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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燕云十八飞骑 奔腾如虎风烟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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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燕云十八飞骑 奔腾如虎风烟举

丁春秋杀害玄痛、玄难二僧,乃少林派大仇。少林群僧听说他到了少室山上,登时群相鼓噪。玄生大呼:“今日须当人人奋勇,诛灭了这丁老怪,为玄难、玄痛两位师兄报仇。”

玄慈朗声道:“远来是客,咱们先礼后兵。”群僧齐道:“是。”玄慈又道:“众位师兄,众位朋友,大家便出去瞧瞧星宿派和慕容氏的高招如何?”

群雄早已心痒难搔,正在等他这句话。辈份较低、性子较急的青年英豪一窝蜂地奔了出去。跟着四大恶人、各路好汉、大理段氏、诸寺高僧,纷纷快步而出。但听得乒乓呛啷之声不绝,慧字辈的少林僧将师父、师伯叔的兵刃送了出来。

玄慧虚空四代少林僧各执兵刃,列队出寺。刚到山门门口,派在半山守望的僧人便奔来禀报:“星宿派徒众千余人,在半山亭中将慕容公子等团团围住,恶斗不休。”玄慈点了点头,走到石板路上向山下望去,但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只怕尚不止千余之数。

呼喝之声,随风飘上山来:“星宿老仙今日亲自督战,自然百战百胜!”“你们几个妖魔小丑,竟敢顽抗老仙,当真大胆之极!”“快快抛下兵刃,哀求星宿老仙饶命!”“星宿老仙驾临少室山,小指头儿一点,少林寺立即塌倒。”

新入星宿派的门人,未学本领,先学谄谀师父之术,千余人颂声盈耳,少室山上一片歌功颂德。少林寺建刹已六百年,历代群僧所念的“我佛如来世尊”之声,六百年总和,还不及此刻星宿派众门人对师父的颂声洋洋如沸。“星宿老仙”之名,远远胜过了“阿弥陀佛”。丁春秋捋着白须,眯起了双眼,醺醺然,飘飘然,有如饱醉醇酒。

玄生气运丹田,大声叫道:“结罗汉大阵!”五百名僧众应声道:“结罗汉大阵!”红衣闪动,灰影翻滚,五百名僧众东一簇、西一队,漫山遍野散了开来。

群雄久闻少林派罗汉大阵之名,但一百多年来,少林派从未在外人之前施展过,除了本寺僧人之外,谁也未克得见。这时但见群僧衣帽分色,或红或灰,或黄或黑;兵刃不同,或刀或剑,或杖或铲,人人奔跑如飞,顷刻间便将星宿派门人围在垓心。

星宿派人数远较少林僧为多,但大多数是新收的乌合之众,单独接战,多少也各自有点儿技艺。这等列阵合战的阵仗,却从来没操练过,更加没经历过,不由得都慌了手脚,歌颂星宿老仙的声音也不免大大减弱,不少人默不作声,心中暗打主意,只待局面有变,便改而歌颂“少林圣僧”。

玄慈方丈朗声说道:“星宿派丁先生驾临少室山,是与少林派为敌。各路英雄,便请作壁上观,且看少林寺抗击西来高人何如?”

河朔、江南、川陕、湖广各路英雄纷纷呼叫:“星宿老怪为害武林,大伙儿敌忾同仇,诛杀此獠!”各人抽出兵刃,欲与少林派并肩杀敌。

这时慕容复、邓百川等已杀伤了二十余名星宿派门人,眼见大援到来,当即跃开数丈,暂且罢手不斗。星宿派众门人中心栗六,也不上前进迫。

段誉东一蹿、西一晃,冲入人丛,奔到王语嫣身旁,说道:“王姑娘,待会倘若情势凶险,我再负你出去。”王语嫣脸上一红,说道:“我既没受伤,又没给人点中穴道,我……我自己会走……”向慕容复瞧了一眼,又道:“我表哥武功高强,护我绰绰有余。段公子,你还是出去吧。”

段誉心中老大不是味儿,心想:“我有什么本领,怎及得上你表哥武功高强?”但说就此出去,却又如何舍得?讪讪地道:“这个……这个……啊,王姑娘,我爹爹也到了,便在外面。”他和王语嫣数度共经患难,长途同行,相处的时日不浅,但段誉从不向她提到自己的身份来历。在他心目中,王语嫣乃是天仙,自己是尘世俗人,自己本来就不以王子为荣,而在天仙眼中,王子和庶人又有什么分别?

王语嫣对段誉数度不顾性命地相救,内心也颇念其诚,意存感激,但对他这个人本身却从来不放在心上,只知他是个学会了一门巧妙步法的书呆子,有几手时灵时不灵的气功剑法,他缠在身边,表哥往往神色不愉,为了怕表哥多心,只盼他离得越远越好。这时忽听他说爹爹来了,微觉好奇,说道:“你们父子俩有好久不见了,是不是?”

段誉喜道:“是啊!王姑娘,我带你见我爹爹好不好?我爹爹见了你一定很喜欢。”王语嫣脸上又一红,摇头道:“我不见。”段誉道:“为什么不见?”他见王语嫣不答,一心讨她欢喜,道:“王姑娘,我的把兄虚竹也在这里,他又做了和尚。还有,我的徒弟也来了,当真热闹得很。”王语嫣知道他的徒弟便是“南海鳄神”,但他为什么会收了这天下第三恶人“凶神恶煞”为徒,却从来没问过他,想起南海鳄神的怪模怪样,嘴角边不禁露出笑意。段誉见引得她微笑,心中大喜,此刻虽身处星宿派的重围之中,但得王语嫣与之温言说笑,天大的事也都置之度外。

少林群僧布就罗汉大阵,左右翼卫,前后呼应。有几名星宿派门人向西方冲击,稍一交峰,便即纷纷负伤。丁春秋吩咐:“大家暂且别动。”朗声说道:“玄慈方丈,你少林寺自称为中原武林首领,依我看来,委实不足一哂。”

众弟子群相应和:“是啊,星宿老仙驾到,少林寺和尚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天下武林,都源出于我星宿一派,只有星宿派的武功,才是真正正统,符合规范,此外尽是邪魔外道。”“你们不学星宿派武功,终不免是牛鬼蛇神,自取灭亡。”突然有人放开喉咙,高声唱了起来:“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千余人依声高唱,更有人取出锣鼓箫笛,或敲或吹,好不热闹。群雄大都没见过星宿派的排场,见了这等古怪阵仗,无不骇然失笑。

金鼓丝竹声中,忽然山腰里传来群马奔驰之声。蹄声越来越响,不久四面黄布大旗从山崖边升起,四匹马奔上山来,骑者手中各执一旗,临风招展。四面黄旗上都写着五个大黑字:“丐帮帮主庄”。四乘马在山崖边一立,骑者翻身下马,将四面黄旗插在崖上最高处。四人都是丐帮装束,背负布袋,手扶旗杆,不发一言。

雄群都道:“丐帮帮主庄聚贤到了。”眼见这四面黄旗傲视江湖的声势,擎旗人矫捷剽悍的身手,比之星宿派的自吹自擂,显然更令人心生肃然之感。

黄旗刚竖起,一百数十匹马疾驰上山,乘者最先的是百余名六袋弟子,其后是三四十名七袋弟子、十余名八袋弟子。稍过片刻,是五名背负九袋的长老,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地翻身下马,分列两旁。丐帮中人除了急报传讯或身有要事之外,从不乘马坐车,眼前这等排场,已与官军或寻常江湖豪客无异,大反丐帮惯例。许多武林耆宿见了,都暗暗摇头。

但听得蹄声嗒嗒,两匹青骢健马并辔而来。左首马上是个身穿紫衫的少女,明艳文季,一双眼珠子却黯然无光。阮星竹一见,脱口叫道:“阿紫!”她忘了自己已改穿男装,这一声叫,露出了本来的女子声音。

右首马上乘客身穿百结锦袍,脸上神色木然,俨如僵尸。群雄中有识之士一见,便知他戴了人皮面具,不欲以本来面目示人,均想:“这人想来便是丐帮帮主庄聚贤了。他要和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却又如何不显露真相?”有的猜想:“看来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庄聚贤只是个化名。他既能做到丐帮帮主,岂是名不见经传的泛泛之辈?”有的猜想:“多半这一战他并无多大把握,倘若败于少林僧之手,便仍遮脸而退,以免面目无光。”更有人猜想:“莫非他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他重掌丐帮大权,便来和少林派及中原群雄为难。”虽然也有人从“庄聚贤”三字联想到了“聚贤庄”,但只由此而推想到乔峰,聚贤庄游氏兄弟已双双命丧乔峰之手,后来连庄子也烧成了白地,谁也料想不到,这个丐帮新帮主竟是聚贤庄当年的少庄主游坦之。

阿紫听到了母亲的呼叫,她此刻身有要事,不欲即和母亲相会,婆婆妈妈地述说别来之情,当下只作没听见,说道:“贤哥,这里人多得很啊,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大唱什么‘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丁春秋这小子和他的虾兵蟹将,也都来了么?”游坦之道:“不错,他门下人数着实不少。”阿紫拍手笑道:“那好极了,倒省了我一番跋涉,不用千里迢迢地到星宿海去找他算账。”这时步行的丐帮帮众络绎不绝地走上山来,都是五袋、四袋、三袋的弟子,列队站在游坦之和阿紫身后。

游坦之低声道:“人差不多到齐了。”阿紫向身后一挥手,两名丐帮弟子各从怀内取出一团紫色物事,缚上木棍,迎风抖动,原来是两面紫绸大旗,在空中平平铺了开来,每面旗上都锈着六个殷红如血的大字:“星宿派掌门段。”

两面紫旗一展开,星宿派门人登时大乱,立时便有人大声呼叫:“星宿派掌门乃丁老仙,四海周知,哪里有什么姓段的来做掌门人了?”“胡混冒充,好不要脸!”“掌门人之位,难道是自封的么?”“哪一个小妖怪自称是本派掌门,快站出来,老子不把你捣成肉酱才怪!”说这些话的,都是星宿派新入门的弟子,至于摩云子、追风子等旧人,自然均知阿紫的来历,想起她背后有萧峰撑腰,都不禁暗生惧意。

一众僧侣和俗家英雄忽见多了个星宿派掌门人出来,既感骇异,也暗暗称快,均想这干邪魔窝里反,那再好也没有了。

阿紫双手拍了三拍,朗声说道:“星宿派门下弟子听者:本派向来规矩,掌门人之位,有力者居之。本派之中,谁的武功最强,便是掌门。半年之前,丁春秋和我一战,给我打得一败涂地,跪在地下向我磕了十八个响头,拜我为师,将本派掌门人之位,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难道他没告知你们么?丁春秋,你忒也大胆妄为了,你是本派大弟子,该为众师弟的表率,怎可欺师灭祖,瞒骗一众师弟?”她语音清脆,一字一句说来,遍山皆闻。

众人一听,无不惊奇万分,瞧她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幼女,双目又盲了,怎能做什么掌门人?段正淳和阮星竹更相顾骇然。他们知道这个女儿出于丁春秋门下,刁钻古怪,顽劣无比,但武功却是平平,居然胆敢反徒为师,去捋丁春秋的虎须,这事只怕难以收场。以大理国在少室山上的寥寥数人,实不足以星宿派相抗,救她脱险。

丁春秋眼见当此群雄毕集、众目睽睽之下,阿紫居然打出“星宿派掌门”的旗号,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胸中怒发如狂,脸上却仍笑嘻嘻地一派温厚慈和的模样,说道:“小阿紫,本派掌门人之位,唯有力者居之,这句话倒也不错。你觊觎掌门大位,想必是有些真实功夫了,那便过来接我三招如何?”

突然间眼前一花,身前三尺处已多了一人,正是游坦之。这一下全然出其不意,以丁春秋眼力之锐,竟也没瞧清楚他是如何来的,心惊之余,不由得退了一步。

他这一步跨中带纵,退出了五尺,却见游坦之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处,可知便在自己倒退一步之时,对方同时踏上了一步,当然他是见到自己后退之后,这才迈步而前,后发齐至,不露形踪,此人武功之高,当真令人畏怖。丁春秋眼见他有一张死沉沉的木黄脸皮伸手可触,已来不及开口质问:“我是要和阿紫比武,干吗要你来横加插手?”立即倒蹿出去,一反手,抓住一名门人,便向他掷了过去。

游坦之应变奇速,立即倒跃丈许,也是反手一抓,抓到一名丐帮三袋弟子,运劲推出。那三袋弟子竟如是一件极大暗器,向丁春秋扑去,和那星宿派门人在半空中砰的一撞。旁人瞧了这般劲道,均想:“这两名弟子只怕要撞得筋断骨碎而死。”

哪知二人一撞之下,只听得嗤嗤声响,跟着各人鼻中闻到一股焦臭,中人欲呕,群雄有的闭气,有的后退,有的伸手掩鼻,有的立服解药,均知丁春秋和庄聚贤都是以阴毒内劲使在弟子身上。那两人一撞,便即软垂垂地摔在地下,动也不动,早已毙命。

丁春秋和游坦之一招相交,不分高下,心中都暗自忌惮,同时退开数尺,跟着各自反手,又抓了一名弟子,向前掷出。那两名弟子又在半空中一撞,发出焦臭,一齐毙命。

两个所使的均是星宿派中一门阴毒武功“腐尸毒”,抓住一个活人向敌人掷出,其实一抓之际,已先将该人抓死,手爪中所喂的剧毒渗入血液,使那人满身都是尸毒,敌人倘若出掌将那人掠开,势非沾到尸毒不可。就算以兵刃拨开,尸毒亦会沿兵刃沾上手掌。甚至闪身躲避,或是以劈空掌之类武功击打,亦难免受到毒气的侵袭。

游坦之那日和全冠清结伴同行,他心无城府,阅历又浅,不到一两天便给全冠清套出了真相。全冠清心想:“这人内力虽强劲无比,武功却平庸之极,终究无甚大用。”其后查知阿紫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门徒,灵机一动,便撺掇游坦之向阿紫习学星宿派武功,当着阿紫之面,却将游坦之的武功夸得地上少有,天下无双,要阿紫一一将所学武功试演出来,好让游坦之指点。

游坦之和阿紫年纪都轻,一个痴,一个盲,立时堕入计中。阿紫将本门武功一项项地演将出来,并详述修习之法。游坦之的“腐尸毒”功夫便由此学来。“腐尸毒”功夫的要旨,全在练成带有剧毒的深厚内力,能将人一抓而毙,尸身上随即沾毒,功夫本身却并无别般巧妙。这道理星宿派门人个个都懂,就是练不到如此内力而已。

阿紫虽玲珑剔透,但眼睛盲了,瞧不到游坦之脸上神情,而自己性命又确是这庄公子从丁春秋手下抢救出来的,再听全冠清巧舌如簧,为游坦之大肆吹嘘,凭她聪明绝顶,也决计猜不到这位“武功盖世的庄公子”,竟会来向自己偷学武艺。

阿紫每说一招,游坦之便依法试习,他身上既有冰蚕寒毒,又有神足经的上乘内功,兼具正邪两家之所长,内力非同小可,同样的一招到了他手中,发出来时便断树裂石、威力无穷。阿紫听在耳中,自然钦佩无已。游坦之也传授她一些神足经上的修习内功之法。阿紫照练之后,虽无多大进境,却也觉身轻体健,筋骨灵活。其时游坦之早已明白,自己所以有此神功,与那本经书上怪僧的图像大有关联,为了要在阿紫跟前逞能,每日里在无人之处勤练不辍。

其后全冠清设法为游坦之除去头上铁罩,以人皮面具遮住他给热铁罩烫得稀烂的面目,然后携同他去参与洞庭湖君山丐帮大会。以游坦之如此深厚功力、怪异武功,丐帮中自无人可与相抗,轻而易举地便夺到了帮主之位。同时全冠清亦正式复归丐帮,升为九袋长老。游坦之虽当上帮主,帮中事务全凭全冠清吩咐安排。全冠清眼见帮中不服游坦之的长老、弟子仍然不少,大是隐忧,总不能一个个都杀了,于是献议与少林派争夺中原武林盟主,使丐帮帮主庄聚贤成为天下武林第一人,凭此功绩威望,自可压服丐帮中心怀不平之人。

阿紫喜事好胜的性情,虽盲不改,全冠清这一献议,大投所好。游坦之本不想做什么武林盟主,但阿紫既力赞其事,他便也依从遵行。全冠清精心策划,缜密部署,邀请各路英雄好汉同时于十一月初十聚集少林寺,便是他的杰作。阿紫心想既有武功天下第一的庄聚贤撑腰,更何惧于区区星宿老怪,当即自封为“星宿派掌门人”,命人做起紫旗,到少室山来耀武扬威。

丐帮一行来到少室山上,眼见山头星宿派门人大集,这一着倒不在全冠清意料之中,便向游坦之进言,丁春秋一出口,立即上前动手,以免阿紫为难。

丁春秋眼见对方厉害,立时便使出最阴毒的“腐尸毒”功夫。这功夫每使一招,不免牺牲一个门人弟子,但对方不论闪避或招架,都难免荼毒,任你多么高明的武功,只有施展绝顶轻功,逃离十丈之外,方能免害。但一动手便即逃之夭夭,这场架自然打不成了。不料游坦之已从阿紫处学会了这门功夫,便牺牲丐帮弟子,抵御丁春秋的进袭。他二人掷出一名弟子,跟着又掷一名弟子。但听得砰砰砰响声不绝,片刻之间,双方已各掷了七名弟子,十四具尸体横卧地上,脸上均一片乌青,神情可怖,惨不忍睹。

星宿派弟子人人惊惧,拚命躲缩,以防给师父抓到,口中歌颂之声仍然不断,只不过声音发颤,哪里还有什么欢欣鼓舞之意?

丐帮弟子见帮主突然使这等阴毒武功,虽说是被迫而为,却也大感骇异,均想:“本帮行事,素以仁义为先,帮主如何能在天下英雄之前,施展这等为人不齿的功夫,那岂不是和星宿派同流合污了么?”更有人想:“倘若乔帮主仍是咱们帮主,必会循正道以抵挡星宿老怪的邪术。”

丁春秋反手想再抓第八人时,一抓抓了个空,回头一看,只见群弟子都已远远躲开,却听得呼的一声,游坦之的第八人却掷了过来。丁春秋又惊又怒,危急中飞身而起,跃入了门人群中。那丐帮弟子的尸体疾射而至,星宿派众弟子欲待逃窜,已然不及,六七人大呼“我的妈啊”声中,已给尸首撞中。这具尸首剧毒无比,这六七上脸上立时蒙上一片黑气,滚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即毙命。

阿紫听了身旁全冠清述说情状,只乐得格格娇笑,叫道:“丁春秋,庄帮主是我星宿派掌门人的护法,你打败了他,再来跟你掌门人动手不迟。你是输了,还是赢了?”

丁春秋懊丧已极,适才这一仗,决不是自己在功夫上输了,从庄聚贤掷尸的方位劲力看来,他内力虽强,每次所用手法却都一模一样,可见他只是从阿紫处学得一些本门的粗浅功夫,其中种种精奥变化,全然不知。这一仗是输在星宿派门人比丐帮弟子怕死,一个个远远逃开,不像丐帮弟子那样慷慨赴义,临危不避。他心念一转,计上心来,仰天大笑。

阿紫皱眉道:“笑!亏你还笑得出?有什么好笑?”

丁春秋仍笑声不绝,突然之间,呼呼呼风声大作,八九名星宿派门人给他以连珠手法抓住掷出,一个接着一个,迅速无伦地向游坦之飞去,便如发射连珠箭一般。

游坦之却不会使这一门“连珠腐尸毒”的功夫,只抓了三名丐帮帮众掷出,第四招便措手不极,紧急之际,一跃向上,冲天而起,这般避开了掷来的毒尸,却不必向后逃窜,可说并未输招。

丁春秋正是要他闪避,左手一招,阿紫一声惊呼,向丁春秋身前飞跃过去。

旁观众人一见,无不失色。“擒龙功”、“控鹤功”之类功夫如练到上乘境界,原能凌空取物,但最多不过隔着四五尺远近擒敌拿人,夺人兵刃。武术中所谓“隔山打牛”,原是形容高手的劈空掌、无形神拳能以虚劲伤人,但也决不能将内力运之于二丈之外,“火焰刀”与“六脉神剑”之类以空劲内力伤人,已是武林中罕见的神功。丁春秋其时与阿紫相距六七丈之遥,居然能一招手便将她拖下马来,擒将过去,武功之高,当真匪夷所思。

却不知丁春秋擒拿阿紫,所使的并非真实功夫,乃是靠了他“星宿三宝”之一的“柔丝索”。这柔丝索以星宿海旁的雪蚕之丝制成。那雪蚕野生于雪桑之上,形体远较冰蚕为小,也无毒性,吐出来的蚕丝却韧力大得异乎寻常,一根单丝便已不易拉断。只是这种雪蚕吐丝有限,极难寻求。那日阿紫以一张透明渔网捉住褚万里,逼得他羞愤自尽,渔网之中便掺得有少量雪蚕丝。丁春秋这根柔丝索尽数以雪蚕丝绞成,微细透明,几非肉眼所能察见,他掷出九名门人之时,同时挥出了柔丝索。他掷出九具毒尸,一来逼开游坦之,二来是障眼之术,令人人眼光都去注视于他的“连珠腐尸毒”,柔丝索挥将出去,更是谁都难以发觉。

待得阿紫惊觉到柔丝索缠身,已给丁春秋牵扯过去。虽说丁春秋有所凭借,但将这一根细若无物的柔丝挥之于六七丈外,在众高手全不知觉之下,一招手便将人擒到,这份功力自也非同凡俗。他左手抓住了阿紫背心,右手点了她穴道,柔丝索早已缩入了袖中。他掷尸、挥索、招手、擒人,一直在哈哈大笑,待将阿紫擒到手中,笑声仍未断绝。这大笑之声,也是引人分散目光的“障眼术”。

游坦之身在半空,已见阿紫被擒,惊惶之下向前急扑,六具毒尸已从足底飞过。他左足一着地,右掌便向丁春秋猛力击去。

丁春秋左手向前探出,便以阿紫的身子去接他这一招开碑裂石的掌力。游坦之此刻武功虽强,临敌应变的经验却半点也无,眼见自己一掌便要打在阿紫身上,危急中立即收回掌力。本来中等武功之人,也知只须将掌力偏在一旁,便伤不到阿紫,可是游坦之对阿紫敬爱太过,一见势头不对,只知收掌回力,不暇更思其他,将这股偌大掌力尽数收回,等如以此掌力当胸猛击自己。他一个踉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饶是他修习神足经有成,这一掌毕竟也不好受,正欲缓过一口气来,丁春秋哪容他有喘息余裕,呼呼呼呼,连续拍出四掌。游坦之丹田中内息提不上来,只得挥掌拍出,接了他四掌,接一掌,吐一口血,连续接得四掌,吐了四口黑血。丁春秋得理不让人,第五掌跟着拍出,要趁机致他死命。

只听得旁边数人齐声呼喝:“丁老怪休得行凶!”“住手!”“接我一招!”玄慈、观心、道清等高僧,以及各路英雄的侠义之士,都不忍这丐帮帮主如此死于丁春秋手下,呼喝声中,纷纷抢出相救。

不料丁春秋第五掌击出,游坦之回了一掌,丁春秋身形微晃,竟退开一步。众高手见了,便知这一招是丁春秋吃了点小亏,当即止步,不再上前应援。原来游坦之吐出四口瘀血后,内息已畅,第五掌上已将冰蚕奇毒和神足经内力一并运出。丁春秋以掌力硬拼,便非敌手。若不是丁春秋占了先机,将游坦之击伤,令他内力大打折扣,则刚才双掌较量,丁春秋非连退五步不可。

丁春秋气息翻涌,心有不甘,运起十成功力,呼的一掌又向前推去。游坦之踏上一步,接了他这一掌,叫道:“快放下段姑娘!”呼呼呼呼,连出四掌,每出一掌,便跨上一步。这五步一踏出,已与丁春秋面面相对,再一伸手,便能抢夺阿紫。

丁春秋掌力不敌,又见到他木然如僵尸的脸孔,心生惧意,微笑道:“我又要使腐尸毒功夫了,你小心着!”说着左手提起阿紫身子,摆了几摆。

游坦之知道丁春秋“腐尸毒”功夫一施,阿紫立时便变成了一具毒尸,急呼:“不,不!万……万万不可!”声音发颤,惊恐已达极点。

丁春秋听得他话声惶急,登时明白:“原来你这小子给这臭花娘迷住了,哈哈,妙极,当真再好不过。”他擒获阿紫,本想当众将她处死,免得她来争星宿派掌门人之位,这时见了游坦之的情状,似可将阿紫作为人质,胁制这个武功高出于己的丐帮帮主庄聚贤,便道:“你不想她死么?”

游坦之叫道:“你……你……你快将她放下来,这个……危险之极……”丁春秋哈哈一笑,说道:“我要杀她,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要放她?她是本派叛徒,目无尊长,这种人不杀,却去杀谁?”游坦之道:“这个……她是阿紫姑娘,你无论如何不能害她,你已射瞎了她一双眼睛,那个,求求你,快放她下来,我……重重有谢。”他语无伦次,显是对阿紫关心已极,却哪里还有半分丐帮帮主的风度?

丁春秋见他内力阴寒强劲,听他说话声音,实在与那铁头人十分相似,可是他明明头上并无铁罩,而且那铁头人又怎能是丐帮帮主?当下也无暇多想,说道:“要我饶她小命也不难,只是须得依我几件事。”

游坦之忙道:“依得,依得!便一百件、一千件也依你!”丁春秋听他这般说,心下更喜,点头道:“很好!第一件事,你立即拜我为师,从此成为星宿派弟子。”

游坦之毫不迟疑,立即双膝跪倒,说道:“师父在上,弟子……弟子庄聚贤磕头!”他想:“我本来就是你的弟子,早已磕过了头,再拜一次,又有何妨?”

他这一跪,群雄登时大哗。丐帮自诸长老以下,无不愤慨莫名,均想:“我帮是天下第一大帮,素以侠义自居,帮主却去拜邪名素著的星宿老怪为师。咱们万万不能再奉此人为帮主。”

猛听得锣鼓丝竹响起,星宿派门人大声欢呼,颂场星宿老仙之声,响彻云霄,种种歌功颂德、肉麻不堪的言辞,直非常人所能想象,总之日月无星宿老仙之明、天地无星宿老仙之大,自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更无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德。周公、孔子、佛祖、老君,以及玉皇大帝、十殿阎王,无不甘拜下风。

当阿紫为丁春秋一擒获,段正淳和阮星竹便相顾失色,但自知本领不敌星宿老怪,决难从他手中救女儿脱险,及后见庄聚贤居然肯为女儿屈膝事敌,却也大出意料之外。阮星竹既惊且喜,低声道:“你瞧人家多么情义深重!你……你……你哪及得上人家的万一。”

段誉斜目向王语嫣看了一眼,心想:“我对王姑娘一往情深,自忖已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但比之这位庄帮主,却又大大不如了。人家这才是情中圣贤!倘若王姑娘给星宿老怪擒去,我肯不肯当众向他下跪呢?”想到此处,突然间血脉贲张,但觉为了王语嫣,纵然万死亦所甘愿,区区在人前受辱之事,真是何足道哉,不由得脱口而出:“肯的,当然肯!”王语嫣问道:“你肯什么?”段誉嗫嚅道:“嗯,这个……我也肯下跪拜师……”王语嫣便即明白,脸上微微一红。

游坦之磕了几个头站起,见丁春秋仍抓着阿紫不放,阿紫脸上肌肉扭曲,大有苦痛之色,忙道:“师父,你老人家快放开了她!”丁春秋冷笑道:“这小丫头大胆妄为,哪有这么容易便饶了她?除非你将功赎罪,好好替我干几件事。”游坦之道:“是!师父要弟子立什么功劳?”丁春秋道:“你去向少林寺方丈玄慈挑战,把他杀了。”

游坦之迟疑道:“弟子和少林方丈无怨无仇,丐帮虽要跟少林派争雄,却似乎不必杀人流血”。丁春秋面色一沉,怒道:“你违抗师命,可见拜我为师,全属虚假。”游坦之只求阿紫平安脱险,哪里还将什么江湖道义、是非公论放在心上,忙道:“是!不过少林派武功甚高,弟子尽力而为……师父,你……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不得加害阿紫姑娘。”丁春秋淡淡地道:“杀不杀玄慈,全在于你;杀不杀阿紫,权却在我。”

游坦之转过身来,大声道:“少林寺玄慈方丈,少林派是武林中各门派之首,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向来并峙中原,不相统属。今日咱们却要分个高下,胜者为武林盟主,败者服从武林盟主号令,不得有违。”眼光向群豪脸上扫去,又道:“天下各位英雄好汉,今日都聚集在少室山下,有哪一位不服,尽可向武林盟主挑战。”言下之意,竟如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一般。

丁春秋和游坦之的对答,声音虽不甚响,但内功深厚之人却早将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少林寺众高僧听丁春秋公然命这庄聚贤来杀玄慈方丈,无不大怒,但适才见到两个所显示的武功,这庄聚贤的功力既强且邪,玄慈在武功上是否能敌得住,已属难言,而各种毒功邪术更加不易抵挡。

玄慈雅不愿和他动手,但他公然在群雄之前向自己挑战,又势无退避之理,当下双掌合十,说道:“丐帮数百年来,乃中原武林的侠义道,天下英雄,无不瞻仰。贵帮前任帮主汪剑通帮主,与敝派交情着实不浅。敝派僧俗弟子向来对贵帮极为尊敬,丐帮和少林派数百年的交情,从没伤了和气。却不知庄帮主何以今日忽兴问罪之师,还盼见告。天下英雄,俱在此间,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游坦之年轻识浅,不学无术,如何能和玄慈辨论?但他来少林寺之前,曾由全冠清教过一番言语,当即说道:“我大宋南有辽国,西有西夏、吐蕃,北有大理,四夷虎视眈眈,这个……这个……”他将“北有辽国、南有大理”说错了方位,听众中有人不以为然,便发出咳嗽嗤笑之声。

游坦之知道不对,但已难挽回,不由得神态十分尴尬,幸好他戴着人皮面具,别人瞧不到面色。他“嗯”了几声,继续说道:“我大宋兵微将寡,国势脆弱,全赖我武林义士,江湖同道,大伙儿一同匡扶,这才能外抗强敌,内除奸人。”

群雄听他这几名话甚是有理,都道:“不错,不错!”

游坦之精神一振,续道:“只不过近年来外患日深,大伙儿本当齐心合力,共赴艰危。可是各门各派,各帮各会,却你争我斗,不能够齐心。契丹人乔峰单枪匹马地来一闹,中原豪杰便打了个败仗,又听说西域星宿海的星宿老……星宿老……星宿老……那个星宿老……嗯,他曾连杀少林派的两名高僧……那个……”全冠清本来教他说“西域星宿老怪曾连杀少林派的两名高僧,少林派束手无策”,游坦之原已将这些话背得十分纯熟,突然话到口边,才觉不对,连说了几个“星宿老”,却“老”不下去了。

群雄中有人叫道:“他是星宿老怪,你是星宿小妖!”人丛中哄笑大作。

星宿派门人齐声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千余人齐声高唱,登时将群豪的笑声压了下去。

唱声甫歇,人丛中忽有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大声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曲调和星宿派所唱一模一样。星宿派门人听到别派之中居然有人颂赞本派老仙,此事十分难得,那是远胜于本派弟子的自称自赞。群相大喜之下,锣鼓丝竹出力伴奏,不料第四句突然急转直下,只听他唱道:“……大放狗屁!”众门人相顾愕然之际,锣鼓丝竹半途不及收科,竟尔伴奏到底,将一句“大放狗屁”衬托得悠扬动听。

群雄只笑得打跌,星宿派门人俱都破口大骂。王语嫣嫣然微笑,说道:“包三哥,你的嗓子好得紧啊!”包不同道:“献丑,献丑!”这四句歌正是包不同的杰作。

游坦之趁着众人扰攘之际,和全冠清低声商议了一阵,又朗声道:“我大宋国步艰危,江湖同道却又不能齐心合力,以致时受番邦欺压。因此丐帮主张立一位武林盟主,大伙儿听奉号令,有什么大事发生,便不致乱成一团了。玄慈方丈,你赞不赞成?”

玄慈缓缓地道:“庄帮主的话,倒也言之成理。但老衲有一事不解,却要请教。”游坦之道:“什么事?”玄慈道:“庄帮主已拜丁先生为师,算是星宿派门人了,是也不是?”游坦之道:“这个……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玄慈道:“星宿派乃西域门派,非我大宋武林同道。我大宋立不立武林盟主,可跟星宿派无涉。就算中原武林同道要推举一位盟主,以便统筹事功,阁下是星宿派门人,却也不便参与了。”

众英雄纷纷说道:“不错!”“少林方丈之言甚是。”“你是番邦门派的走狗奴才,怎可妄想做我中原武林的盟主?。”

游坦之无言可答,向丁春秋望望,又向全冠清瞧瞧,盼望他们出言解围。

丁春秋咳嗽一声,说道:“少林方丈言之差矣!老夫乃山东曲阜人氏,生于圣人之邦,星宿派乃老夫一手创建,怎能说是西域番邦的门派?星宿派虽居处西域,那只不过是老夫暂时隐居之地。你说星宿派是番邦门派,那么孔夫子也是番邦人氏了,可笑啊可笑!说到西域番邦,少林武功源于天竺达摩祖师,连佛教也是西域番邦之物,我看少林派才是西域的门派呢!”此言一出,玄慈和群雄都感不易抗辩。

全冠清朗声道:“天下武功,源流难考。西域武功传于中土者有之,中土武功传于西域者亦有之。我帮庄帮主乃中土人氏,丐帮素为中原门派,他自然是中原武林的领袖人物。玄慈方丈,今日之事,当以武功强弱定胜负,不以言辞舌辩定输赢。丐帮与少林派到底谁强谁弱,只须你们两位首领出手较量,高下立判,否则说上半天,又有何益?倘若你有自知之明,不是敝帮庄帮主的敌手,那么只须甘拜下风,推戴我庄帮主为武林盟主,倒也不是非出手不可的。”这几句话,显然认定玄慈是明知不敌,胆怯推诿。

玄慈向前走了几步,说道:“庄帮主,你既非要老衲出手不可,老衲若再顾念贵帮和敝派数百年的交情,坚不肯允,倒是对贵帮不敬了。”眼光向群雄缓缓掠过,朗声道:“天下英雄,今日人人亲见,我少林派绝无与丐帮争雄斗胜之意,实是丐帮帮主步步见逼,老衲退无可退。”群雄纷纷说道:“不错,少林派并无丝毫理亏之处。”

游坦之只挂念着阿紫的安危,一心要尽快杀了玄慈,好得向丁春秋交差,让他放了阿紫,大声道:“比武较量,强存弱亡,说不上谁理亏不理亏,快快上来动手吧!”

他幼年时嬉戏不学,本质虽不纯良,终究是个质朴少年。他父亲死后,浪迹江湖,大受欺压屈辱,并无一个聪明正直之士好好对他教诲指点,近来和阿紫日夕相处,学到的都是星宿派那一套。星宿派武功尽皆以阴狠毒辣取胜,再加上全冠清用心深刻,助他夺到丐帮帮主之位,教他所使的也尽是伤人不留余地的手段,日积月累地浸润下来,竟将一个系出中土侠士名门的弟子,变成了善恶不分、唯力是视的暴汉。

玄慈朗声道:“庄帮主的话,和丐帮数百年的仁侠之名,可太不相称了。”

游坦之身形一晃,倏忽之间已欺近丈余,说道:“要打便打,不打便退开了吧。”说话间又向丁春秋与阿紫瞧了一眼,甚是焦急不耐。

玄慈道:“好,老衲今日便来领教庄帮主降龙二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绝技,也好让天下英雄好汉,瞧瞧丐帮帮主数百年来的嫡传功夫。”

游坦之一怔,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他虽接任丐帮帮主,但这降龙二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两绝技,却一招也不会。只是他曾听帮中长老们冷言冷语地说过,这两项绝技是丐帮的“镇帮神功”。降龙二十八掌偶尔也有传与并非出任帮主之人,打狗棒法却必定传于丐帮帮主,数百年来,从无一个丐帮帮主不会这两项镇帮神功的。

玄慈说道:“老衲当以本派大金刚拳接一接帮主的降龙二十八掌,以降魔禅杖接一接帮主的打狗棒。唉,少林派和贵帮世代交好,这几种武功,向来切磋琢磨则有之,从来没有用以敌对过招,老衲不德,却是愧对丐帮历代帮主和少林派历代掌门了。”双掌一合,正是大金刚拳的起手式“礼敬如来”,脸上神色蔼然可亲,但僧衣的束带向左右笔直射出,足见这一招中蕴藏着极深的内力。

游坦之更不打话,左手凌空劈出,右掌跟着迅捷之极地劈出,左手掌力先发后至,右手掌力后发先至,两股力道交错而前,诡异之极,两人拳掌之力在半途相逢,波的一声响,相互抵消,却听得嗤嗤两声,玄慈腰间束带的两端同时断截,分向左右飞出丈许。游坦之这两掌掌力所及范围甚广,攻向玄慈身子的劲力为“礼敬如来”的守势消解,但玄慈飘向身侧的束带却为他掌力震断。

少林派僧侣和群雄一见,纷纷呼喝:“这是星宿派的邪门武功!”“不是降龙二十八掌!”“不是丐帮功夫!”丐帮弟子中竟也有人叫道:“咱们和少林派比武,不能使邪派功夫!”“帮主,你该使降龙二十八掌!”“使邪派功夫,没的丢了丐帮脸面。”

游坦之听得众人呼喝之声大作,不由得心下踌躇,第二招便使不出去。

星宿派门人却纷纷大叫:“星宿派神功比丐帮降龙二十八掌强得多,干吗不使强的,反使差劲的?”“庄师兄,再上!当然要用恩师星宿老仙传给你的神功,去宰了老和尚!”“星宿神功,天下第一,战无不胜,功无不克。降龙臭掌,狗屁不值!”

一片喧哗叫嚷之中,忽听得山下一个雄壮的声音说道:“谁说星宿派武功胜过了丐帮的降龙二十八掌?”

这声音也不如何响亮,但清清楚楚地传入了众人耳中,众人一愕之间,都住了口。

但听得蹄声如雷,十余乘马疾风般卷上山来。马上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毡大氅,里面玄色布衣,但见人似虎,马如龙,人既矫捷,马亦雄骏,每一匹马都是高头长腿,通体黑毛,奔到近处,群雄眼前一亮,金光闪闪,却见每匹马的蹄铁边缘竟然都是黄金镶嵌。来者一共是一十九骑,人数虽不甚多,气势之壮,却似有如千军万马一般,前面一十八骑奔到近处,拉马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中驰出。

丐帮帮众之中,大群人猛地里高声呼叫:“乔帮主,乔帮主!”数百名帮众从人丛中疾奔出来,在那人马前躬身参见。

这人正是萧峰。他自被逐出丐帮之后,只道帮中弟子人人视他有如寇仇,万没料到敌我已分,竟然仍有这许多旧时兄弟如此热诚地过来参见,陡然间热血上涌,虎目含泪,翻身下马,抱拳还礼,说道:“契丹人萧峰已给丐帮逐出,与丐帮更无瓜葛。众位何得仍用旧日称呼?众位兄弟,别来俱都安好?”最后这句话中,旧情拳拳之意,竟然难以自已。

过来参见的大都是帮中的三袋、四袋弟子。一二袋弟子是低辈新进,平素少有机会和萧峰相见,五六袋以上弟子却严于夷夏之防,年长位尊,在诸事上颇有顾忌,不如年轻的热肠汉子那么说干便干。这数百名弟子听他这么说,才省起行事太过冲动,这位“乔帮主”乃大对头契丹人,帮中早已上下均知,何以一见他突然现身,爱戴之情油然而生,竟将这大事忘了?有些人当下低头退了回去,却仍有不少人道:“乔……乔……你老人家好,自别之后,咱们无日不……不想念你老人家。”

那日阿紫突然外出不归,连续数日没音讯,萧峰焦急万分,派出大批探子寻访。过了数月,终于得到回报,说她陷身丐帮,那个铁头人也与她在一起。

萧峰一听,甚是心惊,心想丐帮恨己切齿,这次掳去阿紫,必是以她为质,向自己胁迫,须当立时将她救回。于是奏知辽帝,告假两月,将南院军政事务交由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代拆代行,径自南来。

萧峰这次重到中原,乃有备而来,所选的“燕云十八骑”,个个是契丹族中顶尖儿的高手。他上次在聚贤庄中独战群雄,若非有一位大英雄突然现身相救,难免为人乱刀分尸,可见无论武功如何高强,真要以一敌百,终究不能,现下偕燕云十八骑俱来,每一人都能以一当十,再加胯下坐骑皆是千里良马,危急之际,倘若只求脱身,当非难事。

一行人来到河南,萧峰擒住一名丐帮低袋弟子询问,得知阿紫双目已盲,每日与新帮主形影不离,此刻已随同新帮主前赴少林寺。萧峰惊怒更增,心想阿紫双目为人弄瞎,则在丐帮中所遭种种惨酷的虐待,自是可想而知,当即追向少林寺来。

来到少室山上,远远听到星宿派门人大吹,说什么星宿派武功远胜降龙二十八掌,不禁怒气陡生。他虽已不是丐帮帮主,但那降龙二十八掌乃恩师汪剑通所亲授,如何能容旁人肆意诬蔑?纵马上得山来,与丐帮三四袋群弟子厮见后,一瞥之间,见丁春秋手中抓住一个紫衣少女,身材婀娜,雪白的瓜子脸蛋,正是阿紫。但见她双目无光,瞳仁遭毁,已然盲了。

萧峰心下既痛惜,又愤怒,大步迈出,右手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击去,正是降龙二十八掌中的一招“见龙在田”,他出掌之时,与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五六丈,但说到便到,力自掌生之际,两人相距已不过七八丈。

天下武术之中,任你掌力再强,也决无一掌可击到五丈以外的。丁春秋素闻“北乔峰,南慕容”的大名,对他决无半点小觑之心,然见他在十五六丈之外出掌,万料不到此掌是针对自己而发。殊不料萧峰掌力甫出,身子已抢到离他三四丈外,又是一招“见龙在田”,后掌推前掌,双掌力道并在一起,排山倒海地压将过来。

只一瞬之间,丁春秋便觉气息窒滞,对方掌力竟如怒潮狂涌,势不可当,又如是一堵无形的高墙,向自己身前疾冲。他大惊之下,哪里还有余裕筹思对策,但知若以单掌出迎,势必臂断腕折,说不定全身筋骨尽碎,百忙中将阿紫向上急抛,双掌连划三个半圆护住身前,同时足尖着力,飘身后退。

萧峰跟着又是一招“见龙在田”,前招掌力未消,次招掌力又至。丁春秋不敢正面直撄其锋,右掌斜斜挥出,与萧峰掌力的偏势一触,但觉右臂酸麻,胸中气息登时沉浊,当即乘势纵出三丈之外,唯恐敌人又再追击,竖掌当胸,暗暗将毒气凝到掌上。萧峰轻伸猿臂,将从半空中堕下的阿紫接住,随手解开了她穴道。

阿紫虽目不能视物,给丁春秋制住后又口不能说话,于周遭变故却听得清清楚楚,身上穴道一解,立时喜道:“好姊夫,多亏你来救了我。”双臂伸出,紧紧搂住了他。

萧峰心下一阵难过,柔声安慰:“阿紫,这些日子来可苦了你啦,都是姊夫累了你。”他只道丐帮首脑人物恨他极深,偏又奈何他不得,得知阿紫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便到南京去掳了来,痛加折磨,说什么也料想不到阿紫这一切全是自作自受。

萧峰来到山上之时,群雄立时耸动。那日聚贤庄大战,他孤身一人连毙数十名好手,当真威震天下。中原群雄恨之切齿,却也是闻之落胆,这时又见他突然驰上少室山来,均想恶战又是势所难免。当日曾参与聚贤庄之会的,回思其时庄中大厅上血肉横飞的惨状,兀自心有余悸。待见他仅以一招“见龙在田”,便将那不可一世的星宿老怪打得落荒而逃,心中更增惊惧,一时山上群雄面面相觑,肃然无语。

只有星宿派门人还有十几人在那里大言不惭:“姓乔的,你已中了我星宿老仙的仙术,不出十天,全身化为脓血而亡!”“星宿老仙见你是后生小辈,先让你三招!”“星宿老仙是什么身份,怎屑与你动手?你如不悔悟,立即向星宿老仙跪地求饶,日后势必死无葬身之地。”只声音零零落落,绝无先前的嚣张气焰。

游坦之见到萧峰,心下害怕,待见他伸臂将阿紫搂在怀里,而阿紫满脸喜容,搂住他项颈,神情十分亲密,再也难以忍耐,纵身向前,说道:“你快……快放下阿紫姑娘!”萧峰将阿紫放落,问道:“阁下何人?”游坦之和他凛然生威的目光相对,心下登时怯了,嗫嚅道:“在下……在下是丐帮帮主……帮主庄……那个庄帮主。”

丐帮中有人叫道:“你已拜入星宿派门下,怎么还能是丐帮帮主?”

萧峰怒喝:“你干吗弄瞎了阿紫姑娘的眼睛?”游坦之为他威势所慑,倒退两步,说道:“不……不是我……真的不是……”阿紫道:“姊夫,我的眼睛是丁春秋这老贼弄瞎的,你快挖了丁老贼的眼珠出来,给我报仇。”

萧峰一时难明真相,目光环扫,在人丛中见到了段正淳和玩星竹,胸中一酸,又是一喜,朗声道:“大理段王爷,令爱千金在此,你好好地管教吧!”携着阿紫的手,走到段正淳身前,轻轻将她一推。

阮星竹早已哭湿了衫袖,这时更加泪如雨下,扑上前来,搂住了阿紫,道:“乖孩子,你……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段誉见到萧峰突然出现,大喜之下,便想上前厮见,只是萧峰掌击丁春秋、救回阿紫、会见游坦之,没丝毫空闲。待见阮星竹抱住了阿紫大哭,段誉不由得暗暗纳罕:“怎地乔大哥说这盲眼少女是我爹爹的令爱千金?”但他素知父亲到处留情,心念一转之际,便已猜到了其中关窍,快步而出,叫道:“大哥,别来可好?这可想煞小弟了。”

萧峰自和他在无锡酒楼中赌酒结拜,虽然相聚时短,却是倾盖如故,肝胆相照,当即上前握住他双手,说道:“兄弟,别来多事,一言难尽,差幸你我俱都安好。”

忽听得人丛中有人大叫:“姓乔的,你杀了我兄长,血仇未曾得报,今日和你拼了。”跟着又有人喝道:“这乔峰乃契丹胡虏,人人得而诛之,今日可再也不能容他活着走下少室山去。”但听得呼喝之声,响成一片,有的骂萧峰杀了他的儿子,有的骂他杀了父亲。

萧峰当日聚贤庄一战,杀伤着实不少。此时聚在少室山上的各路英雄中,不少人与死者或为亲人戚属,或为知交故友,虽对萧峰忌惮惧怕,但想到亲友血仇,忍不住向之叫骂。喝声一起,登时越来越响。众人见萧峰随行的不过一十八骑,他与丐帮及少林派均有仇怨,而适才数掌将丁春秋击得连连退避,更成为星宿派的大敌,动起手来,就算丐帮两不相助,各路英雄、少林僧侣,再加上星宿派门人,以数千人围攻萧峰一十九骑契丹人马,就算他真有通天的本领,也决计难脱重围。声势一盛,各人胆气便也更加壮了。

萧峰带同一十八骑,快马奔驰地来到中原,只盼忽施突袭,将阿紫救归南京,绝未料到竟有这许多对头聚集在一起。他自幼便在中原江湖行走,与各路英雄不是素识,便是相互闻名,知道这些人大都是侠义之辈,所以与自己结怨,一来因自己是契丹人,二来是有人从中挑拨,出于误会。聚贤庄之战实非心中所愿,今日若再大战一场,多所杀伤,徒增内疚,自己纵能全身而退,携来的“燕云十八骑”不免伤亡惨重,心下盘算:“好在阿紫已经救出,交给了她父母,阿朱的心愿已了,我得急谋脱身,何必跟这些人多所纠缠?”转头向段誉道:“兄弟,此时局面恶劣,你我兄弟难以多叙,你暂且退开,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他要段誉避在一旁,免得夺路下山之时,旁人出手误伤了他。

段誉眼见各路英雄数逾千人,个个要击杀义兄,不由得激起了侠义之心,大声道:“大哥,做兄弟的跟你结义之时,说什么来?咱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大哥有难,兄弟焉能苟且偷生?”他以前每次遇到危难,都是施展凌波微步的巧妙步法,从人丛中奔逃出险,这时眼见情势凶险,胸口热血上涌,决意和萧峰同生共死,以全结义之情,这一次是说什么也不逃了。

一众豪杰大都不识段誉是何许人,见他自称是萧峰的结义兄弟,决意与萧峰联手和众人对敌,这么一副文弱儒雅的模样,年轻又轻,自是谁也没将他放在心上,叫嚷得只有更凶。

萧峰道:“兄弟,你的好意,哥哥甚是感谢。他们想要杀我,却也没这么容易。你快退开,否则我要分手护你,反而不便迎敌。”段誉道:“你不用护我。他们和我无怨无仇,如何便来杀我?”萧峰脸露苦笑,心头涌上一阵悲凉之意:“倘若无怨无仇便不加害,世间种种怨仇,却又从何而生?”

段正淳低声向华赫艮、范骅、巴天石诸人道:“这位萧大侠于我有救命之恩,待会危急之际,咱们冲入人群,助他脱险。”范骅道:“是!”向拔刃相向的数千豪杰瞧了几眼,说道:“对方人多,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段正淳摇摇头,说道:“大丈夫恩怨分明,尽力而为,以死相报。”大理众士齐声道:“自当如此!”

这边姑苏燕子坞诸人也在轻声商议。公冶乾自在无锡与萧峰对掌赛酒之后,对他极为倾倒,力主出手相助。包不同和风波恶对萧峰也甚佩服,跃跃欲试地要上前助拳。慕容复却道:“众位兄长,咱们以兴复为第一要务,岂可为了萧峰一人而得罪天下英雄?”邓百川道:“公子之言甚是。咱们该当如何?”

慕容复道:“收揽人心,以为己助。”突然间长啸而出,朗声说道:“萧兄,你是契丹英雄,视我中原豪杰有如无物,区区姑苏慕容复今日想领教阁下高招。在下死在萧兄掌下,也算是为中原豪杰尽了一分微力,虽死犹荣。”他这几句话其实是说给中原豪杰听的,这么一来,不论胜败,中原豪杰自将姑苏慕容氏视作了生死之交。

群豪虽有一拼之心,却谁也不敢首先上前挑战。人人均知,虽然战到后来终于必能将他击毙,但头上数十人却非死不可,这时忽见复容复上场,不由得大是欣慰,精神为之一振。“北乔峰、南慕容”,二人向来齐名,慕容复抢先出手,就算最后不敌,也已大杀对方凶焰,耗去他不少内力。霎时间喝彩之声,响彻四野。

萧峰忽听慕容复挺身挑战,也不由得一惊,双手一合,抱拳相见,说道:“素闻公子英名,今日得见高贤,大慰平生。”

段誉急道:“慕容兄,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我大哥初次和你相见,素无嫌隙,你又何必乘人之危?何况大家冤枉你之时,我大哥曾为你分辩?”慕容复冷冷一笑,说道:“段兄要做抱打不平的英雄好汉,一并上来赐教便是。”他对段誉纠缠王语嫣,不耐已久,此刻趁机发作了出来。段誉道:“我有什么本领来赐教于你?只不过说句公道话罢了。”

便在此时,四个少林寺玄字辈老僧走到萧峰身前,合十说道:“萧大爷,敝寺方丈有请,请移步内殿说话。”一名老僧转身向群雄朗声说道:“各位朋友请了,我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有请萧峰萧大爷,跟他分说一件要事,说完之后,萧大爷便即出来,和各位相见。请各位暂且休息一会。”群雄听了,噪声稍止,有的便坐下地来。

段誉生怕少林寺有加害萧峰的阴谋,说道:“大哥,我陪在你身边!”萧峰点头道:“甚好。”随着四名老僧入内。来到大殿,领路的老僧向殿上几名老僧打了招呼,又有十余名老僧随众入内。萧峰心下暗惊,见这几个老僧个个步履稳实,目光炯然,料来必是寺中玄字辈的好手,心想这些人待会群起而攻,我萧峰今日要毙命于斯了,向走在身侧的段誉低声道:“兄弟,你到外面去照看一下我的随从,再照护你爹爹。”段誉微笑摇头,低声道:“少林派不会加害我爹爹。所谓义结金兰,即是同生共死!”萧峰心中感动,轻轻握了握他手。

众人片刻间走入禅房,玄慈方丈已站在门口相迎,肃请各人坐了。知客僧送上清茶,玄慈和段誉招呼几句,向萧峰介绍几位外来高僧,说明神山、神音、观心、道清、觉贤、融智各人的身份,再说了玄字辈众僧的名号。玄慈大师从怀中取出一顶棉帽,戴在头上,合十向萧峰微笑道:“萧大爷,可认得老僧吗?”

萧峰一见之下,立时认出,躬身说道:“玄慈大师,又是迟老先生。”玄慈微笑点头。只见四名老僧各从怀中取出一顶棉帽,戴在头上。萧峰躬身向玄渡说道:“玄渡大师,杜老先生。”向玄因行礼,道:“玄因大师,金老先生。”向玄止行礼,道:“玄止大师,褚老先生。”向玄生行礼,道:“玄生大师,孙老先生。”玄渡身上有伤,仍由弟子搀扶着,他黯然道:“阿朱姑娘活泼可爱,她叫老僧好好保重身子,可惜她却先走一步了。”萧峰心中一酸,强忍泪水。

玄慈说道:“各位师兄,这位萧君曾在少林寺学艺,本师是玄苦师弟。玄苦师弟两年多前为人所杀,当时寺中大都认定是萧君下的手。老衲与玄寂师弟曾细查玄苦师弟断骨的伤势,发觉凶手的掌力狠猛异常,并非少林派武功。我们又想萧君会使丐帮的‘降龙二十八掌’,那也是威猛阳刚的掌力,于是老衲自己,再加上玄渡、玄因、玄止、玄生等几位师兄弟,我们五人改穿了俗家衣帽,在浙东天台山道的凉亭中,和萧君相遇,邀得他全力施为,尽展所长。这五掌一一对过,我师兄弟互瞧一眼,心中都是同一句话:‘不是乔峰杀的!’

“本寺玄字辈僧众之中,玄难、玄寂、玄通三位师弟当时有事外出,余下群僧中,我五人算得排在前面的硬手了。我师兄弟所使掌力,有刚有柔,有厚有绵,萧君定须全力以赴,不能取巧,否则难免立毙于当场。就算他能瞒得过我们其中一人,决不能五人全都瞒过。后来他跟老衲对掌,老衲使一招般若掌的‘一空到底’,正当掌力全空之际,萧君的掌力竟也忽然放空,老衲这一下如是诱招,趁机发力,他非肋骨齐断不可。萧君和我五人在山道上邂逅相逢,只为了不肯伤我,宁可甘冒大险,全撤掌力。他连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也不肯轻易加害,焉能杀害传他艺业的恩师?以掌法而论,玄苦师弟决不是萧君所杀!以心地而论,更非萧君所杀!”

玄渡、玄因、玄止、玄生四僧齐声说道:“方丈师兄当时便有此推断。我四人事后详加推敲,议论他掌法、掌力中诸般细微曲折之处,亦都毫无疑义。”

玄慈森然道:“当时在天台山道上,我们五人先已立下了主意,倘若察觉萧峰果真是凶手,我们便即五人合力,诛除了他,不但为玄苦师弟报此血仇,也为武林除去一个祸胎。”转头向萧峰道:“萧施主,我们今日说这番话,不是向你卖好,乃是向神山师兄等诸位高僧说明,并非我少林弟子妄杀无辜,而我少林派不正戒律。”

萧峰躬身道:“是。多谢方丈大师为我洗刷冤屈。”

玄慈脸现慈和,缓缓说道:“萧施主,现今我坦率相告:你一心追寻的那个带头大哥,便是老衲玄慈!”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全身剧震。

只听玄慈续道:“当日在天台山道上,我知你并非杀害玄苦师弟的凶手,于是在跟你对掌时突然撤去掌力,确是要让你一掌打死了我,报你父母的大仇!”

萧峰陡然间获知真相,心绪兀自难平,但种种疑团也终于得解:“当时既有人传来假讯,说我爹爹要来少林寺藏经阁抢夺武功秘笈,中原武人要设法阻止,理所当然应由少林寺方丈率领带头;而与汪前帮主情好莫逆的武林前辈,自以玄慈方丈为首。只因我出身少林,素知玄慈方丈为人慈和,决不致没来由地带人去杀我爹娘,我心有所偏,便对清清楚楚现身在我面前的带头大哥视而不见,再也不去想上一想,玄慈方丈便该是带头大哥!这人在我心中,乃是穷凶极恶之辈,跟方丈大师无论如何连不上一起。萧峰有眼无珠,一愚至此,白白送了阿朱的姓名。”思及阿朱,心中更是酸痛。

玄慈淡淡地道:“老衲当年做了这件大错事,早已甘愿就死。萧施主,请你上来一掌打死我吧。为你爹娘报仇,是人子应有之义。老衲未能及早明言,以致有多人为此送命。众位师兄弟,萧峰杀我,乃是完结一段因果,既有此因,便有此果。任谁不得伸一指加害于他!”垂手低眉,挺胸而前,只待萧峰下手。

萧峰负手背后,缓缓走上几步,说道:“方丈大师,当年有人假传讯息,大师误信人言,致有雁门关外不幸之事。倘若萧峰身居大师之位,亦当如此作为。方丈大师行事居心,没半点违了佛旨。玄苦恩师自不是大师所杀,然我义父义母、赵钱孙等人,究竟死于何人之手?”玄慈道:“老衲惭愧,这些人虽非我所杀,但确是因我而死。老衲迄今尚不明凶手是谁。”

萧峰道:“既然凶手迄今未明,萧峰此时亦不以一指加于方丈大师。萧峰愚蠢糊涂,过去纠缠于仇怨之中,不能自解脱缚,以致多伤人命。此事终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到时自当再向方丈请益。”

玄慈合十道:“你要报仇,随时来取我命便是。但今日山下有数千人誓要杀你,施主纵然神勇,终究寡不敌众。施主何不暂避锋头,从后山而出?群雄之前,自有少林寺担待。”

萧峰摇了摇头,道:“萧某在聚贤庄上杀伤多人,虽说是迫不得已,自卫保命,毕竟出手凶残。外间既有人要找萧峰报仇,萧某如何能缩身闪躲。但如加以抗御,又须杀伤人命,该当如何,还请大师指点明路。”

玄慈道:“我知你心存慈念,凭此一念,即可多造功德。”萧峰道:“弟子不敢求多造功德,只盼少作罪业。”玄慈道:“咱们学武之人,心中常存少作罪业的一念,便是功德。”萧峰道:“多谢大师教诲。这就告辞。”向众僧团团躬身行礼,转身出外。段誉跟了出去。

两人回到山门之外,群雄轰的一声站起。

慕容复踏上几步,朗声说道:“萧峰,今日中原群雄要杀你报仇,由我先来下手。”萧峰道:“你要找我报仇,是因为我杀了姑苏慕容家哪一个人吗?”慕容复无言可对,只道:“你和我齐名已久,今日要分个高下。”

丁春秋为萧峰数掌击退,大感面目无光,而自己的种种绝技并未得施,当下纵身而前,打个哈哈,道:“姓萧的,老夫看你年轻,适才让你三招,这第四招却不能让了。”

游坦之上前说道:“姓庄的多谢你救了阿紫姑娘,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姓萧的,咱们今日便来作个了断。”

萧峰见三大高手以鼎足之势围住了自己,而少林群僧东一簇,西一撮,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暗含极厉害的阵法,这情形比之当日聚贤庄之战又更凶险得多。虽然适才和玄字辈众高僧已释仇解怨,但外面摆了罗汉大阵的少林僧未必得知谅解。忽听得几声马匹悲嘶之声,十九匹契丹骏马一匹匹翻身滚倒,口吐白沫,毙于地下。

十八名契丹武士连声呼叱,出刀出掌,刹那间将七八名星宿派门人砍倒击毙,另有数名星宿门人却逃了开去。原来丁春秋上前挑战,他的门人便分头下毒,算计了契丹人的坐骑,要萧峰不能倚仗骏马脚力冲出重围。

萧峰一瞥眼间,看到爱马在临死之时眼望自己,流露出恋主的凄凉之色,想到乘坐此马日久,千里南下,更是朝夕不离,不料却于此处丧于奸人之手,胸口热血上涌,激发了英雄肝胆,一声长啸,说道:“慕容公子、庄帮主、丁老怪,你们便三位齐上,萧某何惧?”他恼恨星宿派手段阴毒,呼的一掌,向丁春秋猛击出去。

丁春秋领教过他掌力的厉害,双掌齐出,全力抵御。萧峰顺势一带,将己彼二人的掌力都引了开来,斜斜劈向慕容复。慕容复最擅长本领是“斗转星移”之技,将对方使来的招数转换方位,反施于对方,但萧峰一招挟着二人的掌力,力道太过雄浑,同时掌力急速回旋,实不知他击向何处,势在无法牵引,当即凝运内力,双掌推出,同时向后飘开三丈。

萧峰身子微侧,避开慕容复的掌力,大喝一声,犹似半空响了个霹雳,左拳向游坦之击出。他身材魁伟,比游坦之足足高了一个头,这一拳打出,正对准了他面门。游坦之对他本存惧意,听到这一声大喝宛如雷震,更加心惊。萧峰这一拳来得好快,掌击丁春秋,斜劈慕容复,拳打游坦之,虽说有先后之分,但三招接连而施,快如电闪,游坦之待要招架,拳力已及面门,总算他勤练《神足经》后,体内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应,脑袋向后急仰,两个空心筋斗向后翻出,这才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这千钧一击。

游坦之忽觉脸上一凉,只听得群雄“咦”的一声,一片片碎布如蝴蝶般四散飞开。游坦之蒙在脸上的面幕竟为萧峰这一拳击得粉碎。旁观众人见丐帮帮主一张脸凹凹凸凸,一块红,一块黑,满是创伤疤痕,五官糜烂,丑陋可怖已极,无不骇然。

萧峰于三招之间,逼退了当世三大高手,豪气勃发,大声道:“拿酒来!”一名契丹武士从死马背上解下一只大皮袋,快步走近,双手奉上。萧峰拔下皮袋塞子,将皮袋高举过顶,微微倾侧,一股白酒激泻而下。他仰起头来,咕嘟咕嘟地狂喝不已。皮袋装满酒水,少说也有二十来斤,但萧峰一口气不停,将一袋白酒喝得涓滴无存。他肚子微微胀起,脸色却黑黝黝的一如平时,毫无酒意。群雄相顾失色之际,萧峰右手一挥,余下十七名契丹武士各持一只大皮袋,奔到身前。

萧峰向十八名武士说道:“众位兄弟,这位大理段公子,是我的结义兄弟。今日咱们陷身重围之中,寡不敌众,已势难脱身。”他适才和慕容复等各较一招,虽占了上风,却已试出这三大高手每一个都身负绝技,三人联手,自己便非其敌,何况此外虎视眈眈、环伺在侧的,又有千百名豪杰。他拉着段誉之手,说道:“兄弟,你我生死与共,不枉了结义一场,死也罢,活也罢,大家痛痛快快地大喝一场。”

段誉为他豪气所激,接过一只皮袋,说道:“不错,正要和大哥喝一场酒。”

少林群僧中突然走出一名灰衣僧人,朗声道:“大哥、三弟,你们喝酒,怎么不来叫我?”正是虚竹。他在人丛之中,见到萧峰一上山来,登即豪气逼人,群雄黯然无光,不由得大为心折;又见段誉顾念结义之情,甘与同死,当日自己在缥缈峰上与段誉结拜之时,曾将萧峰也结拜在内,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不渝,想起与段誉大醉灵鹫宫的豪情胜慨,登时将什么安危生死、清规戒律,尽数置之脑后。

萧峰从未见过虚竹,忽听他称自己为“大哥”,不禁一呆。

段誉抢上去拉着虚竹的手,转身向萧峰道:“大哥,这也是我的结义哥哥。他出家时法名虚竹,还俗后叫做虚竹子。咱二人结拜之时,将你也结拜在内了。二哥,快来拜见大哥。”虚竹当即上前,跪下磕头,说道:“大哥在上,小弟叩见。”

萧峰微微一笑,心想:“兄弟做事有点呆气,他跟人结拜,竟将我也结拜在内。我死在顷刻,情势凶险无比,但这人不怕艰危,挺身而出,足见是个重义轻生的大丈夫、好汉子。萧峰和这种人相结为兄弟,却也不枉了。”当即跪倒,说道:“兄弟,萧某得能结交你这等英雄好汉,欢喜得紧。”两人相对拜了八拜,竟然在天下英雄之前,义结金兰。

萧峰不知虚竹身负绝顶武功,见他是少林寺的一名低辈僧人,料想功夫有限,只是他既慷慨赴义,若叫他避在一旁,反小觑他了,提起一只皮袋,说道:“两位兄弟,这一十八位契丹武士对哥哥忠心耿耿,平素相处,有如手足,大家痛饮一场,放手大杀吧。”拔开袋上塞子,大饮一口,将皮袋递给虚竹。虚竹胸中热血如沸,哪管他什么佛家的五戒六戒、七戒八戒,提起皮袋便即喝了一口,交给段誉。段誉喝一口后,交了给一名契丹武士。众武士依次举袋痛饮烈酒。

虚竹向萧峰道:“大哥,这星宿老怪害死了我先一派少林派的师伯祖玄难大师和玄痛大师。又害死我后一派的师父、师兄。兄弟要报仇了!”萧峰心中一奇,道:“你……”第二个字还没说下去,虚竹双掌飘飘,已向丁春秋击了过去。

萧峰见他出手掌法精奇,内力浑厚,不禁又惊又喜,心道:“原来二弟武功如此了得,倒万万意想不到。”喝道:“看拳!”呼呼两拳,分向慕容复和游坦之击去。游坦之和慕容复分别出招抵挡。十八名契丹武士明白主公心意,在段誉身周团团护卫。

虚竹使开“天山六阳掌”,盘旋飞舞,着着进迫。丁春秋那日潜入木屋,曾以“三笑逍遥散”对苏星河和虚竹暗下毒手,苏星河中毒毙命,虚竹却安然无恙,丁春秋早对他深自忌惮,此刻便不敢使用毒功,深恐虚竹的毒功更在自己之上,反受其害,当即也以本门掌法相接,心想:“这小贼秃解开珍珑棋局,竟然得了老贼的传授,成为我逍遥派的掌门人。老贼诡计多端,别要暗中安排下对付我的毒计,千万不可大意。”

逍遥派武功讲究轻灵飘逸,闲雅清隽,丁春秋和虚竹这一交上手,但见一个童颜鹤发,宛如神仙,一个僧袖飘飘,泠若御风。两人都是一沾即走,当真便似一对花间蝴蝶,蹁跹不定,于这“逍遥”二字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旁观群雄于这逍遥派的武功大都从未见过,一个个看得心旷神怡:“这二人招招凶险,攻向敌人要害,偏生姿式却如此优雅美观,直如舞蹈。这般举重若轻、潇洒如意的掌法,我可从来没见过,却不知是哪一门功夫?叫什么名堂?”

那边厢萧峰独斗慕容复、游坦之二人,最初十招颇占上风,但到十余招后,只觉游坦之每一拳击出、每一掌拍来,都满含阴寒之气。萧峰以全力和慕容复相拚之际,游坦之再向他出招,不由得寒气袭体,大为难当。这时游坦之体内的冰蚕寒毒得到神足经内功的培养,正邪为辅,水火相济,已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厉害内功,再加上慕容复“斗转星移”之技奥妙莫测,萧峰此刻力战两大高手,比之当日在聚贤庄与数百名武林好汉对垒,凶险之势,实不遑多让。但他天生神武,处境越不利,体内潜在勇力越是发皇奋扬,将“降龙二十八掌”一掌掌发出,竟使慕容复和游坦之没法近身,而游坦之的冰蚕寒毒便也不致侵袭到他身上。但萧峰如此发掌,内力消耗着实不少,到后来掌力势非减弱不可。

游坦之看不透其中的关窍,慕容复却心下雪亮,知道如此斗将下去,只须自己和这庄帮主能支持得半个时辰,此后便能稳占上风。但“北乔峰,南慕容”素来齐名,今日首次当众拚斗,自己却要丐帮帮主相助,纵然将萧峰打死,“南慕容”却也显然不及“北乔峰”了。慕容复心中盘算数转:“兴复事大,名望事小。我若能为天下英雄除去了这个中原武林的大害,则大宋豪杰之士,自然对我怀恩感德,这武林盟主一席,便非我莫属了。那时候振臂一呼,大燕兴复可期。其时乔峰这厮已死,就算‘南慕容’不及‘北乔峰’,也不过往事一件罢了。”转念又想:“杀了乔峰之后,庄聚贤便成大敌,倘若武林盟主之位为他夺去,我反要奉他号令,却又大大不妥。”是以发招出掌之际,暗暗留下几分内力,面子上却似全力搏击,奋不顾身,但萧峰“降龙二十八掌”的威力,却大半由游坦之受了去。慕容复身法精奇,旁人也瞧不出来。

转瞬之间,三人翻翻滚滚地已拆了百余招。萧峰连使巧劲,诱使游坦之上当。游坦之经验极浅,几次险些着了道儿,全仗慕容复从旁照料,及时化解,而对萧峰所击出凌厉无俦的掌力,游坦之却以深厚内功奋力承受。

段誉在十八名契丹武士围成的大圈之中,眼看二哥步步进逼,丝毫不落下风,大哥以一敌二,虽神威凛凛,但见他每一掌都是打得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只怕难以持久,心想:“我口口声声说要和两位哥哥同赴患难,事到临头,却躲在人丛中,受人保护,那算得什么义气?算得什么同生共死?左右是个死,咱结义三兄弟中,我这老三可不能太不成话。我虽全无武功,但以凌波微步去和慕容复纠缠一番,让大哥腾出手来先打退那个丑脸庄帮主,也是好的。”

他思念已定,闪身从十八名契丹武士的圈子中走了出来,朗声说道:“慕容公子,你既和我大哥齐名,该当和我大哥一对一地比拚一番才是,怎地要人相助,方能苦苦撑持?就算勉强打个平手,岂不是已贻羞天下?来来来,你有本事,便打我一拳试试。”说着身子一晃,抢到了慕容复身后,伸手往他后颈抓去。

慕容复见他来得奇快,反手啪的一掌,正中他脸面。段誉右颊登时皮破血流,痛得眼泪也流了下来。他这凌波微步本来甚为神妙,施展之时,别人要击打他身子,确属难能,可是这次他是出手去攻击旁人,这么毛手毛脚地一抓,焉能抓得到武功绝顶的姑苏慕容?给他一掌击来,段誉又不会闪避,立时皮开肉绽,苦不堪言。

但慕容复的手掌只和他面颊这么极快地一触,立觉自身内力向外急速奔泻,就此无影无踪,而手臂手掌也不由得一麻,登时一惊,骂道:“姓段的小子,你几时也投入星宿派门下了?”

段誉道:“你说什……”一言未毕,冷不防慕容复飞起一脚,将他踢了个筋斗。慕容复没料得这下偷袭竟如此容易得手,心中一喜,飞身而上,右足踩住了他胸口,喝道:“你要死是要活?”

段誉一侧头,见萧峰还在和庄聚贤恶斗,心想自己倘若出言挺撞,立时便给他杀了,他空出手来又去相助庄聚贤,大哥又即不妙,还是跟他拖延时刻的为是,便道:“死有什么好?当然是活在世上做人,比较有些儿味道。”

慕容复听他在这当儿居然还敢说俏皮话,脸色一沉,喝道:“你若要活,便……”他想叫段誉向自己磕一百个响头,当众折辱于他,但转念便想到这人步法巧妙,这次如放开了他,要再制住他可未必容易,随即转口道:“……便叫我一百声‘亲爷爷’!”段誉笑道:“你又大不了我几岁,怎能做我爷爷?好不害臊!”慕容复呼的一掌拍出,击在段誉脑袋右侧,登时泥尘纷飞,地下现出一坑,这一掌只要偏得数寸,段誉当场便脑浆迸裂。慕容复喝道:“你叫是不叫?”

段誉侧过了头,避开地下溅起来的尘土,一瞥眼,看到远处王语嫣站在包不同和风波恶身边,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然而脸上却无半分关切焦虑之情,显然她心中所想的,只不过是:“表哥会不会杀了段公子?”倘若表哥杀了段公子,王姑娘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伤心难过,而如表哥杀不到段公子,她心中多半不免颇有遗憾。他一看到王语嫣的脸色,不由得万念俱灰,只觉还是即刻死于慕容复之手,免得受那相思的无穷折磨,便凄然道:“你干吗不叫我一百声‘亲爷爷’?”

慕容复大怒,提起右掌,对准了段誉面门直击下去,倏见两条人影如箭般冲来。一个叫道:“别伤我儿!”一个叫道:“莫伤我师父!”两人身形虽快,其势却已不及阻止他掌击段誉,但段正淳和南海鳄神均武功甚高,两股掌力一前一后地分击慕容复要害。

慕容复若不及时回救,虽能打死段誉,自己却非身受重伤不可。他立即收回右掌,挡向段正淳拍来的双掌,左掌在背后画个圆圈,化解南海鳄神的来势。三人掌力相互激荡,各自心中一凛,均觉对方武功颇为了得。段正淳急于解救爱子,右手食指一招“一阳指”点出,招数正大,内力雄浑。

王语嫣叫道:“表哥小心,这是大理段氏一阳指,不可轻敌。”

南海鳄神哇哇大叫:“你奶奶的,我这他妈的师父虽不成话,总是我岳老二的师父。你打我师父,便如打我岳老二一般。我师父要是贪生怕死,叫了你一句亲爷爷,我岳老二今后还能做人么?见了你如何称呼?你岂不是比岳老二还大上三辈?我不成做了你的灰孙子?实在欺人太甚!”一面叫骂,一面取出鳄嘴剪来,左一剪,右一剪,不断向慕容复剪去。他生平最怕的便是辈份排名低于别人,连“四大恶人”中老二、老三的名次,也要和叶二娘争个不休。今日段誉倘若叫了慕容复一声“亲爷爷”,南海鳄神这现成“灰孙子”可就做定了,宁可脑袋落地,灰孙子是万万不做的。

慕容复不知他叫嚷些什么,右足牢牢踏定了段誉,双手分敌二人。拆到十余招后,觉得南海鳄神虽有一件厉害兵刃,倒还容易抵敌,段正淳的一阳指却委实不能小觑了,是以正面和段正淳相对,凝神拆招,于南海鳄神的鳄嘴剪却只以余力化解,百忙中还手一两招,便将南海鳄神逼得跃出数丈相避。段誉让他踏住了,出力挣扎,想爬起身来,却哪里能够?

段正淳见爱子受制,心想这慕容复脚下只须略一加力,儿子便会给他踩得呕血身亡,眼下情势利于速战,只有先将儿子救脱脸境才是道理,当下将那一阳指使得虎虎生风,着着进迫。

忽听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大理段氏一阳指讲究气象森严,雍容肃穆,于威猛之中不脱王者风度。似你这般死缠烂打,变成丐帮的没袋弟子了,还成什么一阳指?嘿嘿,嘿嘿,这不是给大理段氏丢人么?”段正淳听得说话的正是大对头段延庆,他这番话原本不错,但爱子有难,关心则乱,哪里还有闲暇来顾及什么气象、什么风度?一阳指出手越来越重,这一来,变成狠辣有余,沉稳不足,倏然间一指点出,给慕容复就势一带,嗤的一声响,点中了南海鳄神的肩窝。

南海鳄神哇哇怪叫,骂道:“你妈……”呛啷一声,鳄嘴剪落地,剪身一半砸上自己脚骨。他又痛又怒,便欲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他是师父的老子,我若骂他,不免乱了辈份,此人可杀不可骂,日后若有机缘,我悄悄将他脑袋瓜子剪去便是……”

便在此时,慕容复趁着段正淳误伤对手、心神微分之际,左手中指直进,快如闪电般点中了段正淳胸口的中庭穴。这中庭穴在膻中穴之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乃人身气海,百息之所会,最当冲要,一着敌指,立时气息闭塞。慕容复知对方了得,百忙中但求一指着体,已没法顾及非点中膻中穴不可,但饶是如此,段正淳已感胸口一阵剧痛,内息难行。

王语嫣见表哥出指中敌,拍手喝彩:“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本来要点中对方膻中气海,才算是“夜叉探海”,但她对意中人自不免要宽打几分,他这一指虽差了一寸六分,却也马马虎虎地称之为“夜叉探海”了。

慕容复心知这一指并未点中对方要害,立即补上一招,右掌推出,直击段正淳胸口。段正淳一口气还没换过,无力抵挡,给慕容复一掌猛击,喷出一口鲜血。他爱子心切,不肯退开,急忙运气,慕容复第二招又已拍出。

段誉身处慕容复足底,突见父亲口中鲜血直喷,慕容复第二掌又将击出,心下大急,右手食指向他急指,叫道:“你敢打我爹爹?”情急之下,内力自然而然从食指中涌出,正是“六脉神剑”中商阳剑的一招。旁人是“关心则乱”,他却是“关心则出”,必须情急关切,内力方能出指。但听得嗤的一声响,慕容复一只衣袖已给无形剑切下,跟着剑气与慕容复的掌力撞上。慕容复只感手臂一阵酸麻,大惊之下,急忙后跃。

段誉身得自由,一骨碌翻身站起,见慕容复不退,父亲尚在险中,左手小指点出,一招“少泽剑”又向他刺去。慕容复忙展开左袖迎敌,嗤嗤两剑,左手袖子又已为剑气切去。邓百川叫道:“公子小心,这是无形剑气,用兵刃吧?”拔剑出鞘,倒转剑柄,向慕容复掷去。

段誉听得王语嫣在慕容复击中自己父亲时大声喝彩,既关怀父亲的安危,又气恼王语嫣的无情,情急固是十分,伤痛也是十分,内力登时源源涌出,一时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脉剑法纵横飞舞,使来得心应手,有如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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