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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翠山左手银钩挥出,钩住了冰山,借势跃回,心想殷素素势必又落入谢逊掌中,不料冷冷的月光之下,但见谢逊双手按住眼睛,发出痛苦之声,殷素素却躺在冰上。
张翠山急忙纵上扶起。殷素素低声道:“我……我打中了他眼睛……”一句话没说完,谢逊虎吼一声,扑了过来。张翠山抱住殷素素打了几个滚,迅即避开,但听得砰嘭、砰嘭几声大响,谢逊挥舞狼牙棒猛力打击冰山。他随即抛下狼牙棒,双手捧起一大块百余斤重的冰块,侧头听了听声音,向张殷二人掷来。
殷素素待要跃起躲闪,张翠山一按她背心,两人都藏身在冰山的凹处,大气也不敢透一下。但见谢逊掷出冰块后,侧头不动,显是在找寻二人藏身之所。张翠山见他双目中各流出一缕鲜血,知道殷素素在危急之中终于射出了银针,而谢逊在神志昏迷下竟尔未加提防,双目中针,成了肓人。但他听觉仍十分灵敏,只要稍有声息,给他扑了过来,后果难以设想,幸好海上既有浪涛,海风又响,再夹着冰块相互撞击的瞠瞠嘭嘭之声,将两人的呼吸都淹没了,否则决计逃不脱他毒手。
谢逊听了半晌,在风涛冰撞的巨声中始终查不到两人所在,但觉双目剧痛,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狂怒之中又加上惊惧,蓦地大声呼叫,在冰山上一阵乱拍乱击,抓起冰块四下乱掷,只听得啪啪之声,响不绝耳。张翠山和殷素素相互搂住,都已吓得面无人色,无数大冰块在头顶呼呼飞过,只须碰到一块,便即丧命。
谢逊这一阵乱跳乱掷,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张翠山二人却如挨了几年一般。
谢逊掷冰无效,忽然住手停掷,说道:“张相公,殷姑娘,适才我一时糊涂,狂性发作,致有冒犯,务请二位不可见怪。”这几句话说得谦和有礼,回复了平时的神态。他说过之后,坐在冰上,静待二人答话。
张翠山和殷素素当此情境,哪敢贸然接口?谢逊说了几遍,听二人始终不答,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说道:“两位既不肯见谅,那也无法。”说着深深吸了口气。张翠山猛地惊觉,当日他在王盘山岛上纵声长啸,震倒众人,发啸之前也是这么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双眼虽盲,啸声摧敌却绝无分别。这时危机霎息即临,要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已然迟了,当下不及细想,抱住殷素素便溜入了海中。
殷素素尚未明白,谢逊啸声已发。张翠山抱着她急沉而下,寒冷彻骨的海水浸过头顶,也淹住了双耳。张翠山左手扳住钩在冰山上的银钩,右手搂住殷素素,除了他一只左手之外,两人身子全部没入水底,但仍是隐隐感到谢逊啸声的威力。冰山不停向北移动,带着他二人在水底潜行。张翠山暗自庆幸,倘若适才失去的不是铁笔而是银钩,就算逃得过他的啸声,也必在大海之中淹死了。
过了良久,二人伸嘴探出海面,换一口气,双耳却仍浸在水中,直换了六七口气,谢逊的啸声方止。他这番长啸,消耗内力甚巨,一时也感疲惫,顾不得来察看殷张二人的死活,坐在冰块上暗自调匀内息。张翠山打个手势,两人悄悄爬上冰山,从海豹皮上扯下绒毛,紧紧塞在耳中,总算暂且逃过了劫难。
可是跟他共处冰山,只要发出半点声息,立时便有大祸临头。两人愁颜相对,眼望西天,血红的夕阳仍未落入海面。两人不知地近北极,天时大变,这些地方半年中白日不尽,另外半年却长夜漫漫,但觉种种怪异,宛似到了世界尽头。
殷素素全身湿透,奇寒攻心,忍不住打战,牙关相击轻轻地嗬嗎几声,谢逊已然听得。他纵声大吼,提起狼牙棒直击下来。张殷二人早有防备,急忙跃开闪避,但听得砰然大响,巨棒打上冰山,击下七八块斗大冰块,飞入海中,这一击少说也有六七百斤力道。二人相顾骇然,但见谢逊舞动狼牙棒,闪起银光千道,直逼过来。他这狼牙棒棒身本有一丈多长,这一舞动,威力及于四五丈远近,二人纵跃再快,也决计逃避不掉,只有不住地向后倒退,退得几下,已到了冰山边缘。
殷素素惊叫:“啊哟!”张翠山拉着她手臂,双足使劲,跃向海中。他二人身在半空,只听得砰嘭猛响,冰屑溅击到背上,隐隐生痛。张翠山跳出时已看准了一块桌面大的冰块,左手银钩挥出,搭了上去。谢逊听得二人落海的声音,用狼牙棒敲下冰块,不住掷来。但他双目已盲,张殷二人在海中又继续漂动,第一块落空,此后再也投掷不中了。
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全山的极小部分,水底下尚隐有巨大冰体,但张殷二人附身其上的冰块却是谢逊从冰山上所击裂,不过是一块大冰而已,还不到大冰山千份中的一份,因此在水流中漂浮甚速,和谢逊所处的冰山越离越远,到得天将黑时,回头遥望,谢逊的身子已成了一个小黑点,那大冰山却兀自闪闪发光。
二人攀着这块大冰,只幸得不沉而已,但身子浸在海水之中,如何能支持长久?幸好一路向北,不久便见到前面又有座小小冰山,两人待得漂近,攀了上去。
张翠山道:“若说是天无绝人之路,偏又叫咱们吃这许多苦。你身子怎样?”殷素素道:“可惜没来得及带些海豹肉来。你没受伤吧?”两人自管你言我语,却不知对方说些什么,一怔之下,忙从耳中取出海豹绒毛,原来两人顾着逃命,忘了耳中塞得有物。
两人得脱大难,柔情更增。张翠山道:“素素,咱俩便死在这冰山之上,也就永不分离的了。”殷素素忽问:“五哥,我有句话问你,你可不许骗我。倘若咱们是在陆地之上,没经过这一切危难,倘若我也是这般一心一意要嫁你,你也仍然要我么?”
张翠山呆了呆,道:“我想咱们不会好得这么快,而且……定会有很多阻碍波折,咱们门派不同……”殷素素又道:“我也这么想。因此那日你第一次跟谢逊比拼掌力,我几次想发银针助你,但始终没出手。我身上带着佩剑,也决不想在他背心刺上一剑。”张翠山奇道:“是啊,那为什么?我总当你在黑暗中瞧不清楚,怕误伤了我。”殷素素低声道:“不是的。假如那时我伤了他,咱二人逃回陆地,你便不愿跟我在一起了。”
张翠山胸口一热,叫道:“素素!”
殷素素道:“或许你心中会怪我,但那时我只盼跟你在一起,去一个没人的荒岛,长相聚会。谢逊逼咱二人同行,正合我的心意。”张翠山想不到她对自己相爱竟如是之深,心中感激,柔声道:“我决不怪你,反而多谢你对我这么好。”
殷素素偎依在他怀中,仰起了脸,望着他的眼睛,说道:“老天爷送我到这寒冰地狱中来,我是一点也不怨,只有欢喜。我只盼这冰山不要回南,嗯,倘若有朝一日咱们终于能回去中原,你师父定会憎厌我,我爹爹说不定要杀你……”
张翠山道:“你爹爹?”殷素素道:“我爹爹白眉鹰王殷天正,便是天鹰教的创教教主。”涨翠山道:“啊,原来如此。不要紧,我说过跟你在一起。你爹爹再凶,也不能杀了他的亲女婿啊。”殷素素双眼发光,脸上起了一层红晕,问道:“你这话可是真心?”语音中颇有些担心。
张翠山道:“我俩此刻便结为夫妇。”
当下两人一起在冰山之上跪下。张翠山朗声道:“皇天在上,弟子张翠山今日和殷素素结为夫妇,祸福与共,始终不负。”殷素素虔心祷祝:“老天爷保佑,愿我二人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她顿了一顿,又道:“日后若得重回中原,小女子殷素素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随我夫君行善,救人苦难,努力补过,决不敢再妄杀一人。若违此誓,我夫君就不要我了。”张翠山大喜,没想到她竟会发此誓言,当即伸臂抱住了她。两人虽遭海水浸得全身皆湿,但心中暖烘烘的如沐春风。
过了良久,两人才想起一日没饮食。张翠山提银钩守在冰山边缘,见有游鱼游上水面,一钩而上。这一带的海鱼为抗寒冷,特别的肉厚多脂,虽生食甚腥,但吃了大增力气。
两人在这冰山之上,明知回归无望,倒也无忧无虑。其时白日极长而黑夜奇短,大反寻常,已没法计算日子,也不知太阳在海面中已升沉几回。
一日,殷素素忽见到正北方一缕黑烟冲天而起,登时吓得脸都白了,叫道:“五哥!”伸手指着黑烟。张翠山又惊又喜,叫道:“难道这地方竟有人烟?”
虽然望见黑烟,其实相距甚远,冰山整整漂了一日,仍未漂近,但见黑烟上冲越来越高,到后来竟隐隐见到烟中夹有火光。殷素素问道:“那是什么?”张翠山摇头不答。殷素素颤声道:“咱俩的日子到头啦!这……这是地狱门。”
张翠山也早已大为吃惊,安慰她道:“说不定那边住得有人,正在放火烧山。”殷素素道:“烧山的火头哪有这么高?”张翠山叹了口气道:“既然到了这占怪地方,一切只有听从老天爷安排。老天爷既不让咱俩冻死,却要咱俩在大火中烧死,也只得由他。如你要人地狱,我也陪你入地狱,任他在铁镬中炒,油锅里煎!”
说也奇怪,两人处身其上的冰山,果是对准了那大火柱缓缓漂去。当时张殷二人不明其中之理,只道冥冥中自有安排,是祸是福,一切命该如此。却不知那火柱乃北极附近的一座活火山,火焰喷射,烧得山旁海水暧了。热水南流,自然吸引南边的冰水过去补充,因此带着那冰山渐渐移近。
这冰山又漂了一日一夜,终于到了火山脚下,但见那火柱周围一片青绿,竟是一个极大的岛屿。岛屿西部都是尖石嶙峋的山峰,奇形怪样,莫可名状。张翠山和殷素素走过不少地方,却从未见过火山,自不知这些山峰均是火山的熔浆千万年来所堆积。岛东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平野,乃火山灰逐年倾入海中堆起。该处虽地近北极,但因火山万年不灭,岛上气候便和长白山一带相似,高山峭峰玄冰白雪,平原旷野却极目青绿,苍松翠柏,高大异常,更有诸般奇花异树,皆为中土所无。
殷素素望了半晌,突然跃起,双手抱住了张翠山的脖子叫道:“五哥,咱俩是到了仙山啦!”张翠山心中也喜乐充盈,迷迷糊糊地说不出话来。但见平野上一群梅花鹿正低头吃草,极目四望,除了火山有些骇人之外,周围一片平静,绝无可怖之处。
但冰山飘到岛旁,被暖水一冲,又向外飘浮。殷素素急叫:“糟糕,糟糕!仙人岛又去不了啦!”张翠山见情势不妙,倘若不上此岛,这冰山再向别处漂流,不知何时方休?情急中钩掌齐施,吧吧吧一阵响,打下一大块冰来。两人张手抱住,扑通一声,跳入了海中,手脚划动,终于爬上了陆地。
那群梅花鹿见有人来,睁着圆圆的眼珠相望,显得十分好奇,却殊无惊怕之意。殷素素慢慢走近,伸手在一头梅花鹿的背上抚摸了几下,说道:“要是再有几只仙鹤,我说这便是南极仙境了。”突然间足下一晃,摔倒在地。张翠山惊叫:“素素!”抢过去欲扶时,脚下也是一个踉跄,站立不稳。
只听得隆隆声响,地面摇动,却是火山又在喷火。两人在大海中飘浮了数十日,波浪起伏,昼夜不休,这时到了陆地,脚下反而虚浮,地面突然晃动,竟致同时摔倒。
两人一惊之下,见别无异状,这才嘻嘻哈哈地站起身来。当曰疲累已极,两人便在这平原之上,大睡了四个多时辰。醒来时太阳仍未下山,张翠山道:“咱们四下里瞧瞧,且看有无人居,有无毒虫猛兽。”殷素素道:“你只须瞧这群梅花鹿如此驯善,这仙人岛上定然太平得紧。”张翠山笑道:“但愿如此。可是咱们也得去拜谒一下仙人啊。”
殷素素当身在冰山之时,仍尽量保持容颜修饰,衣衫整齐,这时到了岛上,更细心地整理衣衫,又给张翠山理了理头发,这才出发寻幽探胜。她手提长剑,张翠山失了铁笔,折了一根坚硬的树枝代替。两人展开轻身功夫,自南至北地快跑了十来里路,此时竟有大片土地可供奔驰,实是说不出的快活。沿途除了低丘高树,尽是青草奇花。草丛之中,偶而惊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鸟小兽,看来也皆无害于人。远处火红的熔岩向西流动,该地树木花草尽皆烧焦,看来十分厉害,便远远避开。
两人转过一大片树林,只见西北角上一座石山,山脚下露出个石洞。殷素素叫道:“这地方妙得紧啊!”抢先奔去。张翠山道:“小心!”一言未毕,只听得嗬的一声,白影闪动,洞中冲出一头大白熊来。那熊毛长身巨,比大牯牛还大得多。
殷素素猛吃一惊,急忙后跃。白熊人立起来,提起巨掌,往殷素素头顶拍落。殷素素弯过长剑,往白熊肩头削去,可是她在海上漂流久了,身子虚弱,出手无力,这一剑虽削中了熊肩,却只轻伤皮肉,待得第二招回剑掠去,白熊纵身扑上,啪的一响,将长剑打落在地。张翠山急叫:“素素退开!”跃上去树干横扫,正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盖之处,使力极劲。喀喇一响,树干折为两截,白熊的左足却也折断了。白熊受此重伤,只痛得大声吼叫,声震山谷,猛向张翠山扑来。
张翠山双足一点,使出“梯云纵”轻功,纵起丈余,使一招“争”字诀中的一下直钩,银钩在半空中疾挥而下,正中白熊太阳穴。这一招劲力甚大,银钩钩入数寸。那白熊惊天动地般大吼一声,拖得张翠山银钩脱手,在地下翻了几个转身,仰天而毙。
殷素素拍手赞道:“好轻功,好钩法!”俯身拾起长剑,猛听得张翠山叫道:“快跳过来!”殷素素听他呼声中颇有惊惶之意,不暇询问,向前一窜,直扑到他怀里,回过头来,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原来她身后又站着一头大白熊,张牙舞爪,作势欲扑,模样狰狞可怖。
张翠山手中没了兵刃,忙拉了殷素素跃上一株大松树。那白熊在树下团团转动,不时仰头吼叫。张翠山折下了一根松枝,对准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波的一声轻响,树枝入眼。那熊痛得大叫,便欲扑上树来。张翠山从殷素素手中接过长剑,对准熊头,运劲摔落。:二噗的一声,长剑没入了大半,那熊慢慢软倒,死在树下。
张翠山道:“不知洞中还有熊没有?”捡起几块石头投进洞内,过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于是当先进洞。殷素素紧跟在后。但见山洞宽敞,纵深八九丈,岩有缝隙,透入一线天光,宛似天窗。洞中有不少白熊残余食物,鱼肉鱼骨,甚为腥臭。殷素素掩鼻道:“此间好却是好,便是太臭。”张翠山道:“只须日日扫洗,十天半月便不臭了。”殷素素想起从此要和他在这岛上长相厮守,岁月无尽,以迄老死,心中又欢喜,又凄凉。
张翠山出洞来折下树枝,扎成一把大扫帚,将洞中秽物清扫出去。殷素素也帮着收拾。待得打扫干净,秽气仍是不除。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冲洗一番便好了。海水虽多,可惜没盛水的提桶。”张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阴寒冷处搬了几块大冰,放在洞中的高岩上。殷素素拍掌叫道:“好主意!”冰块慢慢融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冲洗一般,只十分缓慢而已。
张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用长剑剥切两头白熊,割成条块。当地虽有火山,但究在极北,仍十分寒冷,熊肉旁放以冰块,看来累月不腐。殷素素叹道:“人心苦不足,既得陇,又望蜀,咱们若有火种,烧烤一只熊掌吃吃,那可有多美。”又道:“只怕洞中的冰块老是不融,冲不去腥臭。”张翠山望着火山口喷出来的火焰,道:“火是有的,就町惜火太大……,慢慢想个法儿,总能取它过来。”
当晚两人饱餐一顿熊脑,使在树上安锤。睡梦中仍如身处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随着波浪起伏颠簸,其实却是风动树枝。
次日殷素素还没睁开眼来,便说:“好香,好香!”翻身下树,但觉阵阵清香,从树下一大丛不知名的花朵上传出。殷素素喜道:“洞前有这许多香花,那可真妙极了。”张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兴,有一件事跟你说。”殷素素见他脸色郑重,不禁一怔,道:“什么?”张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笑道:“啊,你这坏蛋,我还道是什么不好的事呢。什么法子?快说,快说!”
张翠山道:“火山口火焰太大,尤法走近,只怕走到数十丈外,人已烤焦了。咱们用树皮搓一条长绳,晒得干了,然后……”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好法子!然后绳上缚一块石子,向火山口抛去,火焰烧着绳子,便引了下来。”
两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当下说做便做,以整整两天时光,搓了一条百余丈长的绳子,又晒了一天,第四日便向火山口进发。火山口望去不远,走起来却有四十余里。两入越走越热,先脱去海豹皮的皮裘,到后来只穿单衫也有些顶受不住,又行里许,两人口干舌燥,遍身大汗,身旁已无一株树木花草,尽是光秃秃、黄焦焦的岩石。
张翠山肩上负着长绳,瞥眼见殷素素几根长发的发脚因受热而卷曲起来,心下怜惜,说道:“你在这里等我,待我独自上去吧。”殷素素嗔道:“你再说这些话,我不理你啦!最多咱们没火种,一辈子吃牛肉,又有什么大不了?”张翠山微微一笑。
又走里许,两人都已气喘如牛。张翠山虽内功精湛,也已给蒸得金星乱冒,脑中嗡嘴作声,说道:“好,咱们便在这里将绳子掷了上去,倘若接不上火种,那就……,那就……”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爷叫咱俩做一对茹毛饮血的野人夫妻……”说到这里,身子晃动,险些晕倒,忙抓住张翠山肩头,这才站稳。张翠山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子,缚在长绳一端,提气向前奔出数丈,喝一声:“去!”使力掷出。
但见石去如矢,将长绳拉得笔直,远远地落了下去。可是数十丈外虽比张殷二人立足处又热了好多,仍距火山口尚远,未必便能点燃绳端。两人等了良久,只热得眼中如要爆出火来,那长绳却连青烟也没冒出半点。张翠山叹了口气,说道:“古人钻木取火,击石取火,都是有的,咱们回去慢慢再试吧!这个掷绳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道:“这法子虽然不行,但绳子已烤得干透。咱们找几块火石,用剑来打火试试。”张翠山道:“也说得是。”拉回长绳,解松绳头,费成细丝。火山附近遍地燧石,拾过一块燧石,平剑击打,登时爆出几星火花,飞上了绳丝,试到十来次时,终于点着了火。两人喜得相拥大叫。那烤焦的长绳便是现成火炬,两人各持一根火炬,喜气洋洋地回到熊洞。殷素素堆积柴草,生起火来。
既有火种,一切全好办了,融冰成水,烤肉为炙。两人自船破以来,从未吃过一顿热食,这时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肉时,真是险些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
当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动,火光映壁。两人自结成夫妻以来,至此方始真有洞房春暖之乐。
次日清晨,张翠山走山洞来,抬头远眺,正自心旷神怡,蓦地里见远处海边岩石之上,站着一个高大人影。
这人却不是谢逊是谁?张翠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实指望和殷素素经历一番大难之后,在岛上便此安居,哪知又闯来了这个魔头。霎时之间,他便如变成了石像,呆立不敢稍动。但见谢逊脚步蹒跚,摇摇晃晃地向内陆走来。诚是他眼瞎之后,没法捕鱼猎海豹,直饿到如今。他走出数丈,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摔倒,直挺挺地伏在地下。
张翠山返身人洞,殷素素娇声道:“五哥……你……”但见他脸色郑重,话到口边又忍住了。张翠山低声道:“那姓谢的也来啦!”殷素素吓了一跳,悄悄问道:“他瞧见你了吗?”随即想起谢逊眼睛已瞎,惊惶之意稍减,说道:“咱两个亮眼之人,难道对付不了一个瞎子?”张翠山点了点头,道:“他饿得晕了过去啦。”殷素素道:“瞧瞧去!”从衣袖上撕下四根布条,在张翠山耳中塞了两条,自己耳中塞了两条,右手提着长剑,左手扣了几枚银针,一同走出洞去。
两人走到离谢逊七八丈处,张翠山见谢逊饿得狼狈,心下不忍,朗声道:“谢前辈,可要吃些食物?”谢逊陡然间听到人声,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但随即辨出是张翠山的声音,脸上又罩了一层阴影,隔了良久,才点了点头。张翠山回洞拿了一大块昨晚吃剩下来的熟熊肉,说道:“请接着。”远远掷去。谢逊撑起身子,听风辨物,伸手抓住,慢慢咬了一口。
张翠山见他生龙活虎般的一条大汉,竟给饥饿折磨得如此衰弱,不禁油然而起怜悯之情。殷素素心中却是另一个念头:“五哥也忒煞滥好人,让他饿死了,岂不干净?这番救活了他,日后只怕负累无穷,说不定我两人的性命还得送在他手下。”但想自己立过重誓,决意跟着张翠山做好人,心中虽起不必救人之念,却不说出口来。
谢逊吃了半块熊肉,伏在地下呼呼睡去。张翠山在他身旁生了一个火堆。
谢逊直睡了一个多时辰这汴醒转,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张殷二人守在他身旁,见他坐起开口,便各取出塞在右耳中的布条,以便听他说些什么,但两人的右手都离耳畔不过数寸,只要一见情势不对,立即伸手塞耳,左耳中的布条却不取出。张翠山道:“这是极北之处一个无人荒岛。”谢逊“嗯”了一声,霎时之间,心中兴起了数小尽的念头,呆了半晌,说道:“如此说来,咱们是回不去了!”张翠山道:“那得瞧老天爷的意旨了。”谢逊破口骂道:“什么老天爷,狗天、贼天、强盗老天!”摸索着坐在一块石上,又咬起熊肉来,问道:“你们要拿我怎样?”
张翠山頦着殷素素,等她说话。殷素素却打个手势,意思说一切听凭你的土意。
张翠山微一沉吟,朗声道:“谢前辈,我夫妻俩……”谢逊点头道:“嗯,成了夫妻啦。”殷素素脸上一红,却颇有得意之色,说道:“那是你做的媒人,须得多谢你撮合。”谢逊哼了一声,道:“你夫妻俩怎么样?”张翠山道:“我们射瞎了你的眼睛,自是万分过意不去,不过事已如此,千言万语的致歉也是尤用。既然天意要让咱们共处孤岛,说不定这辈子再也难回中土,我二人便好好地奉养你一辈子。”
谢逊点了点头,叹道:“那也只得如此。”张翠山道:“我夫妻俩情深意重,同生共死,前辈倘若狂病再发,害了我夬妻任谁一人,另一人决不能独活。”谢逊道:“你要跟我说,你两人倘若死了,我瞎了眼睛,在这荒岛上也就活不成?”张犟山道:“正是!”谢逊道:“既然如此,你们左耳之中何必再塞着布片?”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而笑,将左耳中的布条也都取了出来,心下却均骇然:“此人眼睛虽瞎,耳音之灵,几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再加上聪明机智,料事如神。若不是在此事事稀奇古怪的极北岛上,他也未必须靠我二人供养。”
张翠山请谢逊为这荒岛取个名字。谢逊道:“这岛上既有万载玄冰,又有终古不灭的火窟,便称之为冰火岛吧。”
自此三人便在冰火岛上住了下来,倒也相安无事。离熊洞半里之处,另有一个较小山洞。张殷二人将之布置成为一间居室,供谢逊居住。张殷夫妇捕鱼打猎之余,烧陶作碗,堆土为灶,诸般日用物品,次第粗具。
谢逊也从不和两人啰唣,只捧着那把屠龙宝刀,低头冥思。张殷二人有时见他可怜,劝他不必再苦思刀中秘密。谢逊道:“我岂不知便寻到了刀中秘密,在这荒岛之上又有何用?只无所事事,这日子却又如何打发?”两人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劝。
忽忽数月,有一日,夫妇俩携手向岛北漫游,原来这岛方圆极广,延伸至北,不知尽头,走出二十余里,只见一片浓密的丛林,老树参天,阴森森的遮天蔽日。张翠山有意进林一探,殷素素胆怯起来,说道:“别要林中有什么古怪,咱们回去吧。”
张翠山微觉奇怪,心想:“素素向来好事,怎地近来却懒洋洋的,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致?”想到此处,心中一惊,问道:“你身子好吗?可有什么不舒服?”殷素素突然间满脸通红,低声道:“没什么。”张翠山见她神情奇特,连连追问。殷素素似笑非笑地道:“老天爷见咱们太过寂寞,再派一个人来,要让大伙儿热闹热闹。”张翠山一怔之下,大喜过望,叫道:“你有孩子啦?”殷素素忙道:“小声些,别让人家听见了。”说了这句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荒林寂寂,哪里还有第三个人在?
天候嬗变,这时候日渐短而夜渐长,到后来每口只两个多时辰是白天,气候也转得极其寒冷。殷素素有了身孕后甚感疲懒,但一切烹饪、缝补等务,仍勉力而行。
这一晚她十月怀胎将满,熊洞中升了火,夫妻俩偎倚在一起闲谈。殷素素道:“你说咱们生个男孩呢还是女孩?”张翠山道:“女孩像你,男孩像我,男女都很好。”殷素素道:“不,我喜欢是个男孩子。你先给他取定个名字吧!”
张翠山道:“嗯。”隔了良久,却不言语。殷素素道:“这几天你有什么心事?我瞧你心不在焉似的。”张翠山道:“没什么。想是要做爸爸了,欢喜得糊里糊涂啦!”
他这几句话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间眼角,隐隐带有忧色。殷素素柔声道:“五哥,你瞒着我,只有更增我忧心。你瞧出什么事不对了?”
张翠山叹了口气,道:“但愿是我瞎疑心。我瞧谢前辈这几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素素“啊”的一声,道:“我也早见到了。他脸色越来越凶狠,似乎又要发狂。”张翠山点了点头,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龙刀中的秘密,因此心中烦恼。”殷素素泪水盈盈,说道:“本来咱俩拼着跟他同归于尽,那也没什么。但是……但是……”
张翠山搂着她肩膀,安慰道:“你说得不错,咱们有了孩子,不能再跟他拼命。他好好的便罢,要是行凶作恶,咱们只得将他杀了。谅他瞎着双眼,终究奈何咱们不得。”
殷素素自从怀了孩子,突然变得仁善起来,从前做闺女时一口气杀几十个人也毫不在意,这时便是杀一头野兽也觉不忍。有一次张翠山捕了一头母鹿,一一头小鹿直跟到熊洞中来,殷素素定要他将母鹿放了,宁可大家吃些野果,挨过两天。这时听到张翠山说要杀了谢逊,不禁身子一颤。
她偎倚在张翠山怀里,这么微微一颤,张翠山登时便觉察了,向着她神色温柔地一笑,说道:“但愿他不发狂。可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殷素素道:“不错,倘若他真的发起狂来,却怎生制他?咱们给他食物时做些手脚,看能找到些什么毒物……不,不,他不一定会发狂的,说不定只是咱俩瞎疑心。”
张翠山道:“我有个计较。咱俩从明儿起,移到内洞去住,却在外洞掘个深坑,上面铺以皮毛软泥。”殷素素道:“这法子好却是好,不过你每日要出外打猎,倘若他在外面行凶……”张翠山道:“我一人容易逃走,只要见情势不对,便往危崖峭壁上蹿去。他瞎了双眼,如何追得我上?”
第二日一早,张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没铁铲锄头,只得捡些形状合适的树枝当作木扒,实是事倍功半。好在他内力浑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来深。眼见谢逊的神气越来越不对,时时拿着屠龙刀狂挥狂舞,张翠山加紧挖掘,预计挖到五丈深时,便在坑底周围插上削尖的木棒。这深坑底窄口广,他不进来侵犯殷素素便罢,只要踏进熊洞,非摔落去不可,更在坑边堆了不少大石,只待他落入坑中,便投石砸打。
这日午后,谢逊在熊洞外数丈处徘徊不去。张翠山不敢动工,生怕他听得响声,起了疑心,但也不敢出外打猎,只守在洞旁,瞧着他动静。但听得谢逊不住口地咒骂,从老天骂起,直骂到西方佛祖、东海观音、天上玉皇、地下阎罗,再自三皇五帝骂起,尧舜禹汤、秦皇唐宗,文则孔孟,武则关岳,不论哪一个大圣贤大英雄,全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谢逊胸中颇有才学,这一番咒骂,张翠山倒也听得甚有兴味。
突然之间,谢逊骂起武林人物来,自华佗创设五禽之戏起,少林派达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给他骂得一文不值。可是他倒也非一味谩骂,于每家每派的缺点所在却也确有真知灼见,贬斥之际,往往一针见血。只听他自唐而宋,逐步骂到了南宋末年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骂到了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猛地里骂到了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他辱骂旁人,那也罢了,这时大骂张三丰,张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讥,谢逊突然大吼:“张三丰不是东西,他的弟子张翠山更加不是东西,他老婆伤了我眼睛,让我捏死他老婆再说!”纵身跃起,掠过张翠山身旁,奔迸熊洞。
张翠山急忙跟进,只听得喀的声响,谢逊已跌入坑中。可是坑底未装尖刺,他虽摔下,并没受伤,只出其不意,大吃了一惊。张翠山顺手抓过挖土的树枝,见谢逊从坑中蹿将上来,兜头猛击下去。谢逊听得风声,左手翻转,已抓住树枝,便向里夺。张翠山把捏不定,树枝脱手。谢逊这一夺劲力好大,张翠山虎口震裂,掌心也给树皮擦得满是鲜血。谢逊跟着这一夺之势,又堕入了坑底。
其时殷素素即将临盆,已腹痛了半天,她先前见谢逊逗留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说知此事,只怕给谢逊听到了,他少了一层顾忌,更会及早发难。这时见情势危急,顾不得腹痛如绞,抓起枕边长剑向张翠山掷去。
张翠山抓住剑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太多,他再蹿上来时,我出剑劈刺,仍非给他夺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想起:“他双目已盲,所以能夺我兵刃,全仗我兵刃劈风之声,才知我的招式去向。”见谢逊又纵跃而上,看准他蹿上的来路,以剑尖对住他脑门,握剑不动。
谢逊这一纵跃,势道极猛,正是以自己脑袋碰向剑尖,长剑不动,绝无声息,他武功再好,又如何能知?嚓的一声,谢逊一声大吼,长剑已刺入额头,深入半寸。总算他应变奇速,剑尖一碰到顶门,立即脑袋后仰,同时急使“千斤坠”功夫,落入坑底。只要他变招迟得一霎,剑尖刺进脑门,立时便即毙命。饶是如此,头上也已重伤,血流披面,长剑插入额头,不住颤动。
谢逊拔出长剑,撕下衣襟裹住伤口,脑中一阵晕眩,自知受伤不轻,他狂性已发,从腰间拔出屠龙刀急速舞动,护住了顶门,第三度跃上。张翠山举起大石,对准他不住投去,却均为屠龙刀砸开,刀花如雪,寒光闪闪。谢逊跃出深坑,直欺过来,张翠山步步退避,心中一酸,心想今日和殷素素同时毙命,竟不能见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儿。
谢逊防他和殷素素从自己身旁逸出,他二人出了熊洞,便没法追赶,当下右手宝刀,左手长剑,招数大开大阖,将两丈方圆之内尽数封住,料想张殷二人再也逃不了。
蓦地里“哇”的一声,内洞中传出一声婴儿哭声。谢逊大吃一惊,立时停步,侧过了头,倾听婴儿的啼哭之声。
张翠山和殷素素情知大难临头,竟一眼也不再去瞧谢逊,两对眼睛都凝视着这初生婴儿,那是个男孩,手足不住扭动,大声哭喊。张殷二人知道只要谢逊这一刀下来,夫妻俩连着婴儿便同时送命。二人闭嘴不语,目光竟不稍斜,暗暗感激老天,终究让自己夫妇此生能见到婴儿。夫妻俩这时已心满意足,不再去想自己的命运’能得保婴儿不死,自是最好,但明知绝无可能,因此连这个念头也不敢多转。
只听得婴儿不住哭嚷,突然之间,谢逊良知激发,狂性登去,头脑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全家遭害,儿子还不满三足岁,活泼可爱,竟也难逃仇人毒手。这几声婴儿啼哭,令他回忆起无数往事:夫妻间的恩爱,父子间的依恋,敌人的凶残,无辜婴儿给敌人摔在地下成为一团模糊血肉,自己苦心孤诣、竭尽全力,仍无法报仇,虽得了屠龙刀,刀中秘密却总不能查明……他站着呆呆出神,一时温颜欢笑,一时咬牙切齿。
在这一瞬之前,三人都正面临生死关头,但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起始,三个人突然都全神贯注于婴儿身上。
谢逊忽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张翠山道:“是个男孩。”谢逊道:“很好。剪了脐带没有?”张翠山道:“要剪脐带吗?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
谢逊倒转长剑,将剑柄递过。张翠山接过长剑,割断了婴儿的脐带,这时方始想起,谢逊已迫近身边,可是他竟不动手,心中奇怪,回头望了他一眼,只见谢逊脸上充满关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
殷素素声音微弱,道:“让我来抱。”张翠山抱起婴儿,送入她怀里。谢逊又道:“你有没烧了热水,给婴儿冼个澡?”张翠山失声一笑,道:“我真糊涂啦,什么也没预备,这爸爸可没用之极。”说着便要奔出去烧水,但只迈出一步,见谢逊铁塔一般巨大的身形便在婴儿之前,心下蓦地一凛。谢逊却道:“你陪着夫人孩子,我去烧水。”将屠龙刀往腰带中一插,便奔出洞去,经过深坑时轻轻纵身跃过。
过了一阵,谢逊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张翠山便给婴儿洗澡。谢逊听得婴儿哭声洪亮,问道:“孩儿像妈妈呢还是像爸爸?”张翠山微笑道:“还是像妈妈多些,不大肥,是张瓜子脸。”谢逊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愿他长大之后,多福多寿,少受苦难。”殷素素道:“谢前辈,你说孩子的长相不好么?”谢逊道:“不是的。不过孩子像你,那就太过俊美,只怕福泽不厚,将来成人后入世,或会多遭灾厄。”
张翠山笑道:“前辈想得太远了,咱四人处身极北荒岛,这孩子自也终老是乡,哪还有什么重入人世之事?”殷素素急道:“不,不!咱们可以不回去,这孩子难道也让他孤苦伶仃的一辈子留在这岛上?几十年之后,我们三人都死了,谁来伴他?他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她自幼禀受父性,在天鹰教中耳濡。染,所见所闻皆是极尽残酷恶毒之事,因而行事狠辣,习以为常,自与张翠山结成夫妇,逐步向善,这一日做了母亲,心中慈爱沛然而生,竟全心全意地为孩子打算起来。
张翠山向她凄然望了一眼,伸手抚摸她头发,心道:“这荒岛与中土相距万里,却如何能回去?”但不忍伤爱妻之心,此言并不出口。
谢逊忽道:“张夫人的话不错,咱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但如何能使这孩子老死荒岛,享不到半点人世的欢乐?张夫人,咱三人终当穷智竭力,使孩子得归中土。”
殷素素大喜,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张翠山忙伸手相扶,惊道:“素素,你干什么?快好好躺着。”殷素素道:“不,五哥,咱俩一起给谢前辈磕几个头,感谢他这番大恩大德。”
谢逊摇手道:“不用,不用。这孩子取了名字没有?”张翠山道:“还没有。前辈学问渊博,请给他取个名字吧!”谢逊沉吟道:“嗯,得取个好名字,让我好好来想一个。”殷素素忽然想起:“难得这怪人如此喜爱这孩子,他若将孩儿视若己子,那么孩儿在这岛上就再不愁他加害,纵然他狂性发作,也不致骤下毒手。”说道:“谢前辈,我为这孩儿求你一件事,务恳不要推却。”谢逊问道:“什么事?”
殷素素道:“你收了这孩子做义子吧!让他长大了,对你当亲生父亲一般奉养。得你照料,这孩儿一生不会吃人家的亏。五哥,你说好不好?”张翠山明白妻子的苦心,说道:“妙极,妙极!谢前辈,请你不弃,俯允我夫妇的求恳。”
谢逊凄然道:“我自己的亲生孩儿给人一把摔死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你们瞧见了没有?”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觉得他言语之中又有疯意,但想起他的惨酷遭际,不由得心中恻然。谢逊又道:“我那孩子如果不死,我将一身武功传授于他,嘿嘿,他未必便及不上你们什么武当七侠。”这几句话凄凉之中带着几分狂傲,但自负之中又包含着无限寂寞伤心。张翠山和殷素素不觉都油然而起悔心:“倘若当日在冰山上不毁了他双目,咱们四人在此荒岛隐居,无忧无虑,岂不是好?”
三人默然半晌。张翠山道:“谢前辈,你收这孩儿作为义子,咱们叫他改宗姓谢。”谢逊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之色,说道:“你肯让他姓谢?我那个死去的孩儿,名叫谢无忌。”张翠山道:“如果你喜欢,那么,咱们这孩儿便叫做谢无忌。”
谢逊喜出望外,唯恐张翠山说过了后悔,说道:“你们把亲生孩儿给了我,那么你们自己呢?”张翠山道:“孩儿不论姓谢姓张,咱们一般地爱他。日后他孝顺双亲,敬爱义父,不分亲疏厚薄,岂非美事?素素,你说可好?”殷素素微一迟疑,说道:“你说怎么便是怎么。孩子多得一个人疼爱,终是便宜了他。”谢逊一揖到地,说道:“这我可谢谢你们啦,毁目之恨,咱们一笔勾销。谢逊虽丧子而有子,将来谢无忌名扬天下,好叫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张翠山、殷素素,他义父是金毛狮王谢逊!”
殷素素当时所以稍一犹疑,乃是想起真的谢无忌已死,给人摔成一闭肉浆,自己的孩儿顶用这个名字,未免不吉,然见谢逊如此大喜若狂,料想他对这孩儿必极疼爱,孩儿将来定可得到他许多好处,母亲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只须于孩子有益,什么事都肯了,抱了孩儿,说道:“你要抱抱他吗?”
谢逊伸出双手,将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极而泣,双臂发颤,说道:“你……你快抱回去,我这模样别吓坏了他。”其实初生一天的婴儿懂得什么,但他这般说,显是爱极了孩子。殷素素微笑道:“只要你喜欢,便多抱一会儿,将来孩子大了,你带着他到处玩儿吧。”
谢逊道:“好极,好极……”听得孩儿哭得极响,道:“孩子饿了,你喂他吃奶吧!我到外边去。”实则他双目已盲,殷素素便当着他哺乳也没什么,但他发狂时粗暴已极,这时却文质彬彬,竟成了个儒雅君子。
张翠山道:“谢前辈……”谢逊道:“不,咱们已成一家人,再这样前辈后辈的,岂不生分?我这么说,咱三人索性结义为金兰兄弟,日后于孩子也好啊。”张翠山道:“你是前辈高人,我夫妇跟你身份相差太远,如何高攀得上?”谢逊道:“呸,你是学武之人,却也这般迂腐起来?五弟、五妹,你们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咱们是拜把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辈,我也成了他的前辈啦!”张翠山道:“既是如此,小弟唯大哥之命是从。”殷素素道:“咱们先就这么说定,过几天等我起得身了,再来祭告天地,行拜义父、拜义兄之礼。”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终身不渝,又何必祭天拜地?这贼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谢逊最恨他不过。”说着扬长出洞,只听得他在旷野上纵声大笑,显得开心之极。张殷两人自从识得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欢喜。
自此三人全心全意地抚育孩子。谢逊少年时原是猎户,他号称“金毛狮王”,驯兽捕牲之技,天下无双,张翠山详述岛上多处地形,谢逊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即记住。自此捕鹿杀熊,便由谢逊一力承担。
数年弹指即过,三个人在岛上相安无事。那孩子百病不生,长得甚是壮健。三人中倒似谢逊对他最为疼爱,有时孩子太过顽皮,张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责打,每次都是谢逊从中拦住。如此数次,孩子便恃他作为靠山,逢到父母发怒,总奔到义父处求救。张殷二人往往摇头苦笑,说孩子给大哥宠坏了。
到无忌四岁时,殷素素教他识字。五岁生口那天,张翠山道:“大哥,孩子可以学武啦,从今天起你来教,好不好?”谢逊摇头道:“不成,我的武功太深,孩子无法领悟。还是你传他武当心法。等他到八岁时,我再来教他。教得两年,你们便可回去啦!”殷素素奇道:“你说我们可以回去?回中土去?”
谢逊道:“这几年来我日日留心岛上的风向水流,每年黑夜最长之时,总是刮北风,数十昼夜不停。咱们可以扎个大木筏,装上风帆,乘着北风,不停向南,要是贼老天不来横加捣蛋,说不定你们便可回归中土。”殷索索道:“我们?难道你不一起去么?”谢逊道:“我瞎了双眼,回到中土做什么?”殷素素道:“你如不去,咱们却决不容你独自留着。孩子也不肯啊,没了义父,谁来疼他?”谢逊叹道:“我得能疼他十年,已经够了。贼老天总是跟我捣乱,这孩子倘若陪我的时候太多,只怕贼老天迁怒于他,会有横祸加身。”殷素素打了个寒噤,但想这是他随口而言,也没放在心上。
张翠山传授孩子的是扎根基的内功,心想孩子年幼,只须健体强身,便已足够,在这荒岛之上,决不会和谁动手打架。谢逊虽说过南归中土的话,但他此后不再提起,看来也是一时兴到之言,不能作准。
到第八年上,谢逊果然要无忌跟他学练武功。传授之时他没叫张殷二人旁观,他夫妇便遵依武林中的严规,远远避开,对无忌的武功进境,也不加考查,信得过谢逊所授,定是高明异常的绝学。
岛上无事可纪,日月去似流水,转眼又是一年有余。
自无忌出世后,谢逊心灵有了寄托,再也不去理会那屠龙宝刀。有一晚张翠山偶尔失眠,半夜中出来散步,月光下见谢逊盘膝坐在一块岩石上,手中捧着那柄屠龙宝刀,正自低头沉思。张翠山吃了一惊,待要避开,谢逊已听到他脚步声,说道:“五弟,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八个字,看来终是虚妄。”张翠山走近身去,说道:“武林中荒诞之说甚多。大哥这等聪明才智,如何对这宝刀之说始终念念不忘?”
谢逊道:“你有所不知,我曾听少林派一位有道高僧空见大师说过此事。”张翠山道:“啊,空见大师。听说他是少林派掌门人空闻大师的师兄啊,他逝世已久了。”谢逊点头道:“不错,空见已经死了,是我打死的。”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江湖上有两句话说道:“少林神僧,见闻智性”,那是指当今少林派四位武功最高的和尚空见、空闻、空智、空性四人而言,后来听说空见大师得病逝世,想不到竟是谢逊打死的。
谢逊叹了口气,说道:“空见这人固执得很,他竟然只挨我打,始终不肯还手,我打了他一十三拳,终于将他打死了。”
张翠山更是骇然,心想:“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脚而不死的,已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这位少林神僧竟能连挨他一十三拳,身子之坚,那是远胜铁石了。”
但见谢逊神色凄然,脸上颇有悔意,料想这事之中,定是隐藏着一件极大过节,他自与谢逊结义以来,八年中共处荒岛,情好弥笃,但他对这位义兄,敬重之中总是带着三分惧意,生怕引得他忆及昔日恨事,当下也不敢多问。
却听谢逊说道:“我生平心中钦服之人,寥寥可数。尊师张真人我虽久仰其名,但无缘识荆。这位空见大师,实是一位高僧。他武功上的名气虽似不及他师弟空智、空性,但依我之见,空智、空性一定及不上他老人家。”张翠山以往听他畅论当世人物,大都不值一哂,能得他骂上几句,已算是第一流的人物,要他赞上一字,真是难上加难,想不到他提及空见大师时竟然如此钦迟,不禁颇感意外,说道:“想是他老人家隐居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武学上的造诣少有人知。”
谢逊仰头向天,呆呆出神,自言自语地道:“可惜,可惜!这样一位武林中盖世奇士,竟给我一十三拳活活打死了。他武功极高,可委实迂得厉害。倘若当时他还手跟我放对,我谢逊焉能活到今闩?”张翠山道:“难道这位高僧的武功修为,竟比大哥还要深厚么?”谢逊道:“我怎能跟他相比?差得远了,差得远了!简直是天差地远!”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和语气之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仰钦佩之情。
张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师张三丰的武功举世所罕有,但和谢逊相较,恐怕也只胜得他半筹,倘若空见大师当真高出谢逊甚多,说得上“天差地远”,岂不是将自己恩师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谢逊的名字中虽有一个“逊”字,性子却极倨傲,倘若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强胜于他,他也决计不肯服输。
谢逊似是猜中了他心意,说道:“你不信么?好,你去叫无忌出来,我说一个故事给他听。”张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无忌早已睡熟,去叫醒他听故事,对孩子实无益处,但既然大哥有命,也不便违拗,于是回入熊洞,叫醒了儿子。无忌听说义父要讲故事,大声叫好,登时将殷素素也吵醒了。三人一起出来,坐在谢逊身旁。
谢逊道:“孩子,不久你就要回归中土……”无忌奇道:“什么回归中土?”
谢逊将手挥了挥,叫他别打断自己话头,续道:“要是咱们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漂得无影无踪,那也罢了,一切休提。但若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说,世上人心险恶,谁都不要相信。除了父母之外,谁都会存着害你的心思。”无忌插口道:“义父也决不会害我!”谢逊点头道:“不错,除了你父母和你义父。就可惜年轻时没人跟我说这番话。唉,便是说了,当时我也不会相信。
“我在十岁那一年,因意外机缘,拜在一个武功极高之人的门下学艺。我师父见我资质不差,对我青眼有加,将他的绝艺倾囊以授。我师徒情若父子,五弟,当时我对我师父的敬爱仰慕,大概跟你对尊师没差分毫。我在二十三岁那年离开师门,远赴西域,结交了一群大有来历的朋友,蒙他们瞧得起我,当我兄弟相待。五妹,令尊白眉鹰王,就在那时跟我结交的。后来我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洽洽,过得极是快活。
“在我二十八岁那年上,我师父到我家来盘桓数日,我自是高兴得了不得,全家竭诚款待,我师父空闲下来,又指点我功夫。哪知这位武林中的成名高手,竟是人面兽心,在七月十五那日酒后,忽对我妻横加强暴……”
无忌不懂“横加强暴”的意思,张翠山和殷素素却同时“啊”的一声,师奸徒妻之事,武林中从所未闻,那可是天人共愤的大恶事。
谢逊续道:“我妻子大声呼救,我父亲闻声闯进房中,我师父见事情败露,一拳将我父亲打死了,跟着又打死了我母亲,将我只有三岁的儿子谢无忌……”
无忌听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谢无忌?”
张翠山斥道:“别多口!听义父说话。”谢逊道:“是啊,我那亲生孩儿跟你名字一样,也叫谢无忌,我师父抓起了他,将他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无忌忍不住又问:“义父,他……他还能活么?”谢逊凄然摇头,说道:“不能活了,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儿子摇了摇手,叫他不可再问。
谢逊出神半晌,才道:“那时我瞧见这等情景,吓得呆了,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对付我这位生平最敬爱的恩师。突然间他一拳打向我胸口,我糊里糊涂的也没想到抵挡,就此晕死过去,待得醒转时,我师父早已不知去向,但见满屋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儿、弟妹仆役,全家一十三口,尽数毙于他拳下。想是他以为一拳已将我打死,就此没再下毒手。
“我大病一场之后,苦练武功,三年后找我师父报仇。但我跟他功夫实在相差太远,所谓报仇,徒然自取其辱,可是这一十三条人命的血仇,如何能便此罢休?于是我遍访名师,废寝忘食地用功,这番苦功,总算也有着落,五年之间,我自觉功夫大进,又去找我师父。哪知我功夫强了,他仍比我强得很多,第二次报仇还是落得个重伤下场。
“我养好伤不久,便得了一本《七伤拳》拳谱,这路拳法威力实非寻常。于是我潜心专练《七伤拳》的内劲,两年后拳技大成,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高手比肩。我师父若非另有奇遇,决不能再是我敌手。不料第三次上门去时,却已找不到他的所在。我在江湖上到处打听,始终访查不到,想是他为了避祸,隐居于穷乡僻壤,大地茫茫,却到何处去寻?我愤激之下,便到处做案,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每做一件案子,便在墙上留下了我师父的姓名。”
张翠山和殷素素一齐“啊”了一声。谢逊道:“你们知道我师父是谁了吧?”殷素素点头道:“嗯!你是‘混元霹雷手’成昆的弟子。”
原来数年前武林中突生轩然大波,自辽东以至岭南,半年之间接连发生了三十余件大案,许多成名豪杰突然不明不白地遭害,而凶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名字。被害之人不是一派掌门,便是交游极广的老英雄,每一件案子都牵连人数甚众。只要这样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处轰传,何况接连三十余件。当时武当七侠曾奉师命下山查询,竟查不到半点头绪。众人均知这是有人故意嫁祸于成昆。“混元霹雳手”成昆武功甚高,向来洁身自爱,声名甚佳,被害者又有好几个是他的知交好友,这些案子决不是他做的。但要查知凶手是谁,自非着落在他身上不可,可是他忽然无影无踪,音讯杳然。纷扰多时,三十余件大案也只有不了了之。虽然想报仇雪恨的人成百成千,可是不知凶手是谁,人人也都只有徒呼负负。若非谢逊今日自己吐露真相,张翠山怎猜得到其中原委。
谢逊道:“我冒成昆之名作案,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便算他始终龟缩,武林中千百人到处查访,总比我一人之力强得多啊。”殷素素道:“此计不错,只不过这许多人无辜伤在你手下,在阴世间也是糊涂鬼,未免可怜!”
谢逊道:“难道我父母妻儿给成昆害死,便不是无辜么?便不可怜么?我看你从前倒也磊落爽快,嫁了五弟九年,却学得这般婆婆妈妈起来。”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大哥,这些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后来你终于找到了成昆么?”谢逊道:“没找到,没找到!后来我在洛阳见到了宋远桥。”
张翠山大吃一惊,道:“我大师哥宋远桥?”
谢逊道:“不错,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我做下这许多大案,江湖上早闹得天翻地覆,但我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无忌道:“义父,他这样坏,你还叫他师父。”谢逊苦笑道:“我从小叫惯了。再说,我的一大半武功总是他传授的。他虽是个大坏蛋,我也不是好人,说不定我的为非作歹也都是他教的。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还是叫他师父。”张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惨酷,愤激之余,行事不分是非。无忌听了这些话记住心中,于他日后立身大是有害,过几天可得好好跟他解说明白。”
谢逊续道:“我见师父如此忍得,居然仍不露面,心想非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不足以激逼他出来。方今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两派为尊,看来须得杀死一名少林派或是武当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见效。那一日我在洛阳清虚观外的牡丹园中,见到宋远桥出手惩戒一名恶簕,武功了得,决意当晚便去将他杀了。”
张翠山听到这里,不由得栗然、而惧,他明知大师哥并未为谢逊所害,但想起当时情势的凶险,仍不免惴惴,谢逊的武功高出大师哥甚多,何况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倘若当真下手,大师哥决无幸理。殷素素也知宋远桥未死,说道:“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无辜,要是你当真杀了宋大侠,咱们这位张五侠早已跟你拼了命,再也不会成为结义兄弟了。”
谢逊哼了一声,道:“那有什么忍不忍的?若在今日,我瞧在五弟面上,自不会去跟武当派为难。可是那时我又不识得五弟,别说是宋远桥,便是五弟自己,只要给我见到了,还不是杀了再说。”
无忌奇道:“义父,你为什么要杀我爹爹?”谢逊微笑道:“我是说个比方啊,并不是真的要杀你爹爹。你爹爹是我结义兄弟,是我在世上最好的朋友。倘若有人要杀你爹爹,我便不要性命也会帮你爹爹!”无忌道:“噢,原来这样!”这才放心。
谢逊抚他头发,说道:“贼老天虽有诸般不好,总算没让我杀了宋远桥。宋远桥是你爹爹的大师兄,倘若我不幸杀了他,我愧对你爹爹,也不能跟他结义为兄弟了。”停了片刻,续道:“这天晚上我在客店中打坐养神。我想宋远桥既是武当七侠之首,武功上自有过人之处,假若一击不中,给他逃了,或者只打得他伤而不死,那么我的行藏必致泄露,要逼出我师父的计谋尽数落空,而且普天下豪杰向我群起而攻,我谢逊便有三头六臂,也没法对敌啊。我一死不打紧,这场血海冤仇,可从此无由得报了。”
张翠山问道:“你跟我大哥这场比武后来如何了结?大师哥始终没跟我们说这件事,倒也奇怪。”谢逊道:“宋远桥压根儿就不知道,恐怕他连‘金毛狮王谢逊’这六个字也从来没听见过,因为我后来没去找他。”张翠山叹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殷素素笑道:“谢什么贼老天、贼老地,谢一谢眼前这个谢大哥才是真的。”张翠山和无忌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