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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会,忽听外面树丛中似乎有人坐了下来,崔秋山右手拿起钢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边,只怕他梦中发出什么声响,凝神静听。只听见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贼留下一个儿子,他到那里去了?”这句话声音很响,登时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拉着他,叫他别动。又听见那人喝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先砍断你的一条腿。”一个声音骂道:“你砍就砍,我们在边庭上一刀一枪打鞑子,岂怕你这种奸贼!”听口音正是应松的声音,袁承志轻轻叫了一声:“应叔叔!”那人又骂:“你真的不说?”应松呸的一声,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脸上,接着一声惨叫,大概已被他一刀砍伤,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挣,挣脱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声:“应叔叔!”直窜出去,火光下只见一人持刀叉要往在地下的人砍下去,他和身纵上,施展伏虎掌中“左击右擒”之法,一拳打在那人眼上。那人只觉眼中金星直冒,右腕一痛,一柄刀已被夺去。袁承志顺手一刀,砍在他的肩头,虽然人小力微,没把他一条肩膀卸了下来,但也已痛得他头晕眼花。众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但看清楚只是一个幼童,刀枪齐下,眼见就要把他砍成碎块。
突然火光中一柄钢叉飞出,各官兵只觉虎口震得奇痛,兵刃纷纷离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后心,直纵出去,明兵们放箭时,两人早已直奔下山。崔秋山这一露形,奉太监曹化淳之命前来搜捕的官兵中,立刻有四名好手跟踪上来,他们见崔秋山虽然胁下挟着袁承志,但仍旧纵跳如飞,迅捷异常,一个人拿出三枝甩箭,使足手劲,掷了过去。崔秋山听得脑后风生,一矮身,三枝箭从头上飞了过去。就这么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枝钢镖,连珠发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一放,左手一抄接住了两枝钢镖,正待发回,敌人袖箭、飞蝗石纷纷打来。崔秋山手接叉拨,边躲暗器,边向山下逃去。
这时他们离明兵大队已远,可是那四个敌人始终紧追不舍。其中一人叫道:“相好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让你少吃些苦头。”崔秋山最恨人口齿轻薄,一声不,暗暗把钢镖交到右手,等他追近,忽然一上一下,两镖疾如闪电,射了过去。那人“啊哟”一声,腿上着了一镖,登时栽倒。其余三人居然毫不理会,分头掩来。崔秋山见敌人已经迫近,对袁承志道:“那人的双刀好使,我去夺来给你。”把虎叉往地上一插,突然反奔。那使双刀的一招“云龙三现”,刷刷连环三招,崔秋山竟抢不入去,另一个使铁鞭的却已欺到袁承志身旁。
崔秋山见一时间双刀夺不下来,而那边袁承志却已危急,蓦地回身,滴溜溜一个旋子,已欺到那铁鞭的人身后,一招“金龙探爪”,向那人后心抓去。那人铁鞭本已向袁承志腰后扫去,忽觉身后来了敌人,单鞭一立,转过身来。崔秋山以快打慢,迅捷异常,那人不及招架,只得连连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飞起一腿,正踢在他臀部,那人怒吼一声,横鞭返击,但慢了一步,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这时,那使双刀与一个使鬼头刀的人三件兵刃同时向崔秋山背后打来,同时腿上中镖的人也已爬起身来,一枪向袁承志左胁刺到。
此时危急四伏,好崔秋山,在这间不容发紧急关头,居然轻重缓急估计得丝毫不乱,吭声吐气,“吓”的一声,右掌一招“降龙伏虎”,正打在那使铁鞭人胸口。这一招是伏虎拳中的三大绝招之一,那人如何抵挡得住,全身腾空,仰天向那腿上中镖的人枪尖上跌了下去,幸得那人疾忙缩枪,这才腾的一声,跌在地下,没有登时被花枪穿个透明窟窿。
崔秋山单鞭夺到,反抡过来,“当”的一声,将三把刀同时架开,纵过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窜去。
那四人见崔秋山一时之间夺鞭使掌,同时解开了四人的进袭,武功好到绝顶,不敢再追,站定身子,各自发暗器。崔秋山黑暗中听得飕飕之声不绝,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窜高跃低,连连闪避,但究竟手中抱了一个人,纵跳不便,避开了右边打来的三枚菩提子,只觉左腿一痛,知道是中了暗器。伤处刚刚痛过,立即发痒,崔秋山心中大惊,知道这箭上有毒,不敢停留,奔跑更速,但这一来,毒发更快,终于左腿全腿发麻,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袁承志大惊,急叫:“崔叔叔。”后面四人黑暗中见跌倒,高呼大叫,随后赶来。
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挡住他们。”袁承志年纪虽小,却极有义气,双掌一错,跃到崔秋山身后,准备迫敌。崔秋山心想:“凭你这点功夫,居然来保护我。”
但心中也自感动,转眼之间,敌人已经追到,使双刀和使鬼头刀的人奔在最前,使鬼头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转刀背,向袁承志踝上击来,袁承志一跃避过。崔秋山右腿忽然撑起,半跪在地,一鞭笔直向使双刀的人掷去。那人待要避让,已经不及,一枝铁鞭从他额头中插了进去。使双刀的人一呆,崔秋山毫不容情,和身扑上,十指如铁,已钳住他的喉咙。那人一刀向崔秋山臂上砍来,崔秋山一挺臂受了这刀,手指用力,那人呼喊不出,登时气绝而死。其余两人本已受伤,那里还敢来追,连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不止,右腿已毫无知觉。
崔秋山咬紧牙关,拾起刀撑在地上,左手握住,站了起来。这时敌人虽已逃走,但不久一定召集后援再来,当地势必不能多留,于是以手代脚,左腿腾空,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他右边,让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的向前赶路。走了一阵,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牵动左手也渐渐无力,只得用右手支持,袁承志感到肩头越来越重,但他一声不哼,虽然满头大汗,仍旧努力把崔秋山扶了前进。又走一阵,两人实在已筋疲力尽,袁承志忽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们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点点头,勉力拖着半边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门边,全身脱力,摔到在地。
袁承志大惊,俯下身来连叫:“崔叔叔!”这时那农舍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袁承志道:“大娘,我们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伤,求求你让我们借住一晚。”那农妇心地仁慈,叫出一个十八九岁旳男子来,命他帮着把崔秋山扶进去,在炕上躺下。崔秋山虽然中毒甚深,但仗着武功精湛,神气内敛,心智倒并没有昏乱,叫袁承志把油灯移到他伤腿处察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那左腿已肿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带黑,十分怕人。崔秋山叫那农家少年先裹好他肩头伤口,再用布条在他腿根处用力缠紧,以防毒气攻心,然后抓住箭羽,拔了出来,随即流出来的血都成黑色。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肿大,嘴始终够不到。袁承志一声不,小嘴就在伤口,一口一口把黑血吸了出来,吐在地上,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渐渐变红。崔秋山叹了一口气道:“这毒药总算还不是最厉害的那种,承志,你快漱口。”那农妇在旁边瞧着,不住念佛。
到第二天下午,那少年报说官兵已经退尽,崔秋山腿肿虽然渐消,却全身发烧,胡言乱语起来。袁承志一个小小孩童,一点没有主意。那农妇道:“你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气还没尽,总得到镇上请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一想不错,那农妇很是热心,借了一辆牛车,命那少年送他们到了镇上。崔袁两人出来时身上没带钱,那少年把他们送入客店之后,径自去了。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炕上的崔秋山发愁,店伴来问吃什么东西,袁承志答不上来,只好推说不饿,一个人坐着想哭。过了半,崔秋山忽然醒来,袁承志忙问他怎么办。崔秋山道:“你身上带着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袁承志大喜,叫道:
“这项圈成吗?”说着除了下来。崔秋山一看,见是一个纯金的项圈,上面还镶着八颗宝石,项圈上刻着几个字。
崔秋山一看,上面写着“富贵恒昌”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弥月之庆”,一行是“祖大寿敬赠”才知道这是袁承志满月时,袁崇焕部下的第一员得力大将军祖大寿所赠。原来祖大寿年青时任侠尚义,放荡不羁,被蓟辽督抚孙承宗拿到后本来就要斩决,幸亏袁崇焕极力求情,方保全了这条性命,所以他对袁崇焕感激异常,两人之间交情非同泛泛。袁崇焕被冤枉磔死后,祖大寿大怒,领了部卒,不理会皇命,径自离开京师,当时京师中人心惶惶,以为这员大将兵权在手,要愤而反叛,幸亏祖大寿的母亲与妻子深明大义,一再劝告,说私恩为轻,抵御外侮为重,千万不可做天下罪人。祖大寿这才不反,继续抵抗清兵。他是明末勇将,当时是人人都知道的。这时崔秋山神智已很胡涂,也不及仔细考虑后果,就道:“你叫店伴陪着你到当铺去,把这项圈当了吧,将来咱们再来赎回。”袁承志说:“好,我就去。”于是他请客店中的伙伴同到镇上的当铺去。
当铺里的朝奉拿到这项圈,吃了一惊,说道:“小朋友,你等一下。”他拿了项圈到里面去,很久很久不出来,袁承志和那店伴等得焦躁,又过了良久,那朝奉才出来,说道:“当二十两。”袁承志也不懂规矩,还是那店伴人好,代他多争了五两银子。袁承志拿了银子和当票,顺道要店伴陪去请了大夫,这才回店,那知身后已暗暗跟了两名公差。袁承志回到店房,见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额上仍旧火烫,大夫还没到来,他心中焦急,走到店房外面张望,忽见七八名公差手持铁链铁尺,抢进店来,其中一人说道:“就是这孩子!”为头的公差说道:“喂,孩子,你是姓袁的吗?”袁承志吓了一跳,不知如何回答,说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那条金项圈来,说道:“那么这条项圈你从那里偷来的?”袁承志急道:“那不是偷来的,这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袁崇焕是你什么人?”袁承志不敢回答,奔进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听见外面公差们喊了起来:“老鸦山的奸党躲在这里,莫让他们逃了。”崔秋山忽地坐起,要想挣下地来,但那里能够,腿刚着地,已经跌倒。这时众公差已涌到店房门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纵出门来,双掌一错,挡在门口。门外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客店中的伙计客人听说捉拿逃犯,都拥到院子来瞧热闹,见七八名公差对着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发威,大众觉得很是奇怪。一名公差抖铁链往袁承志头上套来。
袁承志退后一步,仍旧拦在门外,不让公差们进门,那手持铁链的公差见小小一个孩子,居然身手十分敏捷,手抖铁链套人,本来是他吃了十多年衙门饭的拿手本事,那知道一下竟没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来揪他的小辫子。袁承志见对这许多公差声势凶凶,本已吓得要哭,但见对方伸手侵犯,出于本性的头一偏,使用伏虎掌法中的“横拖单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个踉跄,怒火更炽,飞起一腿,骂道:“小杂种,老子今日要你好看。”袁承志身子本矮,双手在他大腿和臀部一托,借势外送,那公差肥肥一个身驱,凭空飞了出去,结结实实跌在地上。袁承志本来没有这么大气力,完全是乘着那公差自己一踢之势,借力打力,把他猛摔一交。这一来,旁观的人轰然叫好,他们本来愤恨大人欺侮小孩,现在见大人反而打败,而且败得如此精采,不由得喝起采来。
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楞,暗想这孩子倒有点邪门,大家一使眼色,手举单刀铁尺,一涌而上,旁观众人见他们动了家伙,俱都害怕,纷纷退避,袁承志虽学了数年武功,究竟年幼,而且敌不过对方人多,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左边厢房中奔出一条大汉来,微微一纵,已落在袁承志面前,伸出双手乱抓乱拿,也不知他怎样,竟把这些公差的兵刃全都夺了下来。几个公差退得稍迟,被他几拳打得眼青口肿。这大汉啊啊大叫,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来。一名公差喝道:“我们是来捉拿要犯的,你是什么人?快快滚开。”那条大汉根本没有听见,身子一晃,已站到他的面前,右手如铁,抓住他胸口往外一掷,那公差犹如断线鸢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飞出墙外,砰蓬一声,跌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外。
那大汉走到袁承志跟前,双手比划,口中哑哑作声,原来是个哑巴,似乎问袁承志的来历。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诉他才好,很是焦急,那大汉忽然一掌向上,一掌向地,从伏虎掌的起手式开始,练了起来,打到第十招“避扑击虚”就收了手。袁承志会意,就从第十一招“踢肚腿”开始,接下去练了四招。那哑巴一笑,点点头,上去拉着他的手,把他很亲热的抱了起来。袁承志指指店房,告诉他里面有人,那哑巴抱着他进房,只见崔秋山坐在地上,脸色犹如死灰,吃了一惊,把袁承志放下,走上前去。崔秋山认得他,做做手势,指指自己的腿,那哑巴点头,左手牵住袁承志,右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一百几十斤重的一条大汉,但哑巴像抱小孩一样,毫不费力,步履如飞的出去。
店中伙伴见他这副模样,那里敢来拦阻,那哑巴大踏步出店,两名公差躲在一旁,见他向西走去,远远跟在后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脚之所,再邀人大举拿捕。这时崔秋山早已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哑巴听不见身后的声息,袁承志人却机灵,他拉拉哑巴的手,嘴向后一呶,哑巴一回头,瞧见了公差,丝毫不予理会,继续向前。大约走了两三里路,越走越是荒僻,哑巴忽地把崔秋往地上一放,两三下一纵,已跃到那两名公差面前。两公差转身想逃,那里来得及,早被他一手一个,揪住后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两声惨叫,都跌得脑浆迸裂而死。
哑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飞的向前疾走,这一来袁承志可跟不上了,他虽勉力对付,两条小腿拚命搬动,但只跑了里许路,已气喘连连。哑巴一笑,俯身也把袁承志抱在手中,这样他没了顾虑,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会,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翻过两个山头,只见山腰中有二间茅屋,哑巴径向那茅屋跑去,快要到时,屋前有一人已发现了他们,迎了出来,走到临近,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少妇。她和哑巴点了点头,看见崔袁两人,似乎很是讶异,领着他们进屋,那少妇叫道:“小慧,快拿茶壸茶碗来。”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隔房应了一声,提了一把粗茶壸和几只碗过来,怔怔的望着崔袁两人,一对圆圆的眼珠溜溜的转动,十分灵活。
那青年少妇虽然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润,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十分灵秀。那少妇向袁承志道:“这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遇上他的?”袁承志知道她是哑巴的朋友,于是毫不隐瞒的简略说了,那少妇听说崔秋山受了伤,忙拿出一只药箱来,从瓶子中倒出一些白色药粉和红色药粉,混在一起调成水给崔秋山喝了,又拿出一把锐利小刀来,把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一些黄色的药末,过了一阵,用清水洗去,再敷药末,这样洗敷了三次,崔秋山哼了出来,那少妇向袁承志一笑,说道:“不妨事了。”打手势叫哑巴把崔秋山抱到内堂休息。那少妇一面收拾药箱,一面对袁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婶婶好啦,这是我女儿,她叫小慧,你就在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随即下厨做面,杀飨客,袁承志吃过后,疲累了一天一晚,再也支持不住,就伏在桌上睡着了。
第二天睡来,小慧拉着他手,带他去洗脸。袁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伤势好了么?”小慧道:“哑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袁承志惊道:“真的?”小慧点点头,袁承志奔到内室,果然不见崔秋山和哑巴的踪影。
袁承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慧忙道:“别哭,别哭!”袁承志那里肯听,小慧叫道:“妈妈,妈妈,你快来。”安大娘闻声赶来,小慧道:“妈妈,他见崔叔叔他们走了,哭了起来啦!”安大娘柔声对袁承志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伤,很厉害,是不是?”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又道:“我只能暂时救他,让他伤口的毒气不行开来,不过时间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要残废,所以哑巴伯伯背他去请另外一个人医治。等他医好之后,就会来瞧你的。”袁承志慢慢止住哭泣,安大娘道:“他就会好的。快洗脸,洗了脸咱们吃饭。”吃过早饭后,安大娘要他把过去的事再详详细细说一遍,听得不住叹息。袁承志就这样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来。
他从小离开母亲,应松、朱安国等人虽然对他照顾得十分周到,但这些叱喑风云的大将,照料孩子总不十分在行,现在安大娘对他如慈母般照护,又有小慧作伴,这几天可说是他生平最温馨的日子了。安大娘曾叫他把过去学的武功练了一遍,看后点点头说:“也真难为你了。”好象也是深通其中精奥。这样过了十多天,安大娘每天叫袁承志练武,可是练得好不好,却从不加以指点,练的时候也极少在旁观看,小慧本来和袁承志在一起,等到他练武时,总被妈妈叫了开去。
一天合当有事。安大娘到镇上去买油盐等物,还准备剪几尺布来,给袁承志缝一套衫裤,因为他原来的衣服那天晚上在老鸦山连滚带爬,给山石树枝撕破了许多地方。安大娘叮嘱两个孩子在家里玩,别出门去,怕遇上狼。两个孩子答应了,安大娘走后,他们果然在屋里拿些小碗小筷,假装煮饭。小慧道:“你在这里杀,我去买肉。”所谓杀,是把一根萝葡切成一块一块,而买肉则是在门口检野粟子。小慧去了一会,始终不见回来,袁承志大叫:“小慧,小慧。”始终不见答应,想起安大娘的话,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冲出门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小慧已被一条大汉挟在胁下,正要向来路奔去。袁承志大喊一声,一叉向那大汉背后刺去,那大汉猝不及防,幸而袁承志人矮,没刺到背心,但臀部却已重重的吃了一叉。那大汉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单刀,转身刷的就是一刀。袁承志曾跟倪浩学过枪法,把一柄火叉照“岳家神枪”使了开来,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汉对打起来。那大汉使的是少林派罗汉刀法,气力大,刀风劲。袁承志虽然人小身矮,但仗着身法灵便,枪法纯熟,居然也对付着拆了数十招。那大汉见战不下这小孩,心中焦躁,刀法一变,刀刀向袁承志腰腿上砍来。原来那大汉起初用的刀法,有一大半砍空了没有效用,因为袁承志身材矮小,大汉砍向敌人上部的刀法,全都砍在空中,他惊觉到了这一点,连忙改用地堂刀法,不过觉得不必小题大做,所以并不躺下地来。这样一来,袁承志登时感到吃力,正在危急,忽然安小慧拿了一柄长剑,一剑“仙人指路”,向大汉身上刺来。大汉骂道:“呸,你这小妞也来找死。”单刀横砍过来,他不想丧她性命,只想震去她手中长剑,那知小慧身手灵活,长剑忽地圈转,挽了一个平花,一招“三宝莲台”回刺大汉后胯,同时袁承志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龙出洞”刺了过来,那大汉一时之间竟给这两个小孩闹了个手忙脚乱。袁承志起初见小慧过来帮手,心中很是焦急,但三招两式之后,见她身手便捷,居然一手“达摩剑法”,使得很是纯熟,他小孩好胜,不甘落后,一柄火叉使得很紧。
这样一来,那大汉反而欣喜,他知道小孩力气微弱,这两人因得高明传授,枪法和剑法都不同泛泛,然而力气大小,却出自天授,于是他封紧门户,一味游斗。耗了一阵,两个小孩果然有些支持不来。那大汉刀法一紧,对准小慧长剑劈了过去,小慧一个避让不及,长剑和刀一碰,她那里有大汉力大,一柄剑登时向天空飞去。袁承志大骇,火叉“举火撩天”,在大汉面上一晃,大汉举刀一架,飞起一脚,已把小彗踢倒。袁承志不顾性命的举叉力攻,但他心中慌乱,火叉使得已不成章法,大汉一声狞笑,忽然抢进一步,一刀“力劈华山”,直向他当头砍下,袁承志横叉一架,大汉左手已拉住叉头,用力一扭,袁承志只觉虎口剑痛,火叉脱手。那大汉不去理他,随手把火叉往地上一掷,奔到小慧身旁,右手一抄,已抱住了她的腰向前奔去。
袁承志手上虽痛,但见小慧被擒,拾起火叉向后赶来,大汉骂道:“你这小鬼,不要性命!”把小慧交给左手抱住,右手挺刀回身再战,拆了五六招,袁承志左肩被单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伤,鲜血冒了出来。大汉笑道:“小鬼,你还敢来么?”那知袁承志很是勇敢,叫道:“你把小慧放下,我就不追你。”拿了火叉,仍旧紧追不舍。那大汉怒从心起,恶念顿生,想道:“今日不结果这小鬼,看来他要纠缠不休。”双眉一竖,回身挺刀砍来,数合一斗,脚下一勾,已把袁承志绊倒,再不容情,举刀砍下。
小慧见这情形,双手把大汉手臂一拉,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大汉吃痛,惊叫一声,袁承志乘机一个打滚,滚了开去。大汉反手打了小慧一个耳括子,又举刀向袁承志砍下,袁承志侧身一避,被他刀尖在额上一带,左眉上登时划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大汉知道他再也不敢追来,提了小慧就走,那知袁承志这时如疯了一般,抱住大汉的左脚,百忙中还运用伏虎掌法,一个“倒扭金钟”,将大汉大腿扭了转来。要知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袁承志血液中秉承着广东人这点倔强拼死的精神,虽然情势危急,仍旧不肯让小慧被敌人抱去。
那大汉又痛又气,右腿起处,把袁承志踢了一个跟斗,举刀正要砍下,忽然后脑上“咚”的一声,一阵疼痛,回头一望,只见安大娘双手提起,站在那里。那大汉知道安大娘的厉害,舍了袁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连扬,三枚蛋接连向大汉面部打去。
大汉东躲西闪,避开了两枚,第三枚再也闪避不开,“噗”的一声,正打在鼻梁正中,满脸子都是蛋黄蛋白。安大娘从篮中一掏,见还有一枚蛋,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安大娘手劲奇重,虽然只是一枚蛋,可是也打得他头晕眼花。那大汉拋下小慧,左手在眼上一抹,举起单刀向安大娘杀来。安大娘手中没有兵刃,只得连连闪避,袁承志见她危急,一叉又向大汉后心刺去,这时他见来了帮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遮拦挑刺,全然是“岳家神枪”的精妙枪法。安大娘缓出了手,灵机一动,把买来给袁承志做衣服的一疋布从篮中取了出来,迎风一抖,随手拋在身后的小溪中,同时检起三块石子,向大汉打去。
大汉又要闪避石子,又要招架袁承志的火叉,连连的退了两三步,安大娘拿起浸湿的布疋,喝道:“胡老三,你乘着我不在家,上门来欺侮小孩子,算的是那一门好汉。”喝声刚毕,一疋布己向大汉迎面打去。她运用“束湿成棍”的内家功夫,把一疋布当作了棍子使,大汉大骇,不敢怠慢,百忙中把袁承志一脚踹倒,与安大娘斗了起来。
安大娘功力本来在那大汉之上,现在心中愤恨,一疋布更加使得招招紧密,虎虎生风,那大汉背上连被布端打中了两下,水珠四溅,只觉背心隐隐发痛,手上一慢,单刀突然被湿布裹住。安大娘用力一扯,大汉单刀脱手,他纵出两步,狞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托,阴魂不散,总有一天找上你。”安大娘秀眉直竖,一疋湿布横扫过去,那大汉已防到她这一着,话刚说完,已转身跃出,向山下疾奔而去。安大娘也不追赶,回头来看小慧与袁承志。
小慧没有受伤,只是吓得怔怔的傻了一般,隔了良久,才扑在安大娘怀里,哭了出来。袁承志却满脸满身都是血,安大娘忙给他洗沫干净,取出刀伤药给他裹好,幸而两处刀伤口子都不深,流血虽多,并无大碍。安大娘把袁承志抱到床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把刚才他舍命相救的事说了出来。安大娘望着袁承志,心想:“瞧不出他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侠义心肠。咱们在这里是不能了,我倒要好好成全他一番。”安大娘对小慧道:“你也去睡一下,今天晚上咱们就走。”小慧随着母亲东迁西搬惯了的,也不奇怪。安大娘收拾了一下东西,打了两个包裹,三人吃过晚饭后,秉烛而坐。她并不关门,似乎若有所待。
大约到二更时分,门外轻轻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人飘然进来,原来是那个哑巴。他身材魁梧壮实,但走路却轻飘飘悄然无声,想见轻身功夫已练得颇有火候。安大娘站了起来,与他指手划脚的谈了一阵,哑巴点头表示同意。袁承志连问:“崔叔叔呢?他好么?
”安大娘道:“崔叔叔没事,你放心。承志,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安大娘走到内室,坐在床沿上,袁承志跟了进来。安大娘拉着他的手,说道:“承志,我一见你就很喜欢,当你是我自己儿子一般,今天你不顾性命救了小慧,我更加永远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你跟着哑巴伯伯去。”袁承志道:“不,我要和你一起去。”安大娘微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啊。我要哑伯伯带你到一个人那里,他是你崔叔叔的记名师父,你崔叔叔只跟他学了几个月武艺,就这样厉害,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天下无双,我要你去跟他学。”袁承志听得悠然神往。安大娘又道:“他平生只收过两个真正的徒弟,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不过你资质好,心地又很善良,我想他一定欢喜的。哑伯伯是他的仆人,我要他带你去求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哑伯伯会把你送回到我这里的。”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又叮嘱道:“这位老前辈脾气很古怪,你不听话,他固然不喜欢,太听话了,他又嫌你太笨没骨气,只好碰你的缘法吧。”她从腕上脱了一只金丝镯子来,给袁承志戴在臂上,轻轻一捏,金丝镯已经收子,不会再落下来,笑道:“等你武功学好,成为大孩子时,别忘记安婶婶和小慧妹子吧!”袁承志道:
“老前辈假使肯收我,安婶婶你有空时,就带小慧妹妹来瞧瞧我。”安大娘眼圈一红,说道:“好的,我会时时记着你。”
安大娘写了书信,交给哑巴,自己提了两个包裹,四人出门分道而别。袁承志与安大娘及小慧虽然相处没有多日,但一来他是至情之人,二来她们对他极为关切爱惜,所以分别时极为恋恋不舍。
哑巴知道袁承志身上受伤,流血甚多,于是把他抱在手里,迈开大步,在山路上行走若飞。这样晓行夜宿,连接走了十多日,每日傍晚,哑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随便找个岩洞或是破庙歇了。在客店打尖时,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哑巴对吃食物并无主见,拿来就吃,一顿至少要吃两斤面。袁承志打手势问他到什么地方,他总是向前指指,又是行了三天,山路愈来愈是险陡,后来根本已无路可循,哑巴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尽往高山绝顶上爬去。袁承志这时伤口已好,只左眉上留下了一个疤痕,他双手抱住哑巴的头颈,见山上形势如此凶险,双手拚命搂紧,唯恐一失手粉身碎骨。这样走了一天,哑巴爬上了一座高山的绝顶,那山顶却是很大的一块平地,四周都是极高的松树,穿过松林,里面有五六座石屋。哑巴见了石屋,脸露笑容,似乎是久客在外,回归故乡一般。他拉着袁承志的手走进石屋,屋内尘封蛛结,显然是许久没有人住了,哑巴拿了一把大扫帚,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烧水煮饭。在这绝顶之上,也不知道粮食是如何搬运上来的。过了三天,袁承志焦急起来,做手势问师父在什么地方,哑巴指指山下,袁承志表示要下去,哑巴却摇头不许。袁承志无奈,只得苦挨下去,与哑巴言语不通,一个人在山上寂寞异常。
一天晚上,袁承志睡得正熟,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忙翻身坐起,只见一个老人手执蜡烛,站在他的床前,脸上笑容满面,似乎很是喜欢。袁承志福至心灵,爬下炕来,恭恭敬敬的向老人磕了四个头,叫道:“师父,您老人家可来啦!”那老人呵呵大笑,说道:“你这娃儿,谁教你叫我师父的?你怎么知道我准收你这徒儿?”袁承志听他语气,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说道:“是安婶婶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给我添麻烦,好吧,瞧着你故了世的父亲份上,我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头,那老人道:“够了,够了,明天再说。”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袁承志就起来了。哑巴似乎知道老人已答应收他,喜得把他拋到空中,随手接住,连拋了四五次,那老人听见袁承志嘻笑之声,踱出房来,笑道:“好啊,你这样小小年纪,居然已知道行侠仗义,救人妇孺,你有什么本事,倒使出来给我瞧瞧。”袁承志给他说得面红过耳,忸怩不安。
那老人笑道:“你不让我瞧瞧你的功夫,我怎么教你啊?”袁承志这才知道师父并没和自己开玩笑,于是把崔秋山传授给他的伏虎掌法一招一式,从头至尾练了起来。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等他练完,笑道:“秋山不住夸你聪明,我先还不相信,他只教了你几天,有这样成就,确是不错的了。”袁承志一听到崔秋山的名字,全心就贯注他的安危,可是老人在说话,不敢打断他的话头,等他一停口,忙问:“崔叔叔在那里?他好吗?”
那老人道:“他已经没事,回到李将军那里打仗去啦。”袁承志听了,很是欢喜。
这时哑巴已把香案放好,那老人取出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一位儒生,神态飘逸如仙,那老人点了香火烛,恭恭敬敬的磕了头,然后对袁承志道:“这是咱们华山派的开山祖师爷,你过来磕头。”袁承志过去磕头,他不知道应该磕几个头,心想总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着叫他停止才罢。那老人笑吟吟的正要开口说话,袁承志又跪下磕头,算是正式拜师。那老人微笑着受了,说道:“从今而后,你是咱们华山派正式的弟子了。我以前收过两个徒弟,因为一直没遇到聪颖肯学的孩子,所以这十多年来始终没再传人,你是我的第三个徒弟,也是我的关山徒弟,你可得好好的学,别给我丢人现眼。”袁承志连连点头。那老人道:“我姓穆,江湖上朋友们叫我做八手仙猿,你记着点,下次别让人家问住,你师父叫什么呀?啊哟,这个可不知道。”袁承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安大娘说他脾气古怪,心里一直有点害怕,那知其实是一个很诙谐的人。
要知入手仙猿穆人清的武功深不可测,在江湖上纵横来去,近二十年来从未遇到手,因他与世无争,所以名头却不甚亮。他脾气本很孤僻,这次见袁承志孤零零一个孩子很是可怜,加之敬他父亲袁崇焕为国杀敌,冤屈而死,是一个大大的忠臣,所以对他破例的青眼有加,又见他聪明活泼,更是喜爱,所以大反常态,与他有说有笑。穆人清又道:“你那两位师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岁,他们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他们也许会怪我,到这时还给他们添个娃娃师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将来给他们的徒子徒孙比下去,他们可更有道理来怪我这老胡涂啦。”袁承志道:“我一定要用功。”他又问:“崔叔叔是您老人家的徒弟吗?”穆人清道:“他要跟李将军打仗,没功夫跟我好好儿学,我只传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他指指哑巴道:“像他,天天瞧着瞧着,也偷了不少招儿啦,不过和我那两个徒儿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
袁承志见哑巴两次手掷公差,身手迅捷异常,但师父说自己两位师兄比他本领更要高强无数倍,那么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师兄,至少也可赶到哑巴了,心中十分快慰。
穆人清道:“咱们华山派有敨多规条,什么戒淫、戒仕、戒保镖,现在与你说,你也不懂,我只嘱咐你两句话:要听师父的话,不可以做坏事,你懂吗?”袁承志道:“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也不敢做坏事。”穆人清道:“好,现在咱们练功夫。你崔叔叔因为时间匆促,所以把伏虎掌法一古脑儿传给了你,其实这套掌法神妙莫测,你年纪太小,学了也不能好好的用,我先教你长拳十段锦。”袁承志道:“这个倪叔叔以前教过我的。”穆人清道:“呸,你学了几路势子,就算会了么?错得远呢,你要是真的懂了这套十段锦的奥妙,江湖上胜得你的人就已经不多了。”袁承志给他教训得喏喏连声,不敢再说。
穆人清于是把十段锦练了起来,式子拳路,和倪浩所教的一模一样。袁承志心中暗暗纳罕,心想这有什么特别?正在奇怪之际,穆人清道:“你当师父骗你是不是?来来来,你来抓我的衣服,只要你碰到我一片衣角,我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与师父赌气,笑着不动。穆人清道:“快来,这是教你功夫啊!”袁承志听说是教他功夫,于是抢上前去,伸手摸他师父长衫的后襟,那知手将摸到,衣襟忽然一缩,就只这么差了两三寸。袁承志顺势上前,师父忽然不见,在他头颈后面轻轻捏了一把,笑道:“我在这里。”袁承志一个“鹞子反身”双手反抱,那知师父人影又已不见,他忙转身,见师父已离开他有两三丈远。他童心大起,心想:“我非抓住你不可。”纵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荡了开去,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赶,一转身,忽见哑巴在打手势,似乎要他注意。袁承志心中一动,暗想:“师父用的果然都是十段锦身法,但他怎么能这样快?”于是一面追捉,一面暗记师父的身法,十段锦他练的本熟,但穆人清进退趋避,灵便异常,运用之中,另有异常巧思。袁承志聪敏异常,一面追迷藏,一面暗学师父身法,捉到后来,他的追赶之中也用上了这灵巧的身法,果然登时迅捷了数倍。穆人清暗暗点头,深喜孺子可教。这时袁承志赶得急,穆人清也避得快,两人越追越快,广场上只是两条人影,飞舞来去,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一把将承志抱了起来,笑道:“好徒弟,乘孩子!”袁承志见十段锦中有许多奥妙之处,心里也高兴异常。穆人清道:“好啦,这些已够你练的啦。”把他放下地来,叫他复习几遍,自己飘然入内。
袁承志把十段锦从头至尾的练了十多遍,除了把师父的身法牢记住之外,又悟出许多心得来。这一晚把他喜得抓耳爬,一夜没好好的睡,就是在梦中也是在练拳。等到天一微亮,他怕昨天学的忘记,又奔到广场上练了起来,越打越起劲,忽然背后有人咳嗽了一声,袁承志转过身来,见是师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叫了一声:“师父!”垂手站立,穆人清道:“你自己悟的这几招都还不错,就是这一招快是快了,但下盘露出了空隙,敌人如果是好手,他脚这样一勾你就糟糕,所以应该这样。”他连说带比的教了起来,袁承志一点就通,这一天又学了不少巧招。
这样一晃过了三年,袁承志己经十二岁了。他从小练武,身体出落得壮健异常。穆人清有时有事下山,一去就是两三个月,临走时必定传授袁承志大套拳法,等他回山,袁承志也一定己融会贯通的把拳法学会。这一年的端午节,吃过雄黄酒,穆人清忽然又把祖师爷的画像请了出来,自己磕了头,又命袁承志磕头,然后说道:“承志,今天教你拜祖师,你知道为什么?”袁承志道:“不知道。”穆人清从内室捧出一只长长的木匣来,放在案上,把木匣一揭,只见精光耀眼,匣中躺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宝剑,袁承志心中突突乱跳,颤然说道:“师父,你是教我学剑。”穆人清点点头,从匣中提起宝剑,脸色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的话。”袁承志依言下跪,穆人清道:“剑是百兵之祖,最是难学不过,你人很聪明,悟性强,那是一定能学好的。不过咱们华山派的剑法,自历代祖师相传,各人凭了自己的聪明智能,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以致徒弟越到后来本领越差,咱们本派却不是这样,选徒弟时极为严格,选中之后,却是倾囊相授。单以剑法而论,就是每一代都能青出于蓝。本派的剑法难固然是难到了极处,可是狠也狠到了极处,你只要练好,那就是天下无敌的了。今天我要你发一个重誓,决不许滥杀了一个无辜。”袁承志忙道:“师父今天教了我剑法,要是以后我剑下伤了一个好人,一定也被人杀死。”穆人清道:“好,起来吧。”袁承志站了起来,穆人清又道:“我也知道你心地仁厚,决不会故意杀害好人。不过是非之间,有时很难分辨,只要你常存宽容忠恕之念,就不会误伤了。这一点你要牢牢记着。”袁承志点头答应。穆人清左手一捏剑诀,右手宝剑一翻,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展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