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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坐说鹿鼎之从长计议

发布时间:2015.09.16 11:59 阅读次数:741 出自:本站 作者:佚名

  “从长计议”这个词由来已久,在古典小说中经常能够看到。和其一同出现的词语一般会有“不能冲动”“大家一起商量”“万全之策”等等──“不能冲动”是“从长计议”的前提,“大家一起商量”则是具体方式,而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得到一个“万全之策”。

  最喜欢从长计议的,是文人。没有读过书的人,一般不会从长计议,遇到难办的事情,要么像李逵一样,管他娘的,大杀一通;要么像刘邦一样,“如之奈何”,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要么就像韦小宝一样,横下一条心押上一宝,通杀通赔,就赌这一手了。只有满腹诗书的文人,才喜欢从长计议,比如顾炎武这样的当世大儒,比如杨过 iis7站长之家这样的军师。

  顾炎武这样的纯文化人──他在《鹿鼎记》中的武功远不如在黄金英雄传说中那样威风八面,姑且认为可以忽略不计──最是修身养性,遇事心平气和,行动慢条斯理,全书刚开始就有例为证: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题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

  ……

  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正事。不知究是如何?”(《鹿鼎记》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

  吕留良在此对他们几个做出了自我剖析,说“我辈书生积习”,评价颇为准确。书生积习的后果则是“搁下了正事”,这次尚无伤大雅,长此以往,难免因小失大。书生积习的另外一个表现,是口号喊得响,实干能力不行;对内颇有手段,对外无计可施。顾炎武在后来的杀龟大会上,还有一次独出风头的演出:

  人群中站起一个形貌清癯的老者,正是顾亭林。他拱手说:“冯大侠如此称赞,兄弟实在愧不敢当,刚才听了各位的说话,个个心怀忠义,决意诛此大奸,兄弟甚是佩服。古人道:‘众志成城’,又有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伙儿齐心合力,决意对付这罪魁祸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咱们也终能成功。”

  群雄哄声大叫:“对,对!一定能成功。”

  顾亭林道:“众位所提的计谋,每一条均有高见,只是要对付这奸贼,须得随机应变,难以预拟确定的方策。依兄弟愚见,大伙儿分头并进,相机行事。第一,当然是不可泄露风声,令这奸贼加紧防范;第二是不可鲁莽,事事要谋定而后动,免得枉自送了性命;第三,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为了争功抢先,自相争斗,伤了义气。”

  群豪都道:“是,是,顾先生说得不错。”

  顾亭林道:“今日各门派、各帮会英雄好汉聚会。此后如果各干各的,力量太过分散,结成一个大帮呢,人数实在太多,极易为鞑子和吴贼知觉,不知各位有何良策?”

  群豪沉默了一会。一人说道:“不知顾先生高见如何?”

  顾亭林道:“以兄弟之见,这里天下十八省的英雄都有,咱们一省结成一盟,一共是一十八个杀龟同盟。唔,‘杀龟盟’听来不雅,不如称为‘锄奸盟’如何?”(《鹿鼎记》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闻鬼哭 棘门此外尽儿嬉)

  在这几段发言中,顾炎武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有道理,文从字顺,以理服人,确实有大家风范。然而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他说的每句话都是针对群豪,而没有一点是针对吴三桂的。蒋公“攘外必先安内”的大略,早在两百多年前就被顾炎武贯彻实施了。从效果上来看,群雄归心,众志成城,一片兴旺气象。然而金庸在书里闲笔一带,揭露了本次杀龟大会的最终结果──“但如何锄奸除害,却是谁也没真正的好主意”。在实际行动方面,名声响亮号召力极强的顾炎武,和寻常的武人、所有的与会人士一样,拿不出真正的好主意。

  直到本书结束,这几位文人在反清复明的大业上,也没有尺寸之功,相反数次被捕,几乎泄露机密,可以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典型,正应了“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句至理名言。如果认为顾炎武等文人是因为缺乏领袖才能和战略眼光才导致了失败,那么陈近南则更是战略失败的文士典型。

  陈近南的形象在小说中是逐渐完成的。和古龙用短短一两千字就完成了西门吹雪或者花满楼的形象不同,金庸很擅长分阶段一部分一部分地来展现一个人,比如复杂矛盾的萧峰,蔚然大成的杨过,还有出神入化的韦小宝。

  陈近南在最初如神兵天降一般地解救了顾炎武三人后,在很长一段剧情中,只是以江湖俗话的形式流传在人们的街谈巷议中,伴随着崇敬、赞扬或者不屑。无论如何,“平生不见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金庸把评价《红楼梦》的句子用在了这位天地会总舵主身上,是一种极高的赞誉。到他第二次出场时,那掷地有声的自我介绍进一步增强了他的光辉色彩和英雄气概:

  “我真名叫作陈永华,永远的永,中华之华。”

  同一回中,陈近南还说过“我天地会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前人从所未行之事。万事开创在我,骇人听闻,物议沸然,又何足论”这样有胆有识的话,并提拔韦小宝做了香主,确实是魄力非凡。但紧接下来,刚刚体现出政治能力过后,他就又表现出了文人本质。

  陈近南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却不知李兄弟有何高见?”李式开道:“这件事甚为重大,大伙儿须得从长计议。属下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还是听从总舵主的指点。”

  陈近南道:“‘此事重大,须当从长计议。’李兄弟这一句话,便是高见了。常言道得好: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们十个人,不,十一个人,静下来细细想想,主意儿就更加多了。” (《鹿鼎记》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约 盛名长恐见无因

  就和领导开会一样,话说到这里算完,既然是大家一起从长计议,那么一时半会也不需要提出什么具体的举措。他们虽然如蝴蝶一般挥动了翅膀,然而下一次暴风骤雨迟迟不能来到。陈近南下一次出现在北京,是为了调和天地会和沐王府的矛盾。在韦小宝成功到位的前期工作辅助下,陈近南顺利地完成了他的愿望。这里我们注意到,陈近南的初衷是“以极度忍让,取得沐王府的原宥”,这种折中调剂、妥协退让的态度正是文人的典型性格。这种性格在表面稳定、暗流涌动的政治格局中,自然能发挥最大的作用;然而在反清复明这样需要真刀实干振臂一呼的革命大事上,往往更需要一往无前舍我其谁的血性和号召力。如果长期的惨淡经营苦心孤诣换不来最后的星火燎原,那么这种隐忍和退让只能说是一种彻底的失败。很显然,连如何刺杀吴三桂都拿不出一个具体方案甚至初步想法的天地会,多少有些徒有其表,令人失望──

  柳大洪拍桌大叫:“对极,对极!陈总舵主的话,可说到了我心坎儿里去。老弟,我听了你这话,心痒难搔,你有什么妙计,能杀得吴贼合府满门,鸡犬不留?”一把抓住陈近南手臂,不住摇动,道:“快说,快说!”陈近南微笑道:“这是大伙儿的盼望,在下哪有什么奇谋妙策,能如此对付吴三桂。”

  柳大洪“哦”的一声,放脱了陈近南的手腋,失望之情,见于颜色。(《鹿鼎记》第十四回 放消肯逐亡国恨 岁时犹动楚人哀

  如果说柳大洪还给陈近南几分面子,不肯将失望之情化作言辞的话,那么归辛树夫妇则彻底地、不留情面地否定了陈近南。金庸借归二娘之口,对陈近南乃至所有此类文人政治领袖做出了讽刺。

  陈近南道:“归二侠,请息怒。兄弟倒有个计较。”

  归二娘素知陈近南足智多谋,转身候他说下去。陈近南道:“归二侠贤夫妇武艺高强,当世无敌。但深入险地,毕竟是敌众我寡。咱们还是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为是……”归二娘道:“我道是陈总舵主当真有什么高见,哼!”转过身来,走向厅门。(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阙微茫外 一气风云吐纳间

  很明显,陈近南辜负了归二娘对他足智多谋的期望,最终也辜负了很多热心的读者。我相信许多熟读金庸小说的读者,在第一次看到《鹿鼎记》,第一次看到“平生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时,是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一个盖世英雄降临的。最终理想的美丽敌不过现实的残酷,陈近南和他的后辈陈家洛一样,直到将星陨落的那一天,也只能回首一事无成的金色年华。金庸小说一头一尾,折射出知识分子在历史上的无能,如同那首唐诗所写──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当然,仅仅把天地会的失败归结为陈近南个人的文人劣根性,是很不妥当也很不全面的。这背后还有很多客观原因──很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让他们无力回天,这些将作为下一篇的内容再详细讲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