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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醒来,三人吃了儿枚柿子,石破天又为她祖孙分别打通了一处经脉,于是两人双手也能动弹了。
史婆婆道:“大粽子,这岛上的小湖里有螃蟹,你去捉些来,螃蟹虽还没肥,总胜过天天吃柿子。”石破天踌躇,轻声道:“捉蟹倒不难,就是没法子煮,又不能生吃。”
史婆婆道:“好好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对丁不三这老鬼如此害怕,成什么样子?”石破天摇头道:“别说丁三爷爷,连丁丁当当也比我厉害得多。如给他们捉到了,再将我绑成一只大粽子丢在江里,那可糟了。”
阿绣劝道:“奶奶,这位大哥说得是,咱们暂且忍耐,等奶奶的经脉都打通了,恢复功力,那时又怕他们什么丁不三、丁不四。”史婆婆道:“哼,你说得倒也稀松平常,回复功力,谈何容易?咱二人经脉全通,少说也得十天,要回复功力,多则一年,少则八月。难道今后一年咱天天吃柿子?过不了十天,柿子都烂光啦。”
石破天道:“那倒不用发愁,我去多摘些柿子,晒成柿饼,咱三人吃他一年半载,也饿不死。”这些日子来他多遇困苦,迭遭凶险,但觉世情烦纷,什么事都难以明白,不如在这石洞旁安稳度日,远为平安喜乐,何况又有阿绣这可爱之极的姑娘相伴。
史婆婆骂道:“你肯做缩头乌龟,我却不肯。再说,丁不四那厮一两日之内定会寻上岛来,你想做缩头乌龟也做不成。大粽子,你到底怎么搞的!怎地空有一身深厚内功,却又没练过武艺?”石破天歉然道:“我就是没跟人好好学过。只丁丁当当教过我一十八手擒拿法,我自然斗他们不过。丁不四老爷爷教我的这些武功,又是每一招他都知道的。”
阿绣忽然插口道:“奶奶,你为什么不指点这位大哥几招?他学了你的功夫,如将丁不四打败了,岂不比你老人家自己出手取胜还要光彩?”
史婆婆不答,双眼盯住了石破天,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突然之间,她目光中流露出十分凶悍憎恶的神色,双手发颤,便似要扑将上去,一口将他咬死一般。石破天害怕起来,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道:“老太太,你……你……”史婆婆厉声道:“阿绣,你再瞧瞧他,像是不像?”
阿绣一双大眼睛在石破天脸匕转了一转,眼色却甚柔和,说道:“奶奶,相貌是有些像的,然而……然而决计不是。只要他……他有这位大哥一成的忠诚厚道,是位仁善君子……他也就决计不会……不会……”
史婆婆眼色中的凶光慢慢消失,“哼”了一声,道:“虽不是他,可是相貌这么像,我也决计不教。”
石破天登时恍然:“是了,她又疑心我是那个石破天了。这个石帮主得罪的人真多,天下竟有这许多人恨他。日后若能遇上,我得好好劝他一劝。”只听史婆婆道:“你是不是也姓石?”石破天摇头道:“不是!人家都说我是长乐帮的什么石帮主,其实我一点也不是,半点也不是。唉,说来说去,谁也不信。”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十分烦恼。
阿绣低声道:“我相信你不是。”
石破天大喜,叫道:“你当真相信我不是他?那……那好极了。只有你一个人,才不相信。”阿绣道:“你是好人,他……他是坏人。你们两个全然不同。”
石破天情不自禁地拉着她的手,连声道:“多谢你!多谢你!多谢你!”这些口子来人人都当他是石帮主,令他无从辩白,这时便如一个满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对这位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自是感激涕零,说得几句“多谢你”,忍不住流下泪来,滴滴眼泪,都落在阿绣的纤纤素手之上。阿绣羞红了脸,却不忍将手从他掌中抽回。
史婆婆冷冷地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石破天道:“是!”伸手要擦眼泪,猛地惊觉自己将阿绣的手抓着,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放开她的手掌,道:“我……我……我不是……我再去摘些柿子。”不敢再向阿绣多看,向外直奔。
史婆婆见到他如此狼狈,绝非作伪,不禁也感好笑,叹了口气,道:“果然不是。那姓石的小畜生若有大粽子一成的厚道老实,也不会……唉!”
过不多时,忽听得洞外树丛刷的一声响,石破天急奔回来,脸色惨白,惊惶无已,颤声道:“糟糕……这可糟啦。”史婆婆道:“怎么?丁不三见到你了?”
石破天道:“不,不是!雪山派的人到了岛上,危险之极……”
史婆婆和阿绣脸色齐变,两人对瞧了一眼。史婆婆问道:“是谁?”石破天道:“那个白万剑白师傅,率领了十几个师弟。他们……他们定是来找我的,要捉我到什么凌霄城去处死。”史婆婆向阿绣又瞧了一眼,问石破天道:“他们见到你没有?”石破天道:“幸亏没见到,不过我见到白师傅和丁……丁……不四爷爷在说话。”史婆婆眉头一皱,问道:“丁不四?不是丁不三?”
石破天道:“丁不四。他说:‘长江中没浮尸,定是在这岛上。’他们定要一路慢慢找来,我这……这可……可糟了。”只急得满头大汗。
阿绣安慰他道:“那位白师傅把你也认错了,是不是?你既不是那个坏人,总说得明白的,那也不用担心。”石破天急道:“说不明白的。”
史婆婆道:“说不明白,那就打啊!天下给人冤枉的,又不止你一人!”石破天道:“那位白师傅是雪山派里的高手,剑法好得不得了,我……我怎打他得过?”史婆婆冷笑道:“雪山派剑法便怎么了?我瞧那也稀松平常!”
石破天摇头道:“不对,不对!这个白师傅的剑术,真是说不出的厉害了得。他手中长剑这么一抖,就能在柱子上或是人身上留下六个剑痕,你信不信?”伸足拉起裤脚,将自己大腿上的六朵剑痕给她们瞧,至于此举十分不雅,他是山乡粗鄙之人,却也不懂。
史婆婆“哼”的一声,道:“我有什么不信?”随即气忿忿地道:“雪山派的武功又有什么了不起,在我史小翠眼中不值一文。白自在这老鬼在凌霄城中自大为王,不知天高地厚,只道他雪山派的剑法天下第一。哼,我金乌派的刀法,偏偏就是他雪山派的克星。大粽子,你知道金乌派是什么意思?”石破天道:“不……不知道。”
史婆婆道:“金乌就是太阳,太阳一出来,雪就怎么啦?”石破天道:“雪就融了。”史婆婆哈哈一笑,道:“对啦!太阳一出来,雪就融成了水,金乌派武功是雪山派的克星对头,就是这道理。他们雪山派弟子遇上了我金乌派,只有磕头求饶的份儿。”
雪山派剑法的神妙,石破天是亲眼目睹过的,史婆婆将她金乌派的功夫说得如此厉害,他不免有些将信将疑。他心下既不信服,脸上登时便流露出来。
史婆婆道:“你不信吗?”石破天道:“我在土地庙中给那位白师傅擒住,见到他们师兄弟过招,心中也记得了一些,我觉得……我觉得雪山派的剑法实在……实在……”史婆婆怒问:“实在怎么样?”石破天道:“实在是好!”史婆婆道:“你只见到人家师兄弟过招,一晚之间又学得到什么?怎知是好是坏?你演给我瞧瞧。”
石破天道:“我学到的剑法,可没有白师傅那么厉害。”
史婆婆哈哈大笑,阿绣也不禁嫣然。史婆婆道:“白万剑这小子天资聪颖,用功又勤,从小至今练了二十几年剑,没一天间断。你只瞧了一晚,就想有他那么厉害,可不笑歪了人嘴巴?”阿绣道:“奶奶,这位大哥原是说没白师傅那么厉害。”史婆婆向她瞪了一眼,转头向石破天道:“好吧,你快试着演演,让我瞧瞧到底有多‘厉害’!”
石破天知她是在讥讽自己,当下红着脸,拾起地下一根树枝,折去了枝叶,当作氐剑,照着呼延万善、闻万夫他们所使的招数,一“剑”刺了出去。
史婆婆“哈”的一声,说道:“第一招便不对!”石破天脸色更红了,垂下手来。史婆婆道:“练下去,练下去,我要瞧瞧你‘厉害’的雪山剑法。”
石破天羞惭无地,正想掷下树枝,一转眼间,见阿绣神色殷切,冃光中流露出鼓励之色,绝无讥讽含意,肖即反手又刺一剑。他使出招数之后,深恐记错,更贻史婆婆之讥,当下心无旁骛,一剑剑地使将下去。
七八招一出,他记着那晚土地庙中石夫人和他拆解的剑招,越使越纯熟,风声渐响。史婆婆和阿绣本来脸上都带笑意,虽一个意存讥嘲,一个温文微笑,均觉石破天的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委实不成模样,可是越看脸上笑意越少,轻视之心渐去,惊佩之色渐浓。待得石破天将那颠三倒四、七零八落的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完(其实只使了六十三路,其余九路记不起了),史婆婆和阿绣又对望一眼,均想此人于雪山派剑法学得甚不周全,显然未经传授,但挟以深厚内力,招数上的威力实已非同寻常。
石破天见二人不语,讪讪地掷下树枝,道:“真令两位笑掉了牙齿,我人太蠢,隔了十多天,便记不全啦。”
史婆婆道:“你说是在土地庙中看雪山派弟子练剑,这才偷学到的?”石破天红了脸道:“我知偷学人家武功,甚是不该。带我到高山上的那位老伯伯说,不得准许而拿了人家东西,便是小贼。我偷学了雪山派的剑法,只怕也是小贼了。只不过当时觉得这样使剑实在很好,不知不觉中便记了一些。”
史婆婆喜道:“你只一晚功夫,便学到这般模样,那已是绝顶聪明的资质。我那金乌刀法,你也学得会的。这样吧,你就拜我为师好了……”
阿绣插口道:“奶奶,那不好。”史婆婆奇道:“为什么不好?”阿绣满脸红晕,道:“那……那我岂不是要叫他师叔,凭空矮了一辈?”史婆婆脸色一沉,道:“师叔就师叔,又有什么了不起啦?丁不四寻到这儿,定要再逼我上碧螺岛去,咱二人岂不是又得再投江寻死?只有快快把大粽子教会了武功,才能抵挡,眼下事势紧迫,哪还顾得到什么辈分大小?大粽子,我史婆婆今日要开宗立派,收你做我金乌派的豸徒,你拜不拜师?”
石破天性子随和,本来史婆婆要他拜师,他就拜师,但听阿绣说不愿叫他师叔,不由得有些踌躇。史婆婆道:“你快跪下磕头,就成了我金乌派的嫡系传人啦。我是金乌派创派祖师,你是第二代的大弟子。”
阿绣突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说道:“奶奶,恭喜你开宗立派。这位大哥,你就拜奶奶为师好啦。我不是金乌派弟子,咱们是两派的,大家不相统属,不用叫你做师叔。”
史婆婆急于要开派收徒,也不去跟阿绣多说,只道:“快跪下,磕八个头。”
石破天见阿绣已无异议,当下欢欢喜喜地向史婆婆跪下,磕了八个头。这八个头磕得咚咚有声,着实不轻。
史婆婆眉花眼笑,甚是欢喜,说道:“罢了!乖徒儿,你我既是一家,这情分就不同了。我金乌派今日开宗立派,你可须用心学我功夫,日后金乌派在江湖上名声如何,全要瞧你的啦。大粽子……”
阿绣抿嘴笑道:“金乌派的祖师奶奶,贵派首徒英雄了得,这个外号儿可不够气派。”
史婆婆道:“不错,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对着师父,可什么都不许隐瞒的了。”石破天道:“是!是!我妈叫我狗杂种。长乐帮中的人,却说我是他们的帮主石破天,其实我不是的。只不过……只不过我不知道自己真的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史婆婆“嘿”的一声,道:“什么狗杂种?胡说八道,你妈妈多半是个疯子。这样吧,你就跟我姓,姓史。咱们金乌派第二代弟子用什么字排行?嗯,雪山派弟子叫什么白万剑、封万里、耿万钟的,咱们可强他一万倍。他们是‘万’字辈,咱们就是‘亿’字辈。那个姓白的叫白万剑,我就给你取个名字,叫做史亿刀。”
石破天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真正的姓名,叫他狗杂种也好、石破天也好、大粽子也好,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史婆婆给他取名史亿刀,他本不知“亿”乃“万万”之义,听了也就随口答应,浑不在意。
史婆婆却兴高采烈,精神大振,说道:“我这路金乌刀法,五六年前已想得周全,只是使这刀法,须有极强的内力,否则刀法的妙处运使不出来。这次长江中遇到了丁不四这老怪,他定要邀我上他碧螺岛去。非恶斗一场,不能叫他知难而退,当下我便和阿绣同练‘无妄神功’,练成之后,我使金乌刀法,她使雪……她使……那个玉兔剑法,日月轮转,别说丁不四区区一个旁门左道的老妖怪,便是为祸武林的什么‘赏善罚恶’使者,只怕也要望风远遁。至于雪山派中那些狂妄自大之辈,更加非甘拜下风不可。不料阿绣给我催得急了,一个不小心,内息走入了岔道,我忙救援,累得两人一齐走火,动弹不得。”她既收石破天为徒,一切直言无忌,将走火的原因和经过都说了出来。
史婆婆又道:“幸好你天生内力浑厚,正是练我金乌刀法的好材料。刀法不同剑法,剑以轻灵翔动为高,刀以厚:实狠辣为尚。这根树枝太轻,你再去另找一根粗些的树枝来。”
石破天应了,到树林中去找树枝,见一株断树之下丢着一柄满是铁锈的柴刀。他俯身拾起,见刀柄已然腐朽,刀锋上累累都是缺口,也不知是哪一年遗在那里的,拿着倒也沉沉的有些坠手,心想:“虽是柄锈烂的柴刀,总也胜于树枝。”于是将腐坏的刀柄拔了出来,另找一段树枝,塞入柄中,兴冲冲地回来。
史婆婆和阿绣见了这柄锈烂柴刀,不禁失笑。阿绣笑道:“奶奶,贵派今日开山大典,用这把宝刀传授开山大弟子的武功,未免……未免有欠冠冕。”
史婆婆道:“什么有欠冠冕?我金乌派他日望重武林,威震江湖,全是以这柄……这柄宝刀起家。哈哈!”她说到“宝乃”二字,自己也忍俊不禁。三人同时大笑。
史婆婆笑道:“好啦,你记住了,金乌刀法第一招,叫做‘开门揖盗’。”拿起一根短树枝,缓缓作了个姿式,又道:“我手脚无力,出招不快,你却须使得越快越好。”
石破天提起柴刀,依样使招,甚是迅捷,出刀风声凌厉。
史婆婆点头道:“很好,使熟之后,还得再快些。这招‘开门揖盗’,是用来克制雪山剑法那招‘苍松迎客’的。他们假仁假义地迎客,咱们就直截了当地迎贼。好像是向对方作揖行礼,其实心中当他盗贼。第二招‘梅雪逢夏’,是克制他‘梅雪争春’那一招。雪山剑法又是梅花五瓣啦,又是雪花六出啦,咱们叫他们梅雪逢夏。一到夏天,他们的梅花、雪花还有什么威风?”
“梅雪争春”这招剑法甚是繁复,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曾见白万剑使过,剑光点点,大具威势,他在土地庙中就没学会。这招“梅雪逢夏”的刀法,是在霎息之间上三刀、下三刀、左三刀、右三刀,连砍三四一十二刀,不理对方剑招如何千变万化,只是以一股威猛迅狠的劲力,将对方繁复的剑招尽数消解,有如炎炎夏日照到点点雪花上一般。
那第三招叫“千钧压驼”,用以克制雪山剑法的“双驼西来”;第四招“大海沉沙”克制“风沙莽莽”;第五招“赤日炎炎”克制“月色昏黄”,以光胜暗;第七招“鲍鱼之肆”克制“暗香疏影”,以臭破香。每招刀法都有个稀奇古怪的名称,无不和雪山剑法的招名针锋相对,名称虽怪,刀法却当真十分精奇。
石破天一字不识,这些刀法剑法的招名大都是书上成语,他既不懂,自然也记不住,但只用心记忆出刀的部位和手势。史婆婆口讲手比,缓缓而使,石破天学得不对,立加校正,比之在土地庙中偷学剑法,难易自然大不相同。
史婆婆授了十八招后,已感疲累,当下闭目休息,任由石破天自行练习。过得大半个时辰,史婆婆又传了十八招。到得黄昏时分,已传了七十二招。同时将他已忘了的九招雪山剑法也都教了。金乌刀法以克制雪山剑法为主,自也须得学会霄山剑法。
史婆婆道:“雪山派剑法有七十二招,我金乌派武功处处胜他一筹,却有七十三招。咱们七十三招破他七十二招,最后一招,你瞧仔细了!”说着将那树枝从上而下地直劈下来,又道:“你使这招之时,须得跃起半空,和身直劈!”当下又教他如何纵跃,如何运劲,如何封死对方逃遁退避的空隙。
石破天凝思半晌,依法施为,纵身跃起,从半空中挥刀直劈下来,呼的一声,刀锋离地尚有数尺,地下已尘沙飞扬,败草落叶为刀风激得团团而舞,果然威力惊人。
石破天一劈之下,收势而立,看史婆婆时,只见她脸色惨白,再转头去瞧阿绣,却见她一对大眼中泪水盈盈,凄然欲泣,敁然十分伤心。石破天大奇,嗫嚅道:“我这一招……使得不对吗?”
史婆婆不语,过了片刻,摆摆手道:“对的。”呆了一阵,又道:“此招威力太大,千万不可轻用,以免误伤好人。”石破天道:“是,是!好人是决计伤不得的。”
这一晚他便是在睡梦之间,也是翻来覆去的在心中比划着那七十三招刀法,竟将强敌在外搜索之事搁在一旁。幸好这紫烟岛方圆虽不大,却树木丛生,径曲洞多,白万剑等一时没找到左近。
次晨天刚黎明,他便起来练这刀法,直练到第七十三招,纵跃半空,一刀劈将下来,这一次威力更强,刀风撞到地上,砰的一声,发出巨响。
只听得阿绣在背后说道:“史……史大哥,你起身好早。”石破天转过身来,见她斜倚在石洞口,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忙道:“你也早。”
阿绣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想到那边林中走走,舒舒筋骨,你陪我去,好不好?”石破天道:“好好,你全身经脉刚通,正该多活动活动。”两人并肩向林中走去。
走出十余丈,已人树林深处,此时日光尚未照到,林中到处是轻烟薄雾,瞧出来朦朦胧胧的,树七、草上、阿绣身上、脸上,似乎都蒙着一层轻纱。林中万籁俱寂,只两人踏在枯草之上,发出沙沙微声。
突然之间,石破天听得身旁发出几下抽噎声息,一转头,见阿绣正在哭泣,晶莹的泪珠正从她脸颊上缓缓流下。石破天吃了一惊,忙问:“阿绣姑娘,你……你为什么哭?”
阿绣不答,走了几步,伸手扶住一枝树干,哭得更加伤心了。
石破天道:“为什么啊?是婆婆骂你吗?”阿绣摇摇头。石破天又问:“你身子不舒服,是不是?”阿绣又摇摇头。石破天连猜了七八样原因,阿绣只是摇头。霎时间叫他可没了主意,过去他所遇到的女子如他母亲、侍剑、丁珰、花万紫等,都是性格爽朗之辈,石夫人闵柔虽为人温和斯文,却也端凝大方,从没见过如同阿绣这般娇羞忸怩的姑娘,实不知如何应付才好。阿绣越哭泣,他越心慌,只道:“到底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不好?”阿绣袖抽噎噎地道:“都是……都是……你……你不好,你……你……还要问呢!”
石破天大吃一惊,心想:“我什么事做错了?”他对这位温柔腼腆的阿绣甚为敬重,她既说都是他不好,自然一定是他不好了,颤声道:“阿……阿绣姑娘,请你跟我说,我是蠢人,自己做错了事也不知道,当真该死。”
阿绣泪眼盈盈地回过头来,说道:“昨儿晚上我做了个梦,吓人得很,你……你……你对我这么凶!”说到这里,眼泪又似珍珠断线般流将下来。石破天奇道:“我对你很凶?”阿绣道:“是啊,我梦见你使金乌刀法第七十三招,从半空中一刀劈将下来,把我杀了。”石破天一征,伸拳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两下,道:“该死,该死!我在梦中吓着了你。”
阿绣破涕为笑,说道:“史大哥,那是我。己做梦,原怪不得你。”石破天见她白玉般的脸颊上兀自留着几滴泪水,但笑靥生春,说不出的娇美动人,不由得痴痴地看得呆了。阿绣面上一红,身子微颤,那几颗泪水便滚了下来,说道:“我做的梦,常常是很准的,因此我害怕将来总有一曰,你真的会使这一招将我杀了。”石破天连连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说什么也不会杀你。别说我决不会杀你,就是你要杀我,我……我也不还手,不逃走。好像丁丁当,要杀我,我就想逃走。”阿绣问道:“丁丁当当就是丁不三的孙女儿,将你绑成大粽子的那个姑娘吗?”石破天道:“是啊!”阿绣低声道:“那么你对我,是好过对丁丁当当了?”石破天道:“那当然啦!”
阿绣脸上一红,又问道:“倘若我要杀你,你为什么不逃不还手?”石破天伸手搔了搔头,傻笑道:“我觉得……我觉得不论你要我做什么事,我总会依顺你,听你的话。你真要杀我,我倘若不给你杀,逃了开去,让你杀不到,你就不快活了。我要你丌心、快活,还是让你杀了的好。”
阿绣怔怔地听着,只觉他这几句话诚挚无比,确是出于肺腑,不由得心中感激,眼眶儿又是红了,道:“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石破天道:“只要你快活,我就说不出的喜欢。阿绣姑娘,我……我真想天天这样瞧着你。”他说这几句话时,只心中这么想,嘴里就说了出来。阿绣年纪虽和他差不多同年,于人情世故却不知比他多懂了多少,一听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情意,要和自己终身厮守,结成眷属,不禁满脸含羞,连头颈中也红了,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阿绣仍低着头,轻声道:“我也知道你是好人,何况那也正巧,在那船中,咱们……咱们共……共一个枕头,我……我宁可死了,也决不会去跟别一个人。”她意思是说,冥冥之中,老大似是早有安排,你全身被绑,却偏偏钻进我的被窝之中,同处了一夜,只是这句话毕竟羞于出口,说到“咱们共一个枕头”这几句时,已声若蚊鸣,几不可闻。
石破天还不明白她这番话已是天长地久的盟誓,但也知她言下对自己甚好,忍不住心花怒放,忽道:“倘若这岛上只有你奶奶和我们三个人,那可有多好,咱们就永远住在这里,偏偏又有白万剑师父啦、丁不四爷爷啦,叫人提心吊胆的老是害怕。”
阿绣抬起头来,道:“丁不四、白师傅他们,我倒不怕。我只怕你将来杀我。”石破天急道:“我宁可先杀自己,也决不会伤了你一根小指头儿。”
阿绣提起左手,瞧着自己的手掌,这时日光从树叶之间照进林中,映得她儿根手指透明如玛瑙。石破天情不自禁地抓起她的手掌,放到嘴边去吻了一吻。
阿绣“啊”的一声,将手抽回,内息一岔,四肢突然乏力,倚在树上,喘息不已。
石破天忙道:“阿绣姑娘,你别见怪。我……我……我不是想得罪你。下次我不敢了,真是再也不敢了。”阿绣见他急得额上汗水也流出来了,将左手又放在他粗大的手掌之中,柔声道:“你没得罪我。下次……下次……也不用不敢。”石破天大喜,心中怦怦乱跳,只是将她柔嫩的小手这么轻轻握着,却再也不敢放到嘴边去亲吻了。
阿绣调匀了内息,说道:“我和奶奶虽蒙你打通了经脉,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复功力。”石破天不懂这些走火、运功之事,也不会空言安慰,只道:“只盼丁不四爷爷找不到咱们,那么你奶奶功力一时未复,也不打紧。”
阿绣嫣然道:“怎么还是你奶奶、我奶奶的?她是你金乌派的开山大师祖,你连师父也不叫一声?”石破天道:“是,是。叫惯了就不容易改口。阿绣姑娘……”阿绣道:“你怎么仍然姑娘长,姑娘短的,对我这般生分客气?”石破天道:“是,是。你教教我,我怎么叫你才好?”
阿绣脸蛋儿又是一红,心道:“你该叫我‘绣妹’才是,那我就叫你一声‘大哥’。”可是终究脸嫩,这句话说不出口,道:“你就叫我‘阿绣’好啦。我叫你什么?”石破天道:“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阿绣笑道:“我叫你大粽子,你生不生气?”石破天笑道:“好得很,我怎么会生气?”
阿绣娇声叫道:“大粽子!”石破天应道:“嗯,阿绣。”阿绣也应了一声。两人相视而笑,心中喜乐,不可言喻。
石破天道:“你站着很累,咱们坐下来说话。”当下两人并肩坐在大树之下。阿绣长发垂肩,阳光照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发出点点闪光。她右首的头发拂到了石破天胸前,石破天拿在手里,用手指轻轻梳理。
阿绣道:“大粽子哥哥,倘若我没遇上你,奶奶和我都已在长江中淹死啦,哪里还有此刻的时光?”石破天道:“倘若没你们这艘船刚好经过,我也早在长江中淹死啦。大家永远像此刻这样过日子,岂不快乐?为什么又要学武功你打我、我打你的,害得人家伤心难过?我真不懂。”阿绣道:“武功是一定要学的。世界上坏人多得很,你不去打人,别人却会来打你。给人打了还不要紧,给人杀了可活不成啦。大粽子哥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石破天道:“当然成!你吩咐什么,我就做什么。”
阿绣道:“我奶奶的金乌刀法,的确是很厉害的,你内力又强,练熟之后,武林中就很少有人是你对手了。不过我很担心一件事,你忠勝老实,江湖上人心险诈,要是你结下的冤家多,那些坏人使诡计来害你,你一定会吃大亏。因此我求你少结冤家。”
石破天点头道:“你这是为我好,我自然更加要听你的话。”
阿绣脸上泛过一层薄薄的红晕,说道:“以后你别净说必定听我的活。你说的话,我也一定依从。没的叫人笑话于你,说你没了男子汉大丈夫气概。”顿了一顿,又道:“我瞧奶奶教你这门金乌刀法,招招都是凶狠毒辣的杀着,日后和人动手,伤人杀人必多,那时便想不结冤家,也不可能了。”
石破天惕然惊惧,道:“你说得对!不如我不学这套刀法,请你奶奶另教别的。”
阿绣摇头道:“她金乌派的武功,就只这套刀法,别的没有了。再说,不论什么武功,一定会伤人杀人的。不能伤人杀人,那就不是武功了。只要你和人家动手之时,处处手下留情,记着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就是了。”石破天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很好!阿绣,你真聪明,说得出这样好的话。”阿绣微笑道:“我岂有这般聪明,想得出这样的话来?那是有首诗的,叫什么‘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乱饶人’。”
石破天问道:“什么有首诗?”他连字也不识,自不知什么诗词歌赋。
阿绣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诧异的神色,也不知他真是不懂,还是随口问问,当下也不答言,沉吟半晌,说道:“要能天下无敌手,那才可以想饶人便饶人。否则便是向人家讨饶,往往也不可得。大粽……”突然间嫣然一笑,道:“我叫你‘大哥’好不好?那是‘大粽子哥哥’五个字的截头留尾,叫起来简便一点。”也不等石破天示意可否,接着道:“我要你饶人,但武林中人心险诈,你若心地好,不厂杀手,说不定对方乘机反施暗算,那可害了你啦。大哥,我曾见人使过一招,倒也奧妙得很,我比划给你瞧瞧。”
她说着从石破天身旁拿起那把烂柴刀,站起身来,缓缓使个架式,跟着横刀向前推出,随即刀锋向左掠去,拖过刀来,又向右斜斫,然后运刀反砍,从自己眉心向下,在身前尺许处直砍而落。石破天见她衣带飘飘,姿式美妙,万料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少女,居然能使这般精奥的刀法,只看得心旷神怡,就没记住她的刀招。
阿绣一收柴刀,退后两步,抱刀而立,说道:“收刀之后,仍须鼓动内劲,护住前后左右,以防敌人突施偷袭。”却见石破天呆呆地瞧着自己出神,显是没听到自己说话,问道:“你怎么啦?我这一招不好,是不是?”
石破天一怔,道:“这个……这个……”阿绣嗔道:“我知道啦,你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压根儿就没将我这些三脚猫的招式放在眼里。”石破天慌了,忙道:“对不起,我……我瞧着你真好看,只管瞧你,就忘了去记刀法。”阿绣脸现红晕,问道:“你说我好看,挺爱瞧着我,是不是?”石破天道:“是啊!”阿绣道:“那你不能再去瞧那个丁丁当当了,她也挺好看吗?”石破天道:“好看的,不过我瞧着你,就没第三只眼睛去瞧她了。阿绣姑娘,刚才的刀法,请你……你再使一”遍。
阿绣佯怒道:“不使啦!你又叫我‘阿绣姑娘’!”石破天伸指在自己额头上打个爆栗,说道:“该死,老是忘记。阿绣,阿绣!你再使一遍吧。”
阿绣微笑道:“好,再使一遍,我可没气力使第三遍啦。”当下提起刀来,又拉开架式,横推左掠,斜右反斫,下砍抱刀,将这一招缓缓使广一遍。
这一次石破天打醒了精神,将她手势、步法、刀式、方位,一一牢记。阿绣再度叮嘱他收刀后鼓劲防敌,他也记在心中,于是接过柴刀,依式使招。
阿绣见他即时学会,心下甚喜,赞道:“大哥,你真是聪明,只须用心,一下子便学会了。这一招刀法叫做‘旁敲侧击’,刀刃到哪里,内力便到哪里。”
石破天道:“这一招果然好得很,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叫对方防不胜防。”阿绣道:“这招的妙处还是在饶人之用。一动上手比武,自然卜分凶险,败了的非死即伤。你比不过人家,自然无话可说,就算比人家厉害,要想不伤对方而自己全身而退,却也十分不易。这一招‘旁敲侧击’,却能既不伤人,也不致为人所伤。”
石破天见她肩头倚在树上,颇为吃力,道:“你累啦,坐下来再说。”
阿绣曲膝慢慢跪下,坐在自己脚跟上,问道:“你有没听到我的话?”石破天道:“听到的。这一招叫做旁敲……旁敲什么的。”这一次他倒不是没用心听,只因“旁敲侧击”四字是个文绉绉的成语,他不明其意,就说不上来。
阿绣道:“哼,你又分心啦,你转过头去,不许瞧着我。”这句话原是跟他说笑,哪知石破天当真转过头去,不再瞧她。
阿绣微微一笑,道:“这叫做‘旁敲侧击’。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为好名。一个成名人物给你打伤了,倒也没什么,但如败在你手下,他往往比死还难过。因此比武较量之时,最好给人留有余地。如果你已经胜了,不妨便使这一招,这般东砍西斫,旁人不免眼花缭乱,你到后来又退后两步,再收回兵刃,就算旁边有人瞧着,也不知谁胜淮败。给敌人留了面子,就少结了冤家。要是你再说上一两句场面话,比如说:‘阁下剑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紧。今日难分胜败,就此罢手,大家交个朋友如何?’这么一来,对方知你故意容让,却又不伤他面子,多半便会和你做朋友了。”
石破天听得好生佩服,道:“阿绣,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许多事情?这个法子真再好也没有了。”阿绣笑道:“我话说完了,你回过头来吧。”
石破天回过头来,只见她脸颊生春,笑嘻嘻地瞧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荡:“她真好看之至!”
阿绣道:“我又懂得什么了?都是见大人们这么干,又听他们说得多了,才知道该当这样。”石破天道:“我再练一遍,可别忘记了。”当下跃起身来,提起柴刀,将这招“旁敲侧击”连练了两遍。
阿绣点头道:“好得很,一点也没忘记。”
石破天喜滋滋地坐到她身旁。阿绣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大哥,我教你这招‘旁敲侧击’,可别跟奶奶说。”石破天道:“是啊,我不说。我知道你奶奶会不高兴。”阿绣道:“你怎知奶奶会不高兴?”石破天道:“你不是金乌派的。我这金乌派弟子去学别派武功,她自然不喜欢了。”阿绣嘻嘻一笑,说道:“金乌派,嘿,金乌派!奶奶倒像是小孩儿一般。”……
石破天道:“我说你奶奶确是有点小孩儿脾气。丁不四老爷子请她到碧螺岛去玩,去一趟也就是了,又何必带着你一起投江?最多是碧螺岛不好玩。那也没什么打紧。我瞧丁不四老爷子对你奶奶倒也挺好的,你奶奶不断骂他,他也不生气。倒是你奶奶对他很凶。”
阿绣微笑道:“你在师父背后说她坏话,我去告你,小心她抽你的筋,剥你的皮。”石破天虽见她这般笑着说,心中却也有些着慌,忙道:“下次我不说了。”
阿绣见他神情惶恐,不禁心中歉然,觉得欺侮他这老实人很不该,又想到自己引导他学这招“旁敲侧击”,虽说于他无害,终究颇存私心,便柔声道:“大哥,你答允我以后和人动手,既不随便杀人伤人,又不伤人颜面,我……我实在好生感激。我无可报答,先在这里多谢你了。”随即俯身向他拜了下去。
石破天一惊,忙道:“你怎……怎么拜我?”忙也跪倒,磕头还礼。
忽听得远处一个女子声音怒喝:“呔!不要脸,你又在跟人拜天地了!”正是丁珰的声音。石破天一惊非同小可,“啊哟”一声,跃起身来,叫道:“丁丁当当!”果见丁珰从树林彼端纵身奔来,丁不三跟在她后面。
石破天一见二人,吓得魂飞天外,弯腰将阿绣抱在臂中,拔足便奔。丁不三身法好快,几个起落,已抢到石破天面前,拦住去路。石破天又是一声:“啊哟!”斜刺里逃去。他轻身功夫本就不如丁不三远甚,何况臂中又抱了一人?片刻间又让丁不三迎面烂住。
这时丁珰也已追到身后,石破天见到她手中柳叶刀闪闪发光,更加心惊。只听得丁珰怒喝:“把小贱人放下来,让我一刀将她砍了便罢,否则咱俩永世没完没了。”石破天道:“不行,不行,万万不行!她是我心肝宝贝!宁可我给你杀了!”丁珰刷的一刀,便向阿绣头上砍去。石破天大惊,双足一蹬,向旁纵跃。他深恐丁珰砍死了阿绣,不知不觉间力与神会,劲由意生,一股雄浑的内力起自足底,呼的一声,身子向上跃起,竟高过了树巅。
一跃之劲,竟致如斯,丁不三、丁珰同然大吃一惊,石破天在半空中也大叫:“啊哟!”心想这一落下来,跌得筋折腿断倒罢了,阿绣如为丁珰杀死,那可如何是好?见双足落向一根松树的树干,心慌意乱地使劲一撑,只盼逃得远些,却听喀喇一声,树干折断,身子向前弹了数丈,身旁风声呼呼,身子飞得极快。
只听怀中的阿绣说道:“落下去时用力轻些,弹得更……”她一言未毕,石破天双足又落向一棵松树,当即依言微微弯膝,收小了劲力一撑,那树干一沉,并未折断,反弹上来,却将他弹得更远更高。丁珰的喝骂之声仍可听到,却也渐渐远了。
阿绣红着脸问道:“大哥,你说我是你的什么?”石破天道:“对不起,我说你是我的心肝宝贝!”阿绣道:“不用对不起,我很开心啊。你说宁可你给她杀了,却万万不能杀我,这话是真的吗?”石破天道:“真的,真的!你是我的心肝宝贝!”阿绣红着脸道:“好,那我也当你是我的心肝宝贝。”石破天俯下头去,在她小嘴上轻轻一吻,二人都喜悦不禁。石破天本就抱着她飞在空中,这时更如飞在云端一般。
石破天在松树枝干上一起一落,甚觉有趣。阿绣在他怀中,不住出言指点他运劲使力之法。他本来内力有余,一得轻功的诀窍,在树枝上纵跃自如,便似猿猴松鼠一般,轻巧自在,喜乐无穷,说道:“这法子真好,这么一来,他们便追不上咱们了。”
眼见树林将到尽头,忽听得叱喝之声,又见日光一闪一闪,显是从兵刃上反照出来,有人正在打斗。石破天道:“不好,那边有人,不能过去了!”左足在树干上一点,轻轻落下,依着阿绣所说的法子,提一口气,足尖向下,手中虽抱着人,却着地极轻。
他躲在一株大松树后,悄悄探头出去张望,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林隙的一片大空地中两人斗得正紧,一个是手持长剑的白万剑,另一个是双手空空的丁不四。十余名雪山派弟子手中各挺氏剑,疏疏落落地站在四周凝神观斗,为白万剑作声援之势。丁不四手中虽没兵刃,但擒、拿、劈、打、点、戳、勾、抓,两只手掌便如是一对厉害兵器一般,遇到白万剑长剑刺削而来,他往往猱身而上,硬打抢攻。
石破天只看得数招,便即全神贯注,浑忘了怀中还抱着一人。他既学过雪山剑法,而丁不四所用的招数,一小半是曾经教过他的,没教过的却也理路相通,有脉络可寻。那些招式在长江船上比试之时,似乎平平无奇,但这时在长剑击刺之间抢攻,锋锐凌厉,其势不下于刀剑。两大高手比武,斗得紧凑舁常,所使武功他又大部分学过,自瞧得兴高采烈。
但见丁不四招招抢攻,双掌如刀如剑、如枪如戟,逼着白万剑守势多而攻着少,但白万剑打得极是沉着,朴实无华,偶然间锋芒一现,又即收敛,看来丁不四若想取胜,可着实不易,斗得久了,只怕甶万剑还会占到上风。
连石破天都看出了这点,丁不四和白万剑自早就心中有数。原来丁不四自负与白万剑之父威德先生白自在同辈,声称不肯以大压小,只以空手接他长剑。但一动上手,丁不四立即暗暗叫苦不迭,对方出招之迅,变化之高,内力之厚,法度之谨,均是第一流高手风范,即令白自在当年纵横江湖的全盛之时,剑法之高,只怕也不过如是。
丁不四打醒十二分精神,施展小巧腾挪功夫,在他剑锋中纵跃来去,有时迫不得已,只得行险侥幸,以两败俱伤的狠着,逼退臼万剑凌厉剑招。遇上这等情形,白万剑总退让一步,不与他硬拼,似乎是智珠在握,心有必胜成算一般。以二人真功夫而论,毕竟还是丁不四高出一筹,但他输在过于托大,不肯用兵刃和对方动手,明明一条余光灿然的九节软鞭围在腰间,既已说过不用,便杀了他头,也不肯抖将出来。
再拆二十余招,白万剑道:“丁四叔,你用九节鞭吧,单凭空手,你打我不过的。”
丁不四怒道:“放屁,我怎会打你不过?你试试这招!”左手划个圈子,右手拳从圈子中直击出去。这一招来得甚怪。白万剑不明拆法,便退了一步。丁不四哈哈大笑,右足在地下一蹬,身子向左弹出,便似脚底下装了弹簧,突然飞起,双脚在半空中急速踢出。白万剑又退一步,挥剑护住面门。
丁不四倏左倏右,忽前忽后,只将石破天看得眼花缭乱。猛听得嗤的一声响,丁不四右腿裤管上中了一剑,虽没伤到皮肉,却将他裤子划了一条长长的破口。白万剑收剑退回,说道:“承让,承让!”
高手比武,这一招原可说胜败已分。但丁不四老羞成怒,喝道:“谁来让你了?这一招你一时运气好,算得什么?”一招“逆水行舟”,向白万剑又攻了过去。白万剑只得挺剑接住。刚才这一剑划破对方裤脚,说是运气好,确也不错,其时白万剑挺剑刺去,丁不四刚好挥足踢出,倒似是将自己裤管送到剑锋上去给他划破一般。但这么一来,丁不四一股凌厉的气焰不免稍煞,出招时就慎重得多,越打越处下风。雪山派众弟子瞧着十分得意,就有人出声称赞:“你瞧白师哥这一招‘月色昏黄’,使得若有若无,朦朦胧胧,当真是得了雪山剑法的神髓。丁四老爷子手忙脚乱,若不是白师哥剑下留情,他身上已然挂彩了。”
猛听得一声“放屁!”同时从两处响出。一处出自丁不四之门,那是应有之义,毫不稀奇,另一处却来自东北角上。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转了过去。这些人中,倒以石破天吓得最为厉害。只见两人并肩站在林边,一是丁不三,另一个是丁珰。
丁不四叫道:“老三,你走开些!我跟人家过招,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他虽正全神贯注和白万剑动手,但究竟兄弟之亲,丁不三只说了“放屁”两字,他便知道是兄长到了,何况他兄弟俩自幼到老,相互间说得最多的便是这“放屁”两字。
丁不三笑道:“我要瞧瞧你近来武功长进了些没有。”
丁不四大急,情知眼前情势,自己已无法取胜,这个自幼便跟他争强斗胜、互不相下的兄长偏偏在这时现身,真正不巧之极,他大声叫道:“你在旁边来搞乱我心神。我既分心和你说话,怎么还有心思跟人家厮打?”
丁不三笑道:“你不用和我说话,专心打架好了。”转头向丁珰道:“你四爷爷老是自称武功了得,天下无敌,倒似比你亲爷爷还强些一般。现下你睁大了眼,可要瞧仔细了,瞧你四爷爷单凭一双肉掌,要将人家打得撒剑认输,跪地求饶。哈哈,哈哈!”笑声怪作,人人耳鼓中嗡嗡作响,都十分的不舒服。
丁不四边斗边喝:“老三,你笑什么鬼?”丁不三笑道:“我笑你啊!”丁不四怒道:“笑我什么?我有什么好笑?”丁不三道:“我笑你一生要强好胜,遇到危难之际,总还得靠哥哥来提你一把。”丁不四怒道:“这姓白的是我后辈,若不是瞧在他父母脸上,早就一掌将他毙了。我有什么危难?谁要你来提一把,你还是去提一把洒壶、提一把尿壶的好!要不,就提一只马桶!哎哟!好小子,你乘人之危……”
他空手和白万剑对打,本已落于下风,这么分心和丁不三说话,门户中便即现出空隙。白万剑乘势直上,在他左肩上划了一剑,登时鲜血淋漓。
丁不三、丁不四两兄弟自幼吵斗不休,互争雄长,做哥哥的不似哥哥,做兄弟的不似兄弟,但这时丁不三眼见兄弟受伤,却也不禁关心,怒道:“好小子,你胆敢伤我丁老三的兄弟!”身形微矮,突然呼的一声弹将出去,伸手直抓白万剑后心。
白万剑前后受攻,心神不乱,长剑向丁不四先刺一剑,将他逼开一步,随即回剑向丁不三斜削过去。
丁不四叫道:“老三退开!谁要你来帮我?”丁不三道:“谁帮你了?丁老三最恼人打架不公平。我先弄掉他的剑,再在他身上弄些血出来,你们再公公平平地打一架。”
雪山派群弟子见师兄受二人夹击,何况这丁不三乃杀害同门的大仇人,他一上前动手,众人发一声喊,纷纷攻上。
丁不三喝道:“狗崽子,活得不耐烦了,通统给我滚回去!”却见剑光闪闪,几柄长剑同时向他刺来。丁不三一一避过,大声叫道:“再不滚开,老子可要杀人了。”
白万剑知道这些师弟决不是他对手,他说要杀人,那是真的杀人,忙叫道:“大家退回!”雪山群弟子对这位师兄的号令不敢丝毫违拗,当即散开退后。
丁不三向着一名肥肥矮矮、名叫李万山的雪山弟子道:“把你的剑给我!”李万山怒道:“好!给你!”剑起中锋,嗤的一声,向他小腹直刺过去。丁不三左手疾探,从侧抓住了他右腕,轻轻一扭,便将他手中长剑夺过,便如李万山真是乖乖地将长剑递给他一般。这一扭之下,李万山右腕已然脱臼,丁不三跟着飞脚将他踢了个筋斗。
其余雪山弟子挺剑欲上前相助,丁不三已手持长剑,剑尖刺地,绕着白万剑和丁不四二人奔了一圈,在地下画了个径长丈许的圆圈,站定身子,向雪山群弟子冷冷说道:“哪一个踏进这圈子一步,便算踏进鬼门关了!”
白万剑打得虽然镇定,心中却已十分焦急,情知这不三、不四两兄弟杀人不眨眼,此刻二人联手,自己已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比之当日土地庙中独斗石清夫妇,情势更凶险得多,丁氏兄弟可不似石清夫妇那么讲究武林道义,只怕雪山派十七弟子,今日要尽数毙命于紫烟岛上。迫着剑走险势,要抢着将丁不四先毙于剑底,雪山派十七人生死存亡,全看是否能先行杀了丁不四而定。
但丁不四肩上虽中一剑,伤非要害,尽能支撑得住,白万剑这一躁急求胜,剑招虽狠,“稳、准”二字便不如先前了。丁不四双掌翻飞,在长剑中穿来插去,仍然矫捷狠辣之极,创口中的鲜血却也不住飞派出来。
丁不三挺剑向前,叫道:“老四,你先退下,把剑伤裹好了,再打不迟。”丁不四大声道:“什么剑伤?我身上有什么剑伤?谅这小子的一把烂剑,又怎伤得了我?”丁不三道:“咦!怎么你身上有伤口、又有鲜血?”丁不四道:“我高兴起来,自己在身上搔搔痒,弄了点血出来,有什么稀奇?”
丁不三哈哈大笑,挺剑向内万剑刺去,大声说道:“姓白的,你听仔细了,现下是我跟你单打独斗,丁老四也在跟你单打独斗,可不是咱们两兄弟联手夹攻于你。老四叫我不可出手,我不听他的。我叫老四退下,他也不听我的。我瞧着你不顺眼,要教训教训你。他讨厌你老子,要打你几个耳光。咱们各人打各人的,别让人说丁氏双雄以二打一,传到江湖上可不大好听。”口中啰唣,手下丝毫没闲着,出招悍辣之极。
臼万剑以一敌二,心想:“原来你跟我单打独斗,丁老四也跟我单打独斗,不是两人夹攻。”他生性端严,不喜和人作口舌之争,心里又瞧不起丁氏兄弟的无赖;而在这两名高手的夹击之下,也委实不能分心答话,只全神贯注地严密防守,寻暇反击,一句话也不说。
斗到分际,丁不三的长剑和他长剑一交,白万剑只觉手臂剧震,对方的内力猛攻而至,忙运内力外荡,回剑横削,便在此时,右腿上给丁不四左掌作刀,重重地斫了一掌,当即向后退出两步,脚步踉跄,险些摔倒。雪山派一名弟子叫道:“休得伤我师哥!”挺剑来助,左脚刚踏进丁不三所画的圆圈,眼前白光一闪,长剑贯胸而过,已遭丁不三一剑刺死。两名雪山弟子又惊又怒,双双迸袭。丁不三大喝一声,跃起半空,长剑从空中劈将下来,同时左掌击落。剑锋落处,将一名雪山派弟子从右肩劈至左腰,以斜切藕势削成两截,左手这掌击在另一名雪山弟子的天灵盖上。那人闷哼一声,委顿在地,头颅扭过来向着背心,颈骨折断,自也不活了。
他顷刻间连杀三人,石破天在树后见着,不由得心惊胆战,脸如土色。
丁不三余威不歇,长剑如疾风骤雨般向白万剑攻去,猛听得喀喀两响,双剑同时折断。两人同时以半截断剑向对方掷出,同时低头矮身,两截断剑同时向两人头顶掠去,相去均不到半尺。两人一般行动,一般快速,又一般的生死悬于一线。
白万剑右腿受伤,步履不便,再失去了兵刃,登时变成了只有挨打,难以还手的地步。两名雪山弟子明知踏进圈子不免有死无生,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师兄为这两个凶人联手害死,当即挺剑冲进。
丁不三叫道:“老四,你来打发,我今天已杀了三人。”
丁不四笑道:“哈,你也有求我出手的时候。”竟不转身,左足向后弹出,便似骡马以后腿踢人一般,啪啪两声,分别踢中两人胸口。两名雪山弟子飞出数丈,摔跌在地,哼也没哼一声。两人胸口中腿,立即毙命。
丁氏兄弟凶性大发,足掌齐施,各以狠毒手法向白万剑攻击。白万剑跛着一足,沉着应付,一步步退出圈子,突然一声低哼,右肩又中了丁不四一掌,右臂几乎提不起来。
眼见白万剑命在顷刻,石破天只瞧得热血沸腾,叫道:“你们不能杀白师傅!”随手将阿绣往地下一放,拔出插在腰带中那把烂锈柴刀,大呼:“不能再杀人了!”
阿绣突然给他放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石破天百忙中回头,说道:“对不起!”几个起落,已踏入圈中。
丁不四仍头也不回,反脚踢出。石破天右足一点,轻飘飘地从他头顶跃过,落在他面前,使的正是阿绣适才所教的轻身功夫。丁不四一脚踢空,眼前却多了一人,一怔之下,叫道:“大粽子,原来是你!”
石破天道:“是,是我。爷爷、四爷爷,你们已经……已杀了五人,应该住手啦。”斜眼向丁不三瞧去,心中怦评乱跳,眼见他杀死的那三名雪山派弟子尸横就地,连自己足上也溅满了鲜血,更怕得厉害。
丁不三道:“小白痴,那日给你在船上逃得性命,却原来躲在这里。此刻你又出来干什么?”石破天道:“我来劝两位老爷子少结冤家,既然胜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又何必赶尽杀绝?”
丁不三和丁不冈相对哈哈大笑。丁不四道:“老三,这小子不知从哪里听了几句狗屁不通的言语,居然来相劝老爷爷。”
石破天提起柴刀,将地下一柄长剑挑起,向白万剑掷去,说道:“白师傅,你们雪山派的,一定要用剑。”白万剑转眼便要丧于丁氏兄弟手下,万不料这小冤家石中玉反会出来相助,心下满不是滋味。他掷过来这柄长剑,是遭丁不三劈死的那个师弟遗下来的,当下接过长剑,凝立不动,一剑在手,精神陡振。
丁不三骂道:“这姓白的要捉你去杀了,当日若不是我相救,你还有命么?”石破天点头道:“正是。爷爷,我是很感激你的。所以嘛,我也劝白师傅得饶人处且饶人。”
丁不四生怕石破天说出在小船上打败了自己之事,急于要将他一掌毙了,喝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呼的一掌向他直击过去,这一次并无史婆婆在旁,再没顾忌,这招“黑云满天”却是从未教过他的。
白万剑不愿石中玉就此给他如此凌厉的一招击毙,挺剑使招“老枝横斜”,从侧刺去。石破天柴刀一落,使出一招“长者折枝”,去砍丁不四的手掌。说也奇怪,这一剑一刀的招数本来相克,但合并使用,居然生出极大威力,霎时之间,将丁不四笼罩在刀剑之下。
丁不三大叫:“小心!”但刀光剑势,凌厉无俦,他虽欲插手相助,可是一双空手实不敢伸入这刀剑织成的光网之中。
丁不四也大吃一惊,危急中就地一个打滚,逃出圈子之外,挺起身来时,只见对方的一刀一剑之旁飞舞着无数白丝,一摸下颏,一排胡子竟已给割去了一截。
丁不四自然又惊又怒,丁不三骇然失色,白万剑大出意外,只有石破天还不知自己适才这一招内力雄浑,刀法精妙,已令当世三大高手大为震动。
丁不三道:“好,咱们也用兵刃了。”从地下拾起一把长剑,叫道:“老四,还逞个屁能?用鞭子!”剑尖一抖,向石破天刺了过去。
石破天究无应变之能,眼见剑到,便即慌乱,不知该使哪一招才好。白万剑使招“双驼西来”从旁相助,这一剑提醒了石破天,当即使出“千钧压驼”,以刀背从空中压将下来,柴刀虽钝,但加上沉重内力,丁不三登感剑招窒滞,幸好丁不四已抖出腰间金龙九节鞭,抢着来救,丁不三乘机闪开。
白万剑使一招“风沙莽莽”,石破天便跟着使“大海沉沙”。一刀一剑配合得天衣无缝,上似有狂风黄沙之重压,下如有怒海洪涛之汹涌。丁不三、丁不四齐声大呼。
石破天内力强劲之极,所学武功也是十分精妙,只是少了习练,更无临敌应变的经历,眼见敌招之来,不知该出哪一招去应付才是。他所学的金乌刀法,除了最后一招之外,每一招都是针对霄山剑法而施,史婆婆传授之时,总也是和每招雪山剑法合并指点。此刻他心中慌乱,无暇细思,但见白万剑使什么招数,他便跟着使出那一招相应的招数,是以白万剑使“老枝横斜”,他便使“长者折枝”,白万剑使“双驼西来”,他便使“千钧压驼”。哪知这金乌刀法虽说是雪山剑法的克星,但正因为相克,一到联手并使之时,竟将双方招数中的空隙尽数弥合,变成了威力无穷的一套武功。
白万剑惊诧之极,数招之下,便知石破天这套刀法和自己的剑招联成一气之后,直是无柴不摧,这小子内力更似有一股有质无形的力道,不断地渐渐扩展。
丁不三、丁不四自然也早就瞧了出来,只两人不肯认输,还盼石破天这路古怪刀法招数有限,两兄弟打起精神,苦苦撑持。白万剑也怕石破天不过是“程咬金三斧头”,时刻一长,又让丁氏兄弟占了先机,眼下情势,须当速战速决,当即使一招“暗香疏影”,长剑颤动,剑光若有若无,那是雪山剑法中最精微的一招,往往伤人于不知不觉之间。石破天柴刀横削,也是连连抖动,这一招“鲍鱼之肆”,内力从四面八方涌出。
只听得“啊、啊”两声,丁不四肩头中刀,丁不三臂上中剑。两人倏然转身,跃出圈外。丁不三反手抓住丁珰,迅速之极地隐入了东边林中。丁不四却在西首山后逸去,只听山背后传来他的大声呼叫:“白万剑,老子瞧在你老娘面上,今日饶你一命,下次可决不轻饶了……”声音渐渐远去。
但见满地是血,衰草上躺着五具尸首,雪山派群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惊又悲,又是满腹疑团。
白万剑侧目瞧着石破天,一时之间痛恨、悲伤、惭愧、庆幸、惶惑、诧异、佩服,百感交集,而感激之意却也着实不少,若不是这小子出手,雪山派十余人自必尽数毙命于紫烟岛上,回想适才丁氏兄弟出手之狠辣,兀自心有余悸。他长长舒了口气,问道:“你这路刀法是谁教你的?”
石破天道:“是史婆婆教的,共有七十三路,比你们的雪山剑法多一路,招招是雪山剑法的克星。”白万剑“哼”的一声,说道:“招招是雪山剑法的克星?口气未免太大。谁是史婆婆?”石破天道:“史婆婆是我金乌派的开山祖师,她是我师父,我是金乌派的第二代大弟子。”白万剑不禁大怒,冷冷地道:“你不认师门,那也罢了,却又另投什么金乌派门下。金乌派,金乌派?没听见过,武林中没这个字号。”石破天还不知他已动怒,继续解释:“我师父说道,金乌就是太阳,太阳一出,雪就融了。因此雪山派弟子遇到我金乌派,只有……只有……”下面本来是“磕头求饶的份儿”,但他只不过不通人情世故,毕竟不是傻子,话到口边,想起这句话不能在雪山派弟子面前说出来,当即住口。
白万剑脸色铁青,厉声道:“我雪山弟子遇匕你金乌派的,那便如何?只有什么?”石破天摇头道:“这句话你听了要不高兴的,我也以为师父这话不对。”白万剑道:“只有大败亏输,望风而逃,是不是?”石破天道:“我师父的话,意思也就差不多。白师傅你别生气,我师父恐怕也是说着玩的,当不得真。”
内万剑右腿、右肩都给丁不四手掌斩中,这时候更觉疼痛难当,然石破天的言语句句辱及本门,却如何忍得,长剑一举,叫道:“好!我来领教领教金乌派的高招,且看如何招招是雪山剑法的克星!”但这一举剑,肩头登时剧痛,脸上变色,长剑险些脱手。
一名雪山弟子包万叶上前两步,挺剑说道:“姓石的小子,你当然不认我这师叔了,我来接你高招!”白万剑咬牙忍痛,说道:“包师弟,你……你……”他本要说“你不行”,但学武之人,脸面最是要紧,随即改口道:“我来接他好了!”剑交左手,说道:“姓石的小子,上吧!”石破天摇头道:“你肩头、腿上都受了伤,咱们不用比了,而且,而且,我一定打你不过的。”
白万剑道:“你有胆子侮辱雪山派,却没胆子跟我比剑!”长剑挺出,一招“梅雪争春”,剑光点点,阏石破天头顶罩了下来,他虽左手使剑,不如右手灵便,但凌厉之意,丝毫不减。石破天见剑光当头而落,只得举起柴刀,还了一招“梅雷逢夏”,攻暇抵隙,果然正是这招“梅雪争春”的克星。
白万剑心中一凛,不等这招“梅雪争春”使老,急变“胡马越岭”,石破天依着来一招“汉将当关”,白万剑眼见对方这一招守得严密异常,不但将自己去招全部封住,而且显然还含有厉害后着,当即换成一招“明月羌笛”,石破天跟着变为“赤日金鼓”。白万剑又是一惊,眼见他柴刀直攻而进,正对淮了自己这招最软弱之处,忙又变招。
幸好石破天不懂这其间的奥妙,眼见对方变招,跟着便即变化。其实适才已古敌机先,不管白万剑变招也好,不变招也好,乘势直进,立时便每迫他急退三步。此时他腿上不便,这三步难以疾退,不免便要撒剑认输。但说到当真拆招斗剑,石破天可差得远了,他只是眼见白万剑使出什么剑招,便照式应以金乌刀法中配好了的一招,较之。前与丁不四在舟中斗拳,其依样葫芦之处,实无多大分别。他招数既不会稍有变更,自不免错过了这大好机会。
白万剑心中暗叫:“惭愧!”旁观的雪山派弟子中,倒也有半数瞧了出来,也是暗道:“侥幸,侥率!”
数招一过,白万剑又遇凶险。不管他剑招如何巧妙繁复,石破天以拙应巧,一柄烂柴刀总是在每一招中都占了上风。白万剑越斗越惊,心想:“这小子倒也不是胡吹,他的什么金乌刀法,果然是我雪山剑法的克星。那个史婆婆莫非是我爹爹的大仇人?她如此处心积虑地创了这套刀法出来,显是要打得我雪山派一败涂地。”
拆到三十余招时,石破天柴刀斫落,劈向白万剑左肩。白万剑本可飞腿踢他手腕,以解此招,但他右脚一提,伤处突然奇痛彻骨,右膝竟而不由自主地跪倒,急忙右掌按地。石破天这刀砍下,他已无法抗御,眼见便要将他左臂齐肩斫落。雪山群弟子大声惊呼。不料石破天提起柴刀,说道:“这一下不算。”
白万剑左脚使劲,奋力跃起,心中如闪电般转过了无数念头:“这小子早就可以胜我,何以每一招都使不足?倒似他没好好学过雪山剑法似的。此刻他明明已经胜我了,何以又故意让我?石中玉这小子向来险狠,他只消一刀杀了我,其余众师弟哪一个是他对手?他忽发善心,那是什么缘故?难道……难道……他当真不是石中玉?”
一转到这个念头,左手长剑轻送,一招“朝天势”向前刺出。雪山诸弟子都是“咦”的一声。这“朝天势”不属雪山剑法七十二招,是每个弟子初入门时锻炼筋骨、打熬气力的十二式基本功夫之一,招式寻常,简便易记,虽于练功大有好处,却不能用以临敌。众人见他突然使出这一招来,都吃了一惊,只道白师哥伤重,已无力使剑。
不料石破天也是一呆,这一招“朝天势”他从未见过,史婆婆也没教过破法,不知如何拆解才是。可是在“气寒西北”的长剑之前,又有谁能呆上一呆?石破天只这么稍一迟疑,白万剑长剑犹似电闪,中宫直进,剑尖已指住了他心口,喝道:“怎么样?”
石破天道:“你这一招是什么剑法?我没见过。”
白万剑见他此刻生死系于一线,居然还问及剑法,倒也佩服他的胆气,说道:“你当真没学过?”石破天摇了摇头。白万剑道:“我此时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只是适才我受丁氏兄弟围攻,阁下有解围大德,咱们一命换一命,谁也不亏负谁。从今而后,你可不许再说金乌刀法是雪山剑法克星的话。”
石破天点头道:“我原说打你不过。你叫我不可再说,我听你的话就是,以后不说了。白师傅,我想明白了,刚才你这一招剑法,好像也可破解。”陡然间胸口一缩,凹人数寸,手中柴刀横掠,啪的一声,刀剑相交,内力到处,白万剑手中长剑断为两截。
自万剑脸色大变,左足一挑,地下的一柄长剑又跃入他手中,刷刷刷三剑,都是本派练功的入门招式,快速无伦。石破天只瞧得眼花缭乱,手忙足乱之际,突然间手腕中剑,柴刀再也抓捏不住,当的一声,掉在地下。便在那时,对方长剑又已指住了他心口。
白万剑手腕轻抖,石破天叫声“哎哟”,低头看时,只见自己胸口已整整齐齐地给刺了六点,鲜血从衣衫中渗将出来,但着剑不深,并不如何疼痛。
雪山群弟子齐声喝彩:“好一招‘雪花六出’!”
白万剑道:“相烦阁下回去告知令师,雪山派多有得罪。”他见石破天不会雪山派这几路最粗浅的入门功夫,显非作伪,该当从未在雪山派中学过武功,而神情举止、性情脾气,和石中玉更是大异,一个仁厚谦和,一个狡诈阴狠,截然相反;又想:“他于我有救命之恩,适才一刀又没斫我肩膀,明着是手下留情。此人自然不是石巾玉。就算当真是他,今日也总不能杀他、拿他。他虽曾对花师妹言语轻薄,但今日雪山弟子的性命,总都是他救的。这一招‘雪花六出’,不过惩戒他金乌派口出大言,在他身上留个记认。”
他抛下长剑,抱起一名师弟的尸身,既伤同门之谊,又愧自身无能,致令这五个师弟死于丁氏兄弟之手,忍不住热泪长流,其余雪山弟子将另外四異尸身也抱了起来。白万剑恨恨地道:“不三、不四两个老贼别死得太早。”向众师弟道:“咱们走!”一伙人快步走入树林,有人回头望石破天一眼,眼光中也充满了大惑不解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