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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男一女,走进厅来,却是江南六怪。他们自北南来,离故乡日近,这天经过太湖,忽有江湖人物上船来殷勤招呼。六怪离乡已久,不明江南武林现况,也不显示自己身份,只朱聪用江湖切口跟他们对答了几句。上船来的是归云庄统下的张寨主,他奉了陆冠英之命,在湖上迎迓老庄主的对头,听得哨探的小喽啰报知江南六怪形相奇异,身携兵刃,料想或是庄主等候之人,又忌惮,又厌恨,迎接六人进庄。
郭靖陡然见到六位师父,大喜过望,抢出去跪倒磕头,叫道:“大师父、二师父、三师父、四师父、六师父、七师父,你们都来了,真好极啦。”他把六位师父一一叫到,未免啰唆,然语意诚挚,显是十分欣喜。
六怪虽恼怒郭靖随黄蓉而去,但毕竟对他甚是钟爱,不意在此相逢,心头一喜,原来的气恼不由得消了大半。
韩宝驹骂道:“小子,你那小妖精呢?”韩小莹眼尖,已见到黄蓉身穿男装,坐在席上,拉了拉韩宝驹衣襟,低声道:“这些事慢慢再说。”
陆庄主初时原也以为对头到了,眼见那六人并非相识之人,韩小莹与记忆中的梅超风又全然不似,听郭靖叫他们师父,当即宽心,拱手说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请各位恕罪。”忙命庄客再开一席酒筵。郭靖说了六位师父的名头。陆庄主大喜,道:“在下久闻六侠英名,虽在江南,无由得见,心中仰慕多时。今日会见高贤,幸何如之。”神态着实亲热。那裘千仞却大剌剌地坐在首席,听到六怪名字,只微微一笑,自顾饮酒吃菜。
韩宝驹第一个有气,问道:“这位是谁?”陆庄主道:“好叫六侠欢喜,这位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前辈高人。”六侠吃了一惊。韩小莹道:“是桃花岛黄药师?”韩宝驹道:“是九指神丐?”陆庄主道:“都不是。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前辈。”柯镇恶惊道:“是裘千仞前辈?”裘千仞仰天大笑,神情甚是得意。
庄客开了筵席,六怪依次就座。郭靖去众师父一席共座,拉黄蓉同去时,黄蓉却笑着摇头,不肯和六怪同席。
陆庄主笑道:“我只道郭老弟不会武功,哪知竟是名门弟子,良贾深藏若虚,在下这可走眼了。”郭靖站起身来,说道:“弟子质量愚鲁,学不到几位恩师的高明功夫,这一点点微末功夫,受师父们教诲,实不敢在人前炫示,请庄主恕罪。”六怪听了两人对答,知道郭靖懂得谦抑,不自炫露,心下也都欢喜。
裘千仞道:“六侠也算得是江南武林的成名人物了,老夫正有一件大事,能得六侠襄助,那就更好。”陆庄主道:“六位进来时,裘老前辈正在说这件事。现下就请老前辈指点明路。”裘千仞道:“咱们身在武林,最要紧的是侠义为怀,救民疾苦。现下眼见金国大兵指日南下,宋朝如不知好歹,不肯降顺,交起兵来不知要杀伤多少生灵。常言道得好:‘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老夫这番南来,就是要联络江南豪杰,响应金兵,好叫宋朝眼看内外夹攻,无能为力,就此不战而降。这件大事一成,且别说功名富贵,单是天下百姓感恩戴德,已不枉了咱们一副好身手、不枉了‘侠义’二字。”
此言一出,江南六怪勃然变色,韩氏兄妹立时就要发作。全金发坐在两人之间,双手分拉他们衣襟,眼色向陆庄主一瞟,示意看主人如何说话。
陆庄主对裘千仞本来敬佩得五体投地,忽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不禁大为惊讶,陪笑道:“晚辈虽然不肖,身在草莽,但忠义之心未敢或忘。金兵既要南下夺我江山,害我百姓,晚辈必当追随江南豪杰,誓死与之周旋。前辈适才所说,想是故意试探晚辈来着。”
裘千仞道:“老弟怎地目光如此短浅?相助朝廷抗金,有何好处?最多是个岳武穆,也只落得风波亭惨死。”
陆庄主惊怒交迸,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对付黑风双煞,哪知他空负绝艺,为人却这般无耻,凛然说道:“晚辈即有对头前来寻仇,本盼老前辈赐予助手,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晚辈就算颈血溅地,也不敢有劳大驾了,请吧。”双手一拱,竟立即逐客。
江南六怪与郭靖、黄蓉听了,都暗暗佩服。
裘千仞微笑不语,左手握住酒杯,右手两指捏着杯口,不住团团旋转,突然右手平伸向外挥出,掌缘击在杯口,托的一声,一个高约半寸的瓷圈飞了出去,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将酒杯放在桌中,只见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来竟以内功将酒杯削去了一圈。击碎酒杯不难,但举掌轻挥,竟将酒杯如此平整光滑地切为两截,功力之深,实堪骇异。
陆庄主知他挟艺相胁,正自沉吟对付之策,那边早恼了马王神韩宝驹。他一跃离座,站在席前,叫道:“无耻匹夫,你我来见个高下。”
裘千仞说道:“久闻江南七怪的名头,今日正好试试真假,六位一齐上吧。”
陆庄主知韩宝驹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听他叫六人同上,正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侠向来齐进齐退,对敌一人是六个人,对敌千军万马也只是六个人,向来没哪一位肯落后的。”朱聪明白了他言中之意,叫道:“好,我六兄弟今日就来会会你这位武林中的成名前辈。”手一摆,五怪一齐离座。
裘千仞站起身来,端了原来坐的那张椅子,缓步走到厅心,放下椅子,坐了下去,右足架在左足之上,不住摇晃,不动声色地道:“老夫就坐着和各位玩玩。”
朱聪等都倒抽了口凉气,均想此人若非有绝顶武功,怎敢如此托大?
郭靖见过裘千仞诸般古怪本事,心知六位师父当非对手,自己身受师父重恩,岂能不先挡一阵?虽然一动手自己非死即伤,但事到临头,决不能自惜其身,急步抢在六怪之前,向裘千仞抱拳说道:“晚辈先向老前辈讨教几招。”
裘千仞一怔,仰起头哈哈大笑。说道:“父母养你不易,你这条小命何苦送在此地?”
柯镇恶等齐声叫道:“靖儿走开!”郭靖怕众师父拦阻,不敢多言,左腿微屈,右手画个圆圈,呼地一掌推出。这一招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经过这些时日的不断苦练,比之洪七公初传之时,威力之强已大非昔比,但他怕对手了得,拳力只出四成,另有六成力道留作后备,这正是“亢龙有悔”此招的要旨所在。
裘千仞见韩宝驹跃出之时功夫也不如何高强,心想他们的弟子更属寻常,见他这一掌打来势道强劲,双足急点,跃在半空,喀喇一声,他所坐的那张紫檀木椅子已给郭靖一掌打得破碎。裘千仞落下地来,神色间竟有三分狼狈,怒喝:“小子无礼!”
郭靖存着忌惮之心,不敢跟着进击,神态恭谨,说道:“请前辈赐教。”
黄蓉存心要扰乱裘千仞心神,叫道:“靖哥哥,别跟这糟老头子客气!”
裘千仞成名以来,谁敢当面呼他“糟老头子”?大怒之下,便要纵身过去发掌相击,但转念想起自己身份,冷笑一声,先出右手虚引,再发左手摩眉掌,见郭靖侧身闪避,引手立时钩拿回撤,摩眉掌顺手搏进,转身坐盘,右手迅即挑出,已变塌掌。
黄蓉叫道:“那有什么稀奇?这是‘通臂六合掌’中的‘孤雁出群’!”裘千仞这掌法正是“通臂六合掌”,乃从“通臂五行掌”中变化出来。招数虽不奇,他却已在这掌法上花了数十载寒暑之功。所谓通臂,乃双臂贯为一劲之意,倒不是真的左臂可缩至右臂,右臂可缩至左臂。郭靖见他右手发出,左手往右手贯劲,左手随发之时,右手往回带撤,以增左手之力,双手确有相互应援、连环不断之巧,一来见过他诸般奇技,二来应敌时识见不足,心下怯了,不敢还手招架,记得洪七公所教的“悔”字诀和“退”字诀,不住倒退相避。
裘千仞心道:“这少年一掌碎椅,原来只是力大,武功平常得紧。”随即“穿掌闪劈”、“撩阴掌”、“跨虎蹬山”,越打越显精神。黄蓉见郭靖要败,心中焦急,走近他身边,只要他一遇险招,立时上前相助。郭靖闪开对方斜身蹬足,见黄蓉脸色有异,大见关切,心神微分,裘千仞得势不容情,一招“白蛇吐信”,啪的一掌,平平正正地击中郭靖胸口。黄蓉和江南六怪、陆氏父子齐声惊呼,心想以他功力之深,这一掌正好击在胸口要害,郭靖不死必伤。
郭靖吃了这掌,也大惊失色,但双臂振处,胸口竟不感如何疼痛,大惑不解。黄蓉见他突然发楞,以为必是让这死老头的掌力震昏了,忙抢上扶住,叫道:“靖哥哥,你怎样?”心中一急,两道泪水流了下来。
郭靖却道:“没事!我再试试。”挺起胸膛,走到裘千仞面前,叫道:“你是铁掌老英雄,再打我一掌。”裘千仞大怒,运劲使力,嘭的一声,又在郭靖胸口狠击一掌。郭靖哈哈大笑,叫道:“师父,蓉儿,这老儿武功稀松平常。他不打我倒也罢了,打我一掌,却漏了底。”一语方毕,左臂横扫,逼到裘千仞的身前,叫道:“你也吃我一掌!”
裘千仞见他左臂扫来,口中却说“吃我一掌”,心道:“你臂中套拳,谁不知道?”双手搂怀,来撞他左臂。哪知郭靖这招“龙战于野”是降龙十八掌中十分奥妙的功夫,左臂右掌,均可实可虚,非拘一格,见敌人挡他左臂,右掌忽起,也是嘭的一声,正击在他右臂连胸之处,裘千仞的身子如纸鹞断线般直向门外飞去。
众人惊叫声中,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人,伸手抓住裘千仞的衣领,大踏步走进厅来,将他在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脸上冷冷的全无笑容。
众人瞧这人时,只见她长发披肩,抬头仰天,正是铁尸梅超风。
众人心头凛然,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人,那人身材高瘦,身穿青色布袍,脸色古怪之极,两颗眼珠似乎尚能微微转动,除此之外,肌肉口鼻,尽皆僵硬如木石,直是一个死人头装在活人的躯体上,令人一见之下,登时一阵凉气从背脊上直冷下来,人人的目光与这张脸孔相触,便都不敢再看,立时将头转开,心中怦怦乱跳。
陆庄主万料不到裘千仞名满天下,口出大言,竟如此不堪一击,本在又好气又好笑,见梅超风蓦地到来,虽容貌已不大识得,但瞧这模样,料来必定是她,心中惊惧哀伤,一时俱集。完颜康见到师父,心中大喜,上前拜见。众人见他二人竟以师徒相称,均感诧异。陆庄主双手一拱,说道:“梅师姊,十余年前相别,今日终又重会,陈师哥可好?”六怪与郭靖听他叫梅超风为师姊,面面相觑,无不凛然。柯镇恶心道:“今日我们落入了圈套,梅超风一人已不易敌,何况更有她的师弟。”黄蓉却暗暗点头:“这庄主的武功文学、谈吐行事,无一不是学我爹爹,我早就疑心他与我家必有渊源,果然是我爹爹的弟子。”
梅超风冷然道:“说话的可是陆乘风陆师弟?”陆庄主道:“正是兄弟,师姊别来无恙?”梅超风道:“说什么别来无恙?我眼睛瞎了,你瞧不出来吗?你玄风师哥也早给人害死了,这可称了你心意么?”陆乘风又惊又喜,惊的是黑风双煞横行天下,怎会栽在敌人手里?喜的是强敌少了一人,而剩下的也双目已盲,想到昔日桃花岛同门学艺的情形,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害死陈师哥的对头是谁?师姊可报了仇么?”梅超风道:“我正在到处找寻他们。”陆乘风道:“小弟当得相助一臂之力,待报了本门怨仇之后,咱们再来清算你我的旧帐。”梅超风哼了一声。
韩宝驹拍桌而起,大嚷:“梅超风,你的仇家就在这里。”便要向梅超风扑去,全金发急忙拉住。梅超风闻声一呆,说道:“你……你……”
裘千仞给郭靖这掌打得痛彻心肺,这时才疼痛渐止,朗然说道:“说什么报仇算帐,连自己师父给人害死了都不知道,还逞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梅超风一翻手,抓住他手腕,喝道:“你说什么?”裘千仞给她握得痛入骨髓,急叫:“快放手!”梅超风毫不理会,只喝道:“你说什么?”裘千仞道:“桃花岛主黄药师给人害死了!”
陆乘风惊叫:“你这话可真?”裘千仞道:“为什么不真?黄药师是给王重阳门下全真七子围攻而死的。”他此言一出,梅超风与陆乘风突然伏地放声大哭。黄蓉咕咚一声,连椅带人仰天跌倒,晕了过去。众人本不信黄药师绝世武功,竟会遭人害死,但听受全真七子围攻,这才不由得不信。以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众人之能,合力对付,黄药师多半难以抵挡。郭靖忙抱起黄蓉,连叫:“蓉儿,醒来!”见她脸色惨白,气若游丝,惶急大叫:“师父,师父,快救救她。”朱聪过来一探她鼻息,说道:“别怕,这只是一时悲痛过度,昏厥过去,死不了!”运力在她掌心“劳宫穴”揉了几下。
黄蓉悠悠醒来,大哭叫道:“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
陆乘风差愕异常,随即省悟:“她如不是师父的女儿,怎会知道九花玉露丸?”他泪痕满面,大声哭叫:“小师妹,咱们去跟全真教的贼道们拚了。梅超风,你……你去也不去?你不去我就先跟你拚了!都……都是你不好,害死了恩师。”陆冠英见爹爹悲痛之下,语无伦次,忙扶住了他,劝道:“爹爹,你且莫悲伤,咱们从长计议。”陆乘风大声哭道:“梅超风,你这贼婆娘害得我好苦。你不要脸偷汉,那也罢了,干吗要偷师父的《九阴真经》?师父一怒之下,将我们师兄弟三人一齐震断脚骨,逐出桃花岛,我只盼师父终肯回心转意,怜我受你们两个牵累,重行收归师门。现今他老人家逝世,我只盼再能服侍他老人家,以报师恩,这就再无指望的了。”梅超风骂道:“我从前骂你没志气,此刻仍要骂你没志气。你三番四次邀人来跟我夫妇为难,逼得我夫妇无地容身,这才会在蒙古大漠遭难。眼下你不计议如何报复害师大仇,却哭哭啼啼地跟我算旧帐。咱们找那七个贼道去啊,你走不动我背你去。”一面说,一面不住哀哭。
黄蓉只是哭叫:“爹爹,我要爹爹!”
朱聪说道:“咱们先问问清楚。”走到裘千仞面前,在他身上拍了几下灰土,说道:“小徒无知,多有冒犯,请前辈恕罪。”
裘千仞怒道:“我年老眼花,一个失手,这不算数,再来比过。”
朱聪轻拍他的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前辈功夫高明得紧,也不必再比啦。”一笑归座,左手拿了一只酒杯,右手两指捏住杯口,不住团团旋转,突然右手平掌挥出,掌缘击在杯口,托的一声响,一个高约半寸的瓷圈飞将出去,落在桌面。他左手将酒杯放在桌上,只见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所使手法竟和裘千仞适才一模一样,众人无不讶异。朱聪笑道:“前辈功夫果然了得,给晚辈偷了招来,得罪得罪,多谢多谢。”裘千仞神色大变。众人已知必有蹊跷,但一时却看不透这中间的机关。朱聪叫道:“靖儿,过来,师父教你这个本事,以后你可去吓人骗人。”郭靖走近身去。朱聪从左手中指上除下一枚戒指,说道:“这是裘老前辈的,刚才我借了过来,你戴上。”裘千仞又惊又气,却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怎会变到了他手指上。
郭靖依言戴了戒指。朱聪道:“这戒指上有一粒金刚石,最是坚硬不过。你用力握紧酒杯,将金刚石抵在杯上,然后以右手转动酒杯。”郭靖照他吩咐做了。各人这时均已了然,全金发等不禁笑出声来。郭靖伸右掌在杯口轻轻一击,一圈杯口应手而落,原来戒指上的金刚石已在杯口划了一道极深的印痕,哪里是什么深湛的内功了?
黄蓉看得有趣,不觉破涕为笑,但想到父亲,又哀哀地哭了起来。
朱聪道:“姑娘且莫哭,这裘老前辈很爱骗人,他的话,有如老狗放那个气,未必很香。”黄蓉愕然不解。朱聪笑道:“令尊黄先生武功盖世,怎会让人害死?再说全真七子都是规规矩矩的人物,又跟令尊没仇,怎会打将起来?”黄蓉急道:“定是为了丘处机这些牛鼻子道士的师叔周伯通。”朱聪道:“怎样?”
黄蓉哭道:“你不知道的。”以她聪明机警,本不致轻信人言,但一来父女骨肉关心,二来黄药师和周伯通之间确有重大过节。全真七子要围攻她父亲,不由她不信。
朱聪道:“不管怎样,我总说这个糟老头子的话,很有点儿臭。”黄蓉道:“你说他是放狗……放狗……”朱聪一本正经地道:“不错,是放狗屁!他衣袖里还有这许多鬼鬼祟祟的东西,你来猜猜是干什么用的。”于是一件件地摸了出来,放在桌上,见是两块砖头、一扎缚得紧紧的干茅、一块火绒、一把火刀和一块火石。
黄蓉拿起砖头一捏,那砖应手而碎,只用力搓了几搓,砖头成为碎粉。她听了朱聪的开导,悲痛之情大减,笑生双靥,说道:“这砖头是面粉做的,刚才他还露一手捏砖成粉的上乘内功呢!”裘千仞一张老脸一忽儿青,一忽儿白,无地自容,他本想捏造黄药师死讯,乘乱溜走,哪知自己炫人耳目的手法尽为朱聪拆穿,当即转身,快步走出,梅超风反手抓住,将他往地下摔落,喝道:“你说我恩师逝世,到底是真是假?”这一摔劲力好大,裘千仞痛得哼哼唧唧,半晌说不出话来。
黄蓉见那束干茅头上有烧焦了的痕迹,登时省悟,说道:“二师父,你把这束干茅点燃了藏在袖里,然后吸一口,喷一口。”江南六怪对黄蓉本来颇有芥蒂,但此刻齐心对付裘千仞,变成了敌忾同仇。朱聪本来颇喜黄蓉刁钻古怪,很合自己脾气,听得她一句“二师父”叫出了口,更加欢喜,当即依言而行,还闭了眼摇头晃脑,神色俨然。
黄蓉拍手笑道:“靖哥哥,咱们刚才见这糟老头子练内功,不就是这样么?”走到裘千仞身边,笑吟吟地道:“起来吧。”伸手搀他站起,突然左手轻挥,已用“兰花拂穴手”拂中了他背后第五椎节下的“神道穴”,喝道:“到底我爹爹有没有死?你说他死,我就要你的命。”一翻手,明晃晃的蛾眉钢刺已抵在他胸口。
众人听了她的问话,都觉好笑,虽是问他讯息,却又不许他说黄药师真的死了。裘千仞只觉身上一阵酸一阵痒,难过之极,颤声道:“只怕没死也未可知。”黄蓉笑逐颜开,说道:“这还像人话,就饶了你。”在他“缺盆穴”上捏了几把,解开他穴道。
陆乘风心想:“小师妹问话一厢情愿,不得要领。”问道:“你说我师父为全真七子害死,是你亲眼见到呢,还是传闻?”裘千仞道:“是听人说的。”陆乘风道:“谁说的?”裘千仞沉吟了一下,道:“是洪七公。”黄蓉急问:“哪一天说的?”裘千仞道:“一个月之前。”黄蓉问道:“七公在什么地方对你说的?”裘千仞道:“在泰山顶上,我跟他比武,他输了给我,无意间说起这回事。”黄蓉大喜,纵上前去,左手抓住他胸口,右手拔下了他几根白胡子,咭咭而笑,说道:“七公会输给你这糟老头子?梅师姊、陆师哥,别听他放……放……”她女孩儿家粗话竟说不出口。朱聪接口道:“放他奶奶的臭狗屁!”黄蓉道:“一个月之前,洪七公明明跟我和靖哥哥一起在江南,靖哥哥,你再给他一掌!”郭靖道:“好!”纵身就要上前。
裘千仞大惊,转身就逃,他见梅超风守在门口,当下反向里走。陆冠英上前拦阻,让他出手一推,一个踉跄,跌了开去。裘千仞虽欺世盗名,毕竟也有些真实武功,要不然哪敢贸然与六怪、郭靖动手?陆冠英却不是他敌手。
黄蓉纵身过去,双臂张开,问道:“你头顶铁缸,在水面上走过,那是什么功夫?”裘千仞道:“这是我的独门轻功。我外号‘铁掌水上飘’,这便是‘水上飘’了。”黄蓉笑道:“啊,还在信口胡吹,你到底说不说?”裘千仞道:“我年纪老了,武功已大不如前,轻身功夫却还没丢荒。”黄蓉道:“好啊,外面天井里有一口大金鱼缸,你露露‘水上飘’的功夫给大伙开开眼界,你瞧见没有?一出厅门,左首那株桂花树下面就是。”裘千仞道:“一缸水怎能演功夫……”他一句话未说完,突然眼前亮光闪动,脚上一紧,身子已倒吊起来。梅超风喝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白蟒鞭将他卷在半空,依照黄蓉所说方位,银鞭轻抖,扑通一声,将他摔入鱼缸。黄蓉奔到缸边,蛾眉钢刺一晃,说道:“你不说,我不让你出来,水上飘变成了水底钻。”
裘千仞双足在缸底急蹬,想要跃出,给她钢刺在肩头轻轻一戳,又跌了下去,湿淋淋地探头出来,苦着脸道:“那口缸是薄铁皮做的,缸口封住,上面放了三寸深的水。那条小河么,我先在水底下打了桩子,桩顶离水面五六寸,因此……因此你们看不出来。”黄蓉哈哈大笑,进厅归座,再不理他。裘千仞跃出鱼缸,低头疾趋而出。
梅超风与陆乘风刚才又哭又笑地闹了一场,寻仇凶杀之意本已大减,得知师父并未逝世,心下欢喜,又听小师妹连笑带比、咭咭咯咯说着裘千仞的事,哪里还放得下脸,硬得起心肠?她沉吟片刻,沉着嗓子说道:“陆乘风,你让我徒儿走,瞧在师父份上,咱们前事不咎。你赶我夫妇前往蒙古……唉,一切都是命该如此。”
陆乘风长叹一声,心道:“她丈夫死了,眼睛瞎了,在这世上孤苦伶仃。我双腿残废,却有妻有子,有家有业,比她好上百倍。大家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还提旧怨干什么?”便道:“你将你徒儿领去就是。梅师姊,小弟明日动身到桃花岛探望恩师,你去不去?”梅超风颤声道:“你敢去?”陆乘风道:“不得恩师之命,擅到桃花岛上,原是犯了大规,但刚才给那裘老头信口雌黄地瞎说一通,我总是念着恩师,放心不下,心里好生记挂。”黄蓉道:“大家一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们求情就是。”
梅超风呆立片刻,眼中两行泪水滚了下来,说道:“我哪里还有面目去见他老人家?恩师怜我孤苦,教我养我,我却狼子野心,背叛师门,真是畜生不如……我天天记挂恩师,祝祷他身强体健,只盼他一掌将我打死了……”突然间啪啪两下,伸掌重重打了自己两记耳光,厉声喝道:“只待夫仇一报,我会自寻了断。江南七怪,有种的站出来,今晚跟老娘拚个死活。我对不起恩师。”啪啪两下,又打了自己两记耳光。两边脸颊登时红肿,可见这几下打得着实不轻。
柯镇恶大踏步走到厅中,铁杖在方砖上一落,当的一声,悠悠不绝,嘶哑着嗓子道:“梅超风,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那日荒山夜战,你丈夫死于非命,我们张五弟却也给你丈夫害死了,你知道么?”梅超风道:“哦,只剩下六怪了。”柯镇恶道:“我们答允了马钰马道长,不再向你寻仇为难,今日却是你来找我们。好罢,天地虽宽,咱们却总是有缘,处处碰头。老天爷不让六怪与你梅超风在世上并存,进招吧。”梅超风冷笑道:“你们六人齐上。”朱聪等早站在大哥身旁相护,防梅超风忽施毒手,这时各亮兵刃。郭靖忙道:“仍让弟子先挡一阵。”
陆乘风听梅超风与六怪双方叫阵,心下好生为难,有意要为两下解怨,只恨自己威不足以服众、艺不足以惊人,听到郭靖这句话,心念忽动,说道:“各位且慢动手,听小弟一言。梅师姊与六侠虽有宿嫌,但双方均已有人不幸下世,依兄弟愚见,今日只赌胜负,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六侠以六敌一,虽是向来使然,总觉不公,就请梅师姊对这位郭老弟教几招如何?”梅超风冷笑道:“我岂能跟无名小辈动手?”
郭靖叫道:“你丈夫是我亲手杀的,跟我六位师父无干。”
梅超风悲怒交迸,喝道:“正是,先杀你这小贼。”听声辨形,左手疾探,五指猛往郭靖天灵盖插下。郭靖急跃避开,叫道:“梅前辈,晚辈当年还只六岁,孩童无知,误伤了陈前辈,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只管找我。今日你要杀要剐,我决不逃走。但如日后你再找我六位师父纠缠不清,那怎么说?”他料想今日与梅超风对敌,多半要死在她爪底,却要解去师父们的危难。梅超风道:“你真的有种不逃?”郭靖道:“不逃。”梅超风道:“好!我跟江南六怪大家死了亲人,我命苦,你们也命苦,有什么法子?深仇大怨就此一笔勾销。好小子,跟我走吧!”
黄蓉叫道:“梅师姊,他是好汉子,你却叫江湖上英雄笑歪了嘴。”梅超风怒道:“怎么?”黄蓉道:“他是江南六侠的嫡传弟子。六侠的武功近年来已大非昔比,他们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今日饶了你,还给你面子,你却不知好歹,尚在口出大言。”梅超风怒道:“呸!我要他们饶?六怪,你们武功大进了?那就来试试?”黄蓉道:“他们何必亲自跟你动手?单是他们的弟子一人,你就未必能胜。”
梅超风大叫:“三招之内我杀不了他,我当场撞死在这里。”她在赵王府曾跟郭靖动过手,深知他武功底细,却不知数月之间,郭靖得九指神丐传授绝艺,武功已然大进。
黄蓉道:“好,这里的人都是见证。三招太少,十招吧。”郭靖道:“我向梅前辈讨教十五招。”他只学了降龙十八缺三掌,心想把这十五掌一一使将出来,或能抵挡得十五招。黄蓉道:“就请陆师哥和陪你来的那位客人计数作证。”梅超风奇道:“谁陪我来着?我单身闯庄,用得着谁陪?”黄蓉道:“你身后那位是谁?”
梅超风反手捞出,快如闪电,众人也不见那穿青布长袍的人如何闪躲,她这一抓竟没抓着。那人行动有如鬼魅,却未发出半点声响。
梅超风自到江南以后,这些日来一直觉得身后有点古怪,似乎有人跟随,但不论如何出言试探,如何擒拿抓打,始终摸不着半点影子,还道是自己心神恍惚,疑心生暗鬼,但那晚有人吹箫驱蛇,为自己解围,明明是有位高人在旁出手,她当时曾望空拜谢,却又没人搭腔。她在松树下等了几个时辰,更无半点声息,不知这位高人于何时离去。这时听黄蓉问起,不禁大惊,颤声道:“你是谁?一路跟着我干什么?”
那人恍若未闻,毫不理会。梅超风向前疾扑,那人似乎身子未动,梅超风这一扑却扑了个空。众人大惊,均觉这人功夫高得出奇,生平从所未见。
陆乘风道:“阁下远道来此,小可未克迎接,请坐下共饮一杯如何?”
那人转过身来,飘然出厅。
过了片刻,梅超风又问:“那晚吹箫的前辈高人,便是阁下么?梅超风好生感激。”众人不禁骇然,梅超风用耳代目,以她听力之佳,竟未听到这人出去的声音。黄蓉道:“梅师姊,那人已经走了。”梅超风惊道:“他出去了?我……我怎么会没听见?”黄蓉道:“你快去找他罢,别在这里发威了。”
梅超风呆了半晌,脸上又现凄厉之色,喝道:“姓郭的小子,接招吧!”双手提起,十指尖尖,在烛火下发出碧幽幽绿光,却不发出。郭靖道:“我在这里。”梅超风只听得他说了一个“我”字,右掌微晃,左手五指已抓向他面门。郭靖见她来招奇速,身子稍侧,左臂反过来就是一掌。梅超风听到声音,待要相避,已是不及,“降龙十八掌”招招精妙无比,嘭的一声,正击中肩头。梅超风登时给震得退开三步,但她武功诡异之极,身虽退开,不知如何,霎眼间又已抢回原地,手爪迅速异常地抓来。郭靖大惊之下,左腕“内关”、“外关”、“会宗”三穴已给她同时拿住。
郭靖平时曾听大师父、二师父等言道,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专在对方明知不能发招之时暴起疾进,难闪难挡,他出来跟梅超风动手,对此节本已严加防范。岂知她招数变化无方,虽给自己击中一掌,竟反过手来立时扣住了他脉门。
郭靖暗叫:“不好!”全身已感酸麻,好在留有余力,危急中右手屈起食中两指,半拳半掌,向她胸口打去,那是“潜龙勿用”的半招,本来左手同时向里钩拿,右推左钩,敌人极难闪避,现下左腕遭拿,只得使了半招。“降龙十八掌”威力奇大,虽只半招,也已非同小可。梅超风听到风声怪异,既非掌风,亦非拳风,忙侧身卸去了一半来势,但肩头仍让打中,只觉一股极大力量将自己身子推得向后撞去,右手疾挥,也将郭靖身子推出。这一下两人都使上了全力,只听得嘭的一声大响,两人背心同时撞中了一根厅柱。屋顶上瓦片、砖石、灰土纷纷跌落。众庄丁齐声呐喊,逃出厅去。
江南六怪面面相觑,又惊又喜:“靖儿从哪里学来这样高明的武功?”韩宝驹望了黄蓉一眼,料想必是她传授,暗暗佩服:“桃花岛武功果然了得。”
这时郭靖与梅超风各展所学,奋身相拚,一个掌法精妙、力道沉猛,一个抓打狠辣、变招奇幻,大厅中只听得呼呼风响。梅超风跃前纵后,四面八方进攻。郭靖情知敌人招数太奇,跟着她见招拆招,势必吃亏,记着洪七公当日教他对付黄蓉“桃华落英掌”的诀窍,不管敌人如何花样百出,千变万化,自己只是把“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连环往复、一遍又一遍地使出。这诀窍果然使得,两人拆了四五十招,梅超风竟不能逼近半步。只看得黄蓉笑颜逐开,六怪挢舌不下,陆氏父子目眩神驰。
陆乘风心想:“梅师姐功夫精进如此,这次要是跟我动手,十招之内,我哪里还有性命?这位郭老弟年纪轻轻,怎能有如此深湛武功?我当真走了眼了,幸好对他礼貌周到,丝毫没轻忽了。”烛光闪烁之下,见梅超风容颜俏丽如昔,她本来肤色略见黝黑,但近年来昼伏夜出,多居荒山野岭,肌肤转白,双颊上还搽了一些花瓣汁液,似乎涂了胭脂一般。当年在桃花岛之时,梅超风容色艳丽,性格温柔,陆乘风其时年幼,对这位师姊虽无情爱之想,却也不禁暗慕,师姊待他也颇亲厚,有如姊姊一般。其后为师父断腿迫逐,对黑风双煞恨恶殊深,今宵重逢,见师姊芳姿犹在,身形飘忽,不由得想起昔日在岛上同门学艺之情,只是师姊心中怨深仇重,脸上多了几分戾气,且出手凌厉狠辣,招数非师门所授,不免令人有栗栗之感,只盼两人及早罢斗。
完颜康看得又妒又恼:“这小子本来非我之敌,自今而后,怎么还能跟他动手?”
黄蓉大声叫道:“梅师姊,拆了八十多招啦,你还不认输?”本来也不过六十招上下,她却又给加上了二十几招。
梅超风恼怒异常,心想我苦练数十年,竟不能对付这小子?掌劈爪戳,越打越快。她武功与郭靖本来相去何止倍蓰,只是一来她双目盲了,毕竟吃亏;二来为报杀夫深仇,不免心躁,犯了武学大忌,兼之对方武功陡进,与己所料全然不合;三来郭靖年轻力壮,身手敏捷,学得了明师所授的高招,两人竟打了个难解难分。堪堪将到百招,梅超风对他这十五招掌法的脉络已大致摸清,知他掌法威力极大,不能近攻,于是在离他丈余之外奔来蹿去,要累他力疲。施展这降龙十八掌最是耗神费力,时候久了,郭靖掌力所及,果然已不如先前之远。梅超风乘势疾上,双臂直上直下,在“九阴白骨爪”的招数之中同时夹了“摧心掌”掌法。黄蓉知道再斗下去郭靖必定吃亏,不住叫道:“梅师姊,一百多招啦,快两百招啦,还不认输?”梅超风充耳不闻,越打越急。
黄蓉灵机一动,纵身跃到柱边,叫道:“靖哥哥,瞧我!”郭靖连发两招“利涉大川”、“鸿渐于陆”,将梅超风远远逼开,抬头只见黄蓉绕着柱子而奔,连打手势,一时还不明白。黄蓉在柱后一缩身,叫道:“在这里跟她打。”
郭靖这才醒悟,回身前跃,到了一根柱子边上。梅超风五指抓来,郭靖立即缩身柱后,秃的一声,梅超风五指插入了柱中。她全凭敌人拳风脚步之声而辨知对方所在,柱子固定在地,决无声息,郭靖在酣战时陡然间躲到柱后,她哪里知道?郭靖呼的一掌,从柱后打了出来,只得硬接,左掌照准来势猛推出去。两人各自震开数步,她五指才从柱间拔出。梅超风恼怒异常,闪电般扑了过去。只听得嗤的一声,郭靖衣襟给扯脱了一截,臂上也为她手爪带中,幸未受伤,他拆不三招,又向柱后闪去,梅超风大声怒喝,左手五指又插入柱中。
郭靖这次却不乘势相攻,叫道:“梅前辈,我武功远不及你,请你手下留情。”众人眼见郭靖已占上风,他倚柱而斗,显已立于不败之地,如此说法,那是给她面子,要她就此罢手。陆乘风心想:“这般了事,最好不过。”梅超风冷然道:“若凭比试武功,我三招内不能胜你,早该服输认败。可是今日并非比武,乃是报仇。我早已输了给你,但非杀你不可!”一言方毕,双臂运劲,右手连发三掌,左手连发三掌,都击在柱子腰心,跟着大喝一声,双掌同时推出,喀喇喇一声响,柱子居中折断。
厅上诸人一身武功,见机极快,见她发掌击柱,已各向外蹿出。陆冠英抱着父亲最后奔出。只听得震天价一声大响,大厅塌了半边,只有那兵马指挥使段大人逃避不及,两腿为一根巨梁压住,狂呼救命。完颜康过去抬起梁木,把他拉起,扯扯他的手,乘乱想走。两人刚转过身来,背后都是一麻,已不知给谁点中了穴道。
梅超风全伸贯注在郭靖身上,听他从厅中飞身而出,立时跟着扑上。
这时庄前云重月暗,众人方一定神,只见郭梅二人又已斗在一起。星光熹微之下,两条人影倏分倏合,掌风呼呼声中,夹着梅超风运功时骨节格格爆响,比之适才厅上激斗尤为惊心动魄。郭靖本就不敌,昏黑中更加不利,霎时间连遇险招,见梅超风左腿扫来,当即右足飞起,径踢她左腿胫骨,只要两下一碰,她小腿非断不可。哪知梅超风这一腿乃是虚招,只踢出一半,忽地后跃,左手五指向他腿上抓下。
陆冠英在旁看得亲切,惊叫道:“留神!”那日他小腿被抓,完颜康使的正是这一下手法。在这一瞬之间,郭靖已惊觉危险,左手猛地穿出,以余力往梅超风手腕上挡去。这是危急之中变招,招数虽快,劲力不强。梅超风和他手掌相交,立时察觉,左手倏翻,小指、无名指、中指三根已划上他手背。郭靖右掌呼地击出。梅超风侧身跃开,纵声长笑。郭靖只感左手背上麻辣辣地有如火烧,低头看时,手背已遭划伤,三条血痕中似乎微带黑色,陡然记起蒙古悬崖顶上梅超风留下的九颗骷髅,六位师父说起她练九阴白骨爪后,手爪上自有剧毒,刚才手臂给她抓到,因没损肉见血,未受其毒,现下可难逃厄运了,叫道:“蓉儿,我中了毒。”不待黄蓉回答,纵身上去呼呼两掌,心想只有擒住了她,逼她交出解药,自己才能活命。梅超风察觉掌风猛恶,早已闪开。
黄蓉等听了郭靖之言,尽皆大惊。柯镇恶铁杖摆动,六怪和黄蓉七人将梅超风围在垓心。黄蓉叫道:“梅师姊,你早就输了,怎么还打?快拿解药出来救他。”
梅超风感到郭靖拳法凌厉,不敢分神答话,心中暗喜:“你越使劲,爪毒越发作得快,今日我就算命丧此地,夫仇总是报了。”
郭靖这时只觉头晕目眩,全身说不出的舒泰松散,左臂更酸软无力,渐渐不欲伤敌,这正是毒发之象,若不是他服过蟒蛇宝血,已然毙命。黄蓉见他脸上懒洋洋的似笑非笑,大声叫道:“靖哥哥,快退开!”拔出蛾眉刺,就要扑向梅超风。
郭靖听得她呼叫,精神忽振,左掌拍出,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第十一掌“突如其来”,但左臂酸麻,去势缓慢之极。黄蓉、韩宝驹、南希仁、全金发四人正待同时向梅超风攻去,却见郭靖这掌缓缓拍出,她却不知闪避,一掌正中肩头,登时摔倒。原来梅超风全仗听音辨位以斗,郭靖这招去势极缓,没了风声,无法察知。
黄蓉一怔,韩、南、全三人已同时扑在梅超风身上,要将她按住,却给她双臂力振,韩宝驹与全金发登即甩开。她跟着回手向南希仁抓去。南希仁着地滚开。梅超风已乘势跃起,尚未站稳,不提防背上又中了郭靖一掌,再次扑地跌倒。这一掌又是倏来无声,难避难挡,只出手缓了,力道不强,虽中在背心要害,她却未受伤。郭靖打出这两掌后,神智已感迷糊,身子摇了几摇,脚步踉跄,跌了下去,正躺在梅超风的身边。黄蓉忙俯身去扶。
梅超风听得声响,人未站起,五指已戳了过去,突觉指上奇痛,立时醒悟,知是戳中了黄蓉身上软猬甲的尖刺,忙使“鲤鱼打挺”跃起,只听得一人叫道:“这个给你!”风声响处,一件古怪的东西打了过来。梅超风听不出是何兵刃,右臂挥出,喀喇一声,把那物打折在地,却是一张椅子,刚觉奇怪,只听风声激荡,一件更大的东西又疾飞过来,当即伸出左手抓拿,竟摸到一张桌面,又光又硬,无所措手。原来朱聪先掷出一椅,再藏身于一张紫檀方桌之后,握着两条桌腿,向她撞去。梅超风飞脚踢开桌子,朱聪早已放脱桌脚,右手前伸,将三件活东西放入了她衣领。
梅超风突觉胸口几件冰冷滑腻之物乱钻蹦跳,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心道:“这是什么古怪暗器?还是巫术妖法?”急忙伸手入衣,一把抓住,却是几尾金鱼,手触衣襟,一惊更是不小,不但怀中盛放解药的瓷瓶不知去向,连那柄匕首和《九阴真经》下卷抄本也踪迹全无。她心里一凉,登时不动,呆立当地。原来先前屋柱倒下,压破了金鱼缸,金鱼流在地下。朱聪知梅超风知觉极灵,手法又快,远非彭连虎、裘千仞诸人所及,于是捡起三尾金鱼放入她衣中,先让她吃惊分神,才施空空妙手扒了她怀中各物。他拔开瓷瓶塞子,送到柯镇恶鼻端,低声道:“怎样?”柯镇恶是使用毒物的大行家,一闻药味,便道:“内服外敷,都是这药。”
梅超风听到话声,猛地跃起,从空扑至。柯镇恶摆降魔杖挡住,韩宝驹的金龙鞭、全金发的秤杆、南希仁的纯钢扁担三方同时攻到。梅超风伸手去腰里取白蟒鞭,只听风声飒然,有兵刃刺向自己手腕,只得翻手还招,逼开韩小莹的长剑。
那边朱聪将解药交给黄蓉,说道:“给他服一些,敷一些。”顺手把梅超风身上掏来的匕首往郭靖怀里一塞,道:“这原来是你的。”扬起铁扇,上前夹攻梅超风。七人一别十余年,只因心中各存有劲敌督促,各自勤修苦练,无不功力大进,这一场恶斗,比之当年荒山夜战更狠了数倍。陆乘风瞧得目眩神骇,心想:“梅超风的武功固凌厉无俦,江南六怪也确是名下无虚。”大叫:“各位罢手,听在下一言。”但各人剧斗正酣,却哪里住得了手?
郭靖服药之后,不多时已神智清明,那毒来得快去得也速,创口虽痛,左臂已可转动,当即跃起,奔到垓心,先前他碰巧以慢掌得手,这时已学到了诀窍,看准空隙,慢慢一掌发出,将要触到梅超风身子,这才突施劲力。这一招“震惊百里”威力奇大,梅超风事先全无朕兆,突然中掌,哪里支持得住,登时跌倒。郭靖弯腰抓住韩宝驹与南希仁同时击下的兵刃,叫道:“师父,饶了她罢!”和江南六怪一齐向后跃开。梅超风翻身站起,知道郭靖如此打法,自己眼睛瞎了,万难抵敌,只有抖起白蟒鞭护身,叫他不能欺近。
郭靖说道:“我们也不来难为你,你去吧!”梅超风收起银鞭,说道:“那么把经书还我,咱们过去的怨仇,就此算数。你如不还,梅超风阴魂不散,死缠到底。这部经书,我早瞧不见啦,要拿去还给我恩师。”江南六怪均想:“她练了《九阴真经》上的阴毒武功,害人不浅,此经如何可以还她?但她说眼睛瞎了,瞧不见经文,倒是实情。”见到她呆呆站在当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朱聪心下不忍,说道:“是这本册子吧?好,就还了给你。”将手抄本递过。梅超风忙伸手抢过。
突然间各人眼前一花,梅超风身后又多了那青袍怪人。他身法好快,各人都没看清他如何过来,他一伸手,抓住梅超风背心,提了起来,转眼之间,已没入了庄外林中。梅超风空有一身武功,给他抓住后竟丝毫不能动弹。众人待得惊觉,已只见到两人的背影。各人面面相觑,半晌不语,但听得湖中波涛拍岸之声,时作时歇。
梅超风给那人抓住背心,那人手指同时扣准她背心穴道,登时丝毫动弹不得。那人快步走入树林深处,将她往地下一掷,森然道:“适才那糟老头子胡乱咒我死了,你居然还大哭了一场,哭得还真悲伤,心里还有师父吧?”梅超风一听,知是师父到了,爬过去抱住他的两腿,呜咽道:“师父,师父!谢天谢地,幸好你没事!”
黄药师道:“你还有脸叫我师父?”梅超风哭道:“师父,师父,你答应我一声,一掌把我打死吧。我只要能再听到你答应一声,我立刻死了也开心得很。师父,我真正对你不起,又对不起师母。师父,师父……”伸手上去,抓住了黄药师的右手,轻轻摇晃。当年她是少女之时,时常这般向师父撒娇求恳,黄药师往往答允。霎时间,黄药师心中感到一阵温暖,轻声应道:“嗯!”
梅超风大喜,不住在地下磕头,双手呈上真经抄本,说道:“师父,这本书我一直带在身边,我眼睛瞎了,再也瞧不见,一心是要缴还给师父的。”黄药师接过,放入怀中,缓缓地道:“这部《九阴真经》,害苦的人当真不少。这下卷前面所记的武功,是用来给人破解的,你和玄风不知,当真练了起来,可吃了大苦,就算练成了,也会给后面的武功一一破解打垮。这道理只要研读上卷,便可领悟。你们练的什么九阴白骨爪、摧心掌、横练功夫、白蟒鞭,归根结底,其实完全无用。倘若有用,玄风又怎会给个小孩儿杀死。”梅超风磕头道:“是,是!”
黄药师道:“你去打败了老叫化的传人,便留在陆师弟庄上,不要再行走江湖了。你眼睛坏了,只有给人欺侮。”梅超风听师父言语中颇有关怀眷顾之意,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叫道:“师父,师父!”拉住他长袍下摆。
黄药师只怕自己心软,又惹纠纷,应了一声,说道:“回去吧!”低声嘱咐了几句,伸手托在她胁下,回到归云庄前。
梅超风给那青衫客抓走,各人尽皆骇然。过了好一会,众人方始宁定,柯镇恶道:“小徒与那恶妇相斗,损了宝庄华厦,好生过意不去。”陆乘风道:“六侠与郭兄今日莅临,使敝庄老小幸免遭劫,在下相谢尚且不及。柯大侠这样说,未免太见外了。”陆冠英道:“请各位到后厅休息。郭世兄,你创口还痛么?”郭靖刚答得一句:“没事啦!”眼前青影飘动,那青衣怪客与梅超风又已到了庄前。
梅超风叉手而立,叫道:“姓郭的小子,你用洪七公所传的降龙十八掌打我,我眼睛瞎了,因此不能抵挡。姓梅的活不久了,好在经书已还了恩师,偿了我平生最大心愿,胜败也就不放在心上,但如江湖间传言出去,说道梅超风打不过老叫化的传人,岂不是堕了我桃花岛恩师的威名?来来来,你我再打一场。”郭靖道:“我本不是你的对手,全因你眼睛不便,这才得保性命。我早认输了。”梅超风道:“降龙十八掌共有十八招,你干吗不使全了?”郭靖道:“只因我性子愚鲁……”黄蓉连打手势,叫他不可吐露底细,郭靖却仍说了出来:“……洪前辈只教了我十五掌,说我不算是他的传人弟子。”梅超风道:“好啊,你只会十五掌,梅超风就败在你手下,洪七公那老叫化就这么厉害么?不行,非再打一场不可。”
众人听她语气,似乎已不求报杀夫之仇,变成了黄药师与洪七公的声名威望之争。
郭靖道:“黄姑娘小小年纪,我尚且不是她对手,何况是你?桃花岛的武功我是向来敬服的。”黄蓉道:“梅师姊,你还说什么?天下难道还有谁胜得过爹爹的?”
梅超风道:“不行,非再打一场不可!”不等郭靖答应,手指势挟劲风,疾抓过来,郭靖被逼不过,说道:“既然如此,请梅前辈指教。”挥掌拍出。梅超风翻腕亮爪,叫道:“打无声掌,有声的你不是我对手!”
郭靖跃开数步,说道:“我柯大恩师眼睛也不方便,别人若用这般无声掌法欺他,我必恨之入骨。将心比心,我岂能再对你如此?适才我中你毒抓,生死关头,不得不以无声掌保命,若是比武较量,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晚辈不敢从命。”
梅超风听他说得真诚,心中微微一动:“这少年倒也硬气。”随即厉声喝道:“我既叫你打无声掌,自有破你之法,婆婆妈妈的多说什么?”
郭靖向那青衣怪客望了一眼,心道:“难道他在这片刻之间,便教了梅超风对付无声掌的法子?”见她苦苦相迫,说道:“好,我再接梅前辈十五招。”他想把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再打一遍,纵使不能胜过了她,也当可自保,向后跃开,然后蹑足上前,缓缓发掌打出,只听得身旁嗤的一声轻响,梅超风钩腕反拿,看准了他手臂抓来,昏暗之中,她双眼似乎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郭靖吃了一惊,左掌疾缩,抢向左方,一招“利涉大川”仍缓缓打出。他手掌刚出数寸,嗤的一声过去,梅超风便已知他出手的方位,抢在头里,以快打慢。郭靖退避稍迟,险些让她手爪扫中,惊奇之下,急忙后跃,心想:“她知我掌势去路已经奇怪,怎么又能在我将发未发之际先行料到?”第三招更加郑重,正是他拿手的“亢龙有悔”,只听得嗤的一声,梅超风如钢似铁的五只手爪又已向他腕上抓来。
郭靖知道关键必在那“嗤”的一声之中,到第四招时,向那青衣怪客望去,果见他手指轻弹,一小粒石子破空飞出。郭靖已然明白:“原来是他弹石子指点方位,我打东他投向东,我打西他投向西。不过他怎料得到我掌法的去路?嗯,是了,那日蓉儿与梁子翁相斗,洪七公预先喝破他的拳路,也就是这个道理。我使满十五招认输便了。”
那降龙十八掌无甚变化,郭靖又未学全,虽每招威力奇大,但梅超风既得预知他掌力来势,自能及早闪避化解。又拆数招,那青衣怪客忽然嗤嗤嗤接连弹出三颗石子,梅超风变守为攻,猛下三记杀手。郭靖勉力化开,还了两掌。
两人相斗渐紧,只听得掌风呼呼之中,夹着嗤嗤嗤弹石之声。黄蓉见情势不妙,在地下捡起一把瓦砾碎片,有些在空中乱掷,有些就照准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一来扰乱声响,二来打歪他的准头。不料怪客指上加劲,小石子弹出去的力道劲急之极,破空之声奇响,黄蓉所掷的瓦片固然打不到石子,而小石子发出的响声也决计扰乱不了。
江南六怪及陆冠英都心中惊异:“此人单凭手指之力,怎么能把石子弹得如此劲急?就是铁胎弹弓,也不能弹出这般大声。谁要是中了一弹,岂不脑破胸穿?”
这时黄蓉已然住手,呆呆望着那个怪客。郭靖已全处下风,梅超风制敌机先,招招杀手,都凌厉之极。
突然间呜呜两响,两颗石弹破空飞出,前面一颗飞得较缓,后面一颗急速赶上,两弹啪的一声,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溅,石子碎片八方乱射。梅超风借着这股威势直扑过来。郭靖见来势凶狠,难以抵挡,想起南希仁那“打不过,逃!”的四字诀,转身便逃。
黄蓉突然高叫:“爹爹!”向那青衣怪客奔去,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叫道:“爹爹,你的脸,你的脸怎……怎么变了这样子?”
郭靖回过身来,见梅超风站在自己面前,却在侧耳倾听石弹声音,这稍纵即逝的良机哪能放过,当即伸掌慢慢拍向她肩头,这一次却是用了十成力,右掌力拍,左掌跟着一下,力道尤其沉猛。梅超风给这连续两掌打得翻了个筋斗,倒在地下,再也爬不起身。
陆乘风听黄蓉叫那人做爹爹,悲喜交集,忘了自己腿上残废,突然站起,要想过去,也一跤摔倒。
那青衣怪客左手搂住了黄蓉,右手慢慢从脸上揭下一层皮来,原来他脸上戴着一张人皮面具,是以看上去诡异古怪之极。这本来面目一露,但见他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黄蓉眼泪未干,高声欢呼,抢过了面具罩在自己脸上,纵体入怀,抱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黄蓉笑道:“爹,你怎么来啦?刚才那个姓裘的糟老头子咒你,你也不教训教训他。”黄药师沉着脸道:“我怎么来啦!来找你来着!”黄蓉喜道:“爹,你的心愿了啦?那好极啦,好极啦!”说着拍掌而呼。黄药师道:“了什么心愿?为了找你这鬼丫头,还管什么心愿不心愿。”黄蓉甚是难过,她知父亲的《九阴真经》下卷为弟子盗走,成为极大憾事,发下心愿,要凭着一己的聪明智慧,从上卷而自创下卷的武功招术,说道《九阴真经》也是凡人所作,别人作得出,我黄药师便作不出?若不补足经中所载武功,便不离桃花岛一步。这次为了自己顽皮,竟害得他违愿破誓,软语说道:“爹,以后我永远乖啦,到死都听你的话。”黄药师见爱女无恙,本已喜极,又听她这样说,心情大好,说道:“扶你师姊起来。超风、乘风,你们两个,我重新收你们入门。”黄蓉过去将梅超风扶起。陆冠英也将父亲扶来,双双拜倒,梅超风与陆乘风两人大喜之余,不禁呜咽出声。
黄药师叹了口气,说道:“乘风,你很好,起来吧。当年我性子太急,错怪了你。”陆乘风哽咽道:“师父您老人家好?”黄药师道:“总算还没给人气死。”黄蓉嬉皮笑脸地道:“爹,你不是说我吧?”黄药师哼了一声道:“你也有份。”黄蓉伸了伸舌头,道:“爹,我给你引见几位朋友。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侠,是靖哥哥的师父。”
黄药师眼睛一翻,对六怪毫不理睬,说道:“我不见外人。”六怪见他如此傲慢无礼,无不勃然大怒,但震于他的威名与适才所显的武功神通,一时倒也不便发作。
黄药师向女儿道:“你有什么东西要拿?咱们这就回家。”黄蓉笑道:“没有什么要拿的,却有点东西要还给陆师哥。”从怀里掏出那瓶九花玉露丸来,交给陆乘风道:“陆师哥,这些药丸调制不易,还是还了你吧。”陆乘风摇手不接,向黄药师道:“弟子今日得见恩师,实是万千之喜,要是恩师能在弟子庄上小住几时,弟子更是……”
黄药师不答,向陆冠英一指道:“他是你儿子?”陆乘风道:“是。”陆冠英不待父亲吩咐,忙上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孙儿叩见师祖。”黄药师道:“罢了!”并不俯身相扶,却伸左手抓住他后心一提,右掌便向他肩头拍落。陆乘风大惊,叫道:“恩师,我就只这个儿子……”黄药师这一掌劲道不小,陆冠英肩头受击后站立不住,退后七八步,再是仰天一跤跌倒,但没受丝毫损伤,怔怔地站起身来。黄药师对陆乘风道:“你很好,没把功夫传他。这孩子是仙霞派门下吗?”
陆乘风才知师父这一提一推,是试他儿子的武功家数,忙道:“弟子不敢违了师门规矩,不得恩师允准,决不敢将恩师的功夫传人。这孩子是拜在仙霞派枯木大师门下。”
黄药师冷笑一声,道:“枯木这点微末功夫,也称什么大师?你所学胜他百倍,打从明天起,你自己传儿子功夫吧。仙霞派的武功,跟咱们提鞋子也不配。”陆乘风大喜,忙对儿子道:“快,快谢过祖师爷恩典。”陆冠英又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黄药师昂起了头,不加理睬。陆乘风在桃花岛上学得一身武功,虽双腿残废,手上功夫未废,心中又深知武学精义,眼见自己独子虽练武甚勤,总以未得明师指点,成就有限,自己明明有满肚子的武功诀窍可以教他,但格于门规,未敢泄露,为了怕儿子痴缠,索性一直不让他知道自己会武,这时自己重得列于恩师门墙,又得师父允可教子,爱子武功指日可以大进,心中如何不喜?要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喉头却哽住了说不出来。
黄药师白了他一眼,说道:“这个给你!”右手轻挥,两张白纸向他一先一后地飞去。他与陆乘风相距一丈有余,两叶薄纸轻飘飘地飞去,犹如为一阵风送过去一般,薄纸上无所使力,推纸及远,实比投掷数百斤大石更难,众人无不钦服。
黄蓉甚是得意,悄声问郭靖:“靖哥哥,我爹爹的功夫怎样?”郭靖道:“你爹爹的武功出神入化。蓉儿,你回去之后,莫要贪玩,好好跟着学。”黄蓉急道:“你也去啊,难道你不去?”郭靖道:“我要跟着我六位师父。过些时候我来瞧你。”黄蓉大急,紧紧拉住他手,叫道:“不,不,我不和你分开。”郭靖却知势在不得不和她分离,心中凄然。
陆乘风接住白纸,依稀见得纸上写满了字。陆冠英从庄丁手里接过火把,凑近去让父亲看字。陆乘风一瞥之下,见两张纸上写的都是练功的口诀要旨,却是黄药师的亲笔,十多年不见,师父的字迹更加遒劲挺拔,第一页上右首写着题目,是“旋风扫叶腿法”六字。陆乘风知道“旋风扫叶腿”与“桃华落英掌”俱是师父早年自创的得意武技,六个弟子无一得传,如果昔日得着,不知道有多欢喜,现下自己虽已不能再练,但可转授儿子,仍是师父厚恩,恭恭敬敬地放入怀内,躬身拜谢。
黄药师道:“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创的已大不相同,招数虽是一样,但这套却是先从内功练起。你每日依照功诀打坐练气,如进境得快,五六年后,便可不用扶杖行走。”陆乘风又悲又喜,百感交集。黄药师又道:“你腿上的残疾是治不好的了,下盘功夫也不能再练,不过照着我这功诀去做,跟常人一般寻常行走却是不难,唉……”他早已自恨当年太过心急躁怒,重罚了四名无辜的弟子,近年来潜心创出这“旋风扫叶腿”的内功秘诀,想去传给四名弟子,好让他们能修习下盘的内功之后,得以回复行走。只是他素来要强好胜,虽内心后悔,口上却不肯说,因此这套内功明明是全部新创,仍是用上一个全不相干的旧名,不肯稍露认错补过之意;过了片刻,又道:“你把曲师哥和两个师弟都去找来,把这功诀传给他们吧。”陆乘风答应一声:“是。”又道:“曲师哥和冯师弟的行踪,弟子一直没能打听到。武师弟已去世多年了。”
黄药师心里一痛,一对精光闪亮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风身上,她瞧不见倒也罢了,旁人无不心中惴惴。黄药师冷然道:“超风,你作了大恶,也吃了大苦。以后你就住在陆师弟这庄上,让他好好奉养你。”梅超风与陆乘风齐声答应。
黄药师道:“超风,可惜你眼睛坏了,只要你今后不再作恶,黄老邪的弟子,谅来也不大有人敢跟你为难。”这一句话,是正式当众宣布让梅超风回归师门。梅超风大喜,感激之下,哭了出来。陆冠英道:“梅师伯,请你进庄,洗了脸吃些点心,我请我母亲招呼你。”扶着梅超风进庄。
陆乘风道:“师父,也请你老人家到庄里休息一会吧!”黄药师道:“不忙!”他眼光逐一向众人脸上扫过,看到郭靖时稍一停留,问道:“你叫郭靖?”
郭靖忙上前拜倒,说道:“晚辈郭靖参见黄前辈。”黄药师道:“我的弟子陈玄风是你杀的?你本事可不小哇!”郭靖听他语意不善,心中一凛,说道:“那时弟子年幼无知,给陈前辈擒住了,慌乱之中,失手伤了他。”
黄药师哼了一声,冷冷地道:“陈玄风虽是我门叛徒,自有我门中人杀他。桃花岛的门人能叫外人杀的么?”郭靖无言可答。
黄蓉忙道:“爹爹,那时候他只有六岁,又懂得什么了?”黄药师犹如不闻,又道:“洪老叫化素来不肯收弟子,却把最得意的降龙十八掌传给了你十五掌,你必有过人的长处了。要不然,总是你花言巧语,哄得老叫化喜欢了你。你用老叫化所传的本事,打败了我门下弟子,哼哼,下次老叫化见了我,还不有得他说嘴的么?”
黄蓉笑道:“爹,花言巧语倒是有的,不过不是他,是我。他是老实头,你别凶霸霸的吓坏了他。”
黄药师丧妻之后,与女儿相依为命,对她宠爱无比,因之把她惯得甚是娇纵,毫无规矩,那日给父亲责骂几句,竟便离家出走。黄药师本来料想爱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楚,哪知一见之下,却娇艳犹胜往昔。见她与郭靖神态亲密,处处回护于他,反而与老父生分了,心中颇有妒意,对郭靖更是有气,不理女儿,对郭靖道:“老叫化教你本事,让你来打败梅超风,明明是笑我门下无人,个个弟子都不争气……”
黄蓉忙道:“爹,谁说桃花岛门下无人?他欺梅师姊眼睛不便,掌法上侥幸占了些便宜,有什么希罕?爹爹,那日在燕京城里,他给梅师姊抓住了当马骑,要东便东,要西便西,那才叫狼狈呢。可惜你没见到,老叫化还不是半点也没法子。”那时郭靖尚未跟洪七公学艺,自拉扯不到他身上,但黄蓉只盼父亲消气,撒娇胡说,又道:“你倒教他绑上眼睛,跟梅师姊比划比划看。女儿给你出这口气。”纵身出去,叫道:“来来,我用爹爹所传最寻常的功夫,跟你洪七公生平最得意的掌法比比。”她知郭靖的功夫跟自己不相上下,两人只要拆解数十招,打个平手,爹爹的气也就消了。
郭靖明白她的用意,见黄药师未加阻拦,说道:“我向来打你不过,就再让你揍几拳吧。”走到黄蓉身前。黄蓉喝道:“看招!”纤手横劈,飕飕风响,正是桃华落英掌法中的“雨急风狂”。郭靖便以降龙十八掌招数对敌,但他爱惜黄蓉之极,哪肯使出全力?降龙十八掌全凭劲强力猛取胜,讲到招数繁复奇幻,岂是桃华落英掌法之比,只拆了数招,身上连中数掌。黄蓉要消父亲之气,这几掌还是打得真重,心知郭靖筋骨强壮,这几下还能受得了,高声叫道:“你还不服输?”口中说着,手却不停。
黄药师铁青了脸,冷笑道:“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看?”也不见他身子晃动,忽地已然欺近,双手分别抓住了两人后领向左右掷出。虽同样一掷,劲道却大有不同,掷女儿的左手只是将她甩出,掷郭靖的右手却运力甚强,存心要重重摔他一下。郭靖身在半空使不出力,只觉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但脚跟一着地,立时牢牢钉住,竟没摔倒。
他要是一跤摔得口肿面青,半天爬不起来,倒也罢了。这样一来,黄药师虽然暗赞这小子下盘功夫不错,怒气反而更炽,喝道:“我没弟子,只好自己来接你几掌。”
郭靖忙躬身道:“晚辈就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和前辈过招。”
黄药师冷笑道:“哼,和我过招?你这小子配么?我站在这里不动,你把降龙十八掌一掌掌地向我身上招呼,只要引得我稍有闪避,举手挡格,就算是我栽了,好不好?”郭靖道:“晚辈不敢。”黄药师道:“不敢也要你敢。”
郭靖心想:“到了这步田地,不动手万万不行,只好打他几掌。他不过是要借力打力,将我反震出去,我摔几跤又有什么?”
黄药师见他尚自迟疑,但脸上已有跃跃欲试之色,说道:“快动手,你不出招,我可要打你了。”郭靖道:“既是前辈有命,晚辈不敢不遵。”运起势子,蹲身屈臂,画圈击出一掌,又是练得最熟的那招“亢龙有悔”。他既担心真的伤了黄药师,也怕若用全力,回击之劲也必奇大,是以只使了四成力,六成力留作余力。这一掌打到黄药师胸口,突觉他身上滑不留手,犹如涂满了油一般,手掌一滑,便溜了开去。
黄药师道:“干吗?瞧我不起么?怕我吃不住你神妙威猛的降龙掌,是不是?”郭靖道:“晚辈不敢。”那第二掌“或跃在渊”,却再也不敢多留劲力,吸一口气,呼的一响,左掌前探,右掌倏地从左掌底下穿了出去,直击他小腹。黄药师道:“这才像个样子。”当日洪七公教郭靖在松树上试掌,要他掌一着树,立即使劲,方有摧坚破强之功,这时他依着千练万试过的法门,指尖微微触到黄药师的衣缘,立时发劲,不料就在这劲已发出、力未受着的一瞬之间,对方小腹突然内陷,只听得喀的一声,手腕竟已脱臼。他这掌倘若打空,自无关碍,不过白使了力气,却在明明以为击到了受力之处而发出急劲,着劲的所在忽然变得无影无踪,待要收劲,哪里还来得及,只感手上剧痛,忙跃开数尺,一只手已举不起来,心中这才想到:“七公教我劲力不可使足,这一下不听话,可大大糟了!”江南六怪见黄药师果真一不闪避,二不还手,身子未动,一招之间就把郭靖的腕骨卸脱了臼,又佩服,又担心。
只听黄药师喝道:“你也吃我一掌,叫你知道老叫化的降龙十八掌厉害,还是我桃花岛的掌法厉害。”语声方毕,掌风已闻。郭靖忍痛纵起,要向旁躲避,哪知黄药师掌未至,腿先出,一拨一勾,郭靖扑地倒了。黄蓉惊叫:“爹爹别打!”从旁蹿过,伏在郭靖身上。黄药师变掌为抓,一把拿住女儿背心,提了起来,左掌却直劈下去。
江南六怪知道这一掌打着,郭靖非死也必重伤,一齐抢过。全金发站得最近,秤杆上的铁锤径击他左手手腕。黄药师将女儿在身旁一放,双手任意挥洒,便将全金发的秤杆与韩小莹手中长剑夺下,平剑击秤,当啷一响,一剑一秤震为四截。
陆乘风叫道:“师父!……”想出言劝阻,但于师父积威之下,再也不敢接下口去。
黄蓉哭道:“爹,你如杀了他,我再不见你了。”急步奔向太湖,波的一声,跃入湖中。黄药师虽知女儿深通水性,自小就常在东海波涛之中与鱼鳖为戏,整日不上岸也不算一回事,但太湖水大,毕竟担心,飞身抢到湖边,但见一条水线笔直通向湖心。
黄药师呆立半晌,回过头来,见朱聪已为郭靖接上了腕骨所脱的臼,当即迁怒于他,冷冷地道:“你们七个人快自杀吧,免得让我出手时多吃苦头。”
柯镇恶横过铁杖,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死都不怕,还怕吃苦?”朱聪道:“江南六怪已归故乡,今日埋骨五湖,尚有何憾?”六人或执兵刃,或空手戒备,布成了迎敌阵势。郭靖心想:“六位师父怎是他敌手,只不过枉送了性命,岂能因我之故而害了师父?”忙纵身上前,说道:“陈玄风是晚辈杀的,跟我众位师父无干,我一人给他抵命便了。”随又想到:“大师父、三师父、七师父都性如烈火,倘若见我丧命,岂肯罢手?必定又起争斗,我须独自了结此事。”挺身向黄药师昂然说道:“只是晚辈父仇未报,前辈可否宽限一个月,三十天之后,弟子亲来桃花岛领死?”
黄药师这时怒气渐消,又记挂着女儿,已无心思再去理他,手一挥,转身就走。
众人不禁愕然,怎么郭靖只凭这一句话,就轻轻易易地将他打发走了?只怕他更有厉害毒辣手段,却见他黑暗之中身形微晃,已自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