状的光彩,无数奇丽绝伦的光色,在黑暗中忽伸忽缩,大片橙黄之中夹着丝丝淡紫,忽而紫色渐深渐长,紫色之中,进射出一条条金光、蓝光、绿光、红光。谢逊忽地吃惊,“咦”的一声,松手放开了殷素素。张翠山也觉得手掌上的压力陡然减轻。
谢逊背负双手,走到冰山北侧,凝目望着这片变幻的光彩。原来他三人顺水漂流,此时已近北极,这片光彩,便是北极奇景的北极光。中国当时从来无人得见。
张翠山挽住殷素素,两人心兀自评评乱跳。
这一晚谢逊凝望北极奇光,不再有何动静。次晨光彩渐隐,谢逊也已清醒,不知是否忘记了昨晚自己曾经发狂,言语举止,甚是温文。
张翠山与殷素素均想:“他父母妻子都是给人害死的,也难怪他伤心。却不知他仇人是谁?”生怕引动他疯病再发,自不敢提及一字。……
如此过了数日,冰山不住北去。谢逊对老天爷的咒骂又渐增狂暴,偶然之间,眼光中又闪耀出野兽般的神色。张翠山和殷素素虽互相不提,但两人均暗自戒备,生怕他又突然间狂性大发。
这一天血红的太阳停在西边海面,良久良久,始终不沉下海去。谢逊突然跃起,指着太阳大声骂道:“连你太阳也来欺侮我,贼太阳,鬼太阳,我如有张硬弓长箭,一箭射你个对穿!”突然伸手在冰山上一击,拍下拳头大的一块冰,用力向太阳掷去。冰块远远飞出二十来丈,落入海中。张翠山和殷素素心下骇然,均想:“这人好大的膂力,我只怕一半的路程也掷不到。”
谢逊掷了一块,又是一块,直掷到七十余块,劲力始终不衰。他见掷来掷去,跟太阳总是不知相距多远,暴跳如雷,伸足在冰山上乱踢,只踢得冰屑纷飞。
殷素素劝道:“谢前辈,你歇歇吧,别理会这鬼太阳了。”
谢逊回过头来,眼中全是血丝,呆呆地望着她。殷素素暗自心惊,勉强微微一笑。谢逊突然大叫一声,跳上来一把将她抱住,叫道:“挤死你!挤死你!你为什么杀死我妈妈,杀死我孩儿?”殷素素身上犹似套上了一个铁箍,而这铁箍还在不断收紧。
张翠山忙伸手去扳谢逊手臂,却哪里扳得动分毫?眼看殷素素舌头伸出,立时便要断气,只得呼的一拳,击在他背心正中的神道穴上。哪知这一拳击下,如中铁石,谢逊如野兽般嗬嗬而吼,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张翠山叫道:“你再不放手,我用兵刃了!”但见他毫不理会,当即抽出判官笔,在他手臂弯小海穴上重重一点。谢逊倏地回过右手,抢过判官笔,远远掷入了海中。
殷素素但觉箍在身上的铁臂微松,忙矮身脱出了他怀抱。谢逊左掌斜削,径击张翠山项颈,右手却往殷素素肩头抓去。嗤的一响,殷素素裹在身上的海豹皮给他五指硬生生地扯下一块。张翠山知道自己倘若闪避,殷素素非再给他擒住不可,当下使一招绵掌中的“自在飞花”,想要卸去他掌力,岂知手掌和他掌缘只微微沾上,登时感到一股极大粘力,再也缩不回转,只得鼓起内劲,与之相抗。
谢逊一掌制住张翠山后,拖着他身子,径自向殷素素扑去。殷素素纵身跃开,她双足尚未落地,谢逊往冰上踢去,七八粒小冰块激飞而至,都打在她右腿之上。殷素素叫声:“啊哟!”横身摔倒。
谢逊突然发出掌力,将张翠山弹出数丈。这一下弹力极劲,张翠山落下时已在冰山边缘,冰上滑溜,他右足稍稍一点,扑通一声,摔入了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