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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坐了两个时辰,谈得尽兴,天色向晚,便收拾酒具食具预备回家。
青青道:“承志哥哥,多谢你今天全心全意的陪我。”承志笑道:“青青弟弟,多谢你今天全心全意的陪我。”青青道:“我哪一天都是全心全意的陪你,你就不是。”承志奇道:“我怎么不是?”青青道:“承志哥哥,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承志道:“不必问,你说了就行。”青青道:“男子汉大丈夫,七省英豪的盟主,说过了的话可不许赖。”承志道:“我就算不是七省盟主,对你说过了的也必不会赖。”青青眼光中露出柔和的恳求神色,低声道:“承志哥哥,我求你别老是牵记着那个阿九。这些日子来,不论做什么事的时候,你总是在想念阿九。”承志道:“天大冤枉!我几时想着她了?”青青道:“那个独眼龙送帖子来时,你手拿帖子,满脸温柔的神色,你一定盼望这是阿九送来的信,盼望送礼给我们的是阿九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单铁生这独眼老儿,你拿着他的名帖,怎么会痴痴的发呆,嘴角含笑?你爱他一只眼睛挺美么?”承志心想:“你这姑娘当真厉害,连我心里想什么也瞒不过你。”
说到曹操,曹操便到,只见大路上迅速异常的奔来两人,背负包袱。后面三人追赶,当先一人手持铁尺,身形矫捷,正是独眼神龙单铁生,他后面另有两名公差,分持单刀和铁链。承志和青青携手站在路旁观看。单铁生叫道:“朋友,别走,留下赃物来!”突然间左首抢过五六人来,各持兵刃,挡在前逃两人身后。单铁生见对方人众,便即停步,眼见那五六个接应者拥着前逃二人,远远的去了。
单铁生已见到承志和青青,抢上前来,将铁尺往腰间一插,向承志长揖到地,连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承志愕然不解,说道:“单头儿不必客气,到底是怎么回事?”单铁生道:“请两位到亭中宽坐,小人慢慢柬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单铁生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上个月户部大库接连三次失盗,给劫去数千两库银。天子脚底下干出这等大事来,立时九城震动。皇帝过不两天就知道了,将户部傅尚书和五城兵马指挥使狠狠训斥了一顿,谕示:一个月内若不破案,户部和兵马指挥司衙门大小官员一律革职严办。
顺天府的众公差给上司追逼得叫苦连天,连公差的家属也都收了监。不料衙门中虽追查得紧,库银却接连一次又一次失盗。众公差无法可施,只得上门磕头,苦苦哀求,把久已退休的老公差独眼神龙单铁生请了出来。单铁生在大库前后内外仔细查勘,知道盗银子的必非寻常盗贼,而是武林好手,一打听,知道新近来京的好手只袁承志等一批人。
青青听到这里,“呸”了一声,道:“原来你是疑心我们作贼!”
单铁生道:“小人该死,小人当时确这么想,后来再详加打听,才知袁相公在应天府义救铁背金鳌焦公礼,在山东结交沙寨主、程帮主,江湖群雄推为七省盟主,在山东打走鞑子兵,真是大大的英雄豪杰。”青青听他这么赞捧袁承志,不由得心下甚喜,脸色顿和。
单铁生又道:“小人当时心想,以袁相公如此英雄,如此身份,怎能来盗取库银?就算是他手下人干的,他老人家得知后也必严令禁止。后来再加以琢磨,是了,是袁相公要我们好看来着。这么一位大英雄来到京师,我们竟没来迎接拜见,实在难怪袁相公生气。咳,谁叫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那只白多黑少的独眼望了一望,不由得扑哧一笑。单铁生续道:“因此我们连忙补过,天天到府上来请安谢罪。”青青笑道:“你不说,谁知道你的心眼儿啊!”单铁生道:“可是这件事又怎么能说?我们只盼袁相公息怒,赏还库银,救救京城里数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哪知袁相公退回我们送去的东西,还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号,大撒名帖,把小人惩戒了一番。”青青只当没听见,丝毫不动声色。
单铁生又道:“这一来,大家就犯了愁。小人今日埋伏在库里,只等袁相公再派人来,就跟他拼命,哪知来的却是这两个匪徒。我们追这两人来到这里,有人出来接应,挡住了我们。小人认得那带路接应之人,是惠王府姓张的副总管。他极少出来办事,小人却在二十年前就在山西认得了他。小人知道惠王府招贤馆近来请到了不少武林好手。但惠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叔父,是先帝神宗天子的第六位皇子,光宗天子的亲弟弟,天潢贵胄,素来名声甚好,从不纵容下人为非作歹。他喜好武艺,招贤馆招聘武林高手,多年来一向如此,只切磋武功,从不干预外事。他本来封在荆州,最近豫鄂一带流寇作乱,他避难到了京城。却不知如何跟大库失银的事牵连上了?袁相公,你老人家交游广阔,明见万里,总得请你指点一条明路。”说着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袁承志忙即扶起,寻思:“那些盗银之人虽然似乎不是善类,但他们既跟官府作对,我又何必相助这等腌臜公差?何况抢了朝廷库银,那也是帮闯王的忙。”只微笑摇头。
单铁生求他帮同拿访。袁承志笑道:“拿贼是公差老哥们干的事。兄弟虽然不成器,还不致做这种事。”单铁生听他语气,不敢再说,只得相揖而别,和众公差怏怏地走了。
承志和青青归途之中,见迎面走来一批锦衣卫衙门的官兵番子,押着一大群犯人。群犯有的是满头白发的老人,有的却是还在怀抱的婴儿,都是老弱妇孺。众官兵如狼似虎,吆喝斥骂。一名少妇求道:“总爷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又没犯什么事,只不过京城出了飞贼,累得大家这样惨。”一个番子在她脸蛋上摸了一把,笑道:“不是这飞贼,咱们会有缘分见面么?”袁承志和青青瞧得甚是恼怒,知道犯人都是京城捕快的家属。公差捕快平时残害良民,作孽多端,受些追逼,也冤不了他们,但无辜妇孺横遭累害,心中却感不忍。
又走一阵,忽见一群捕快用铁链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经过,口里大叫:“捉到飞贼啦,捉到飞贼啦!”许多百姓在街旁瞧着,个个摇头叹息。袁承志和青青挤近去看时,所谓飞贼,原来都是些蓬头垢面的穷人,想是捕快为了塞责,胡乱捉来顶替,不由得大怒。
回到寓所,洪胜海正在屋外探头探脑,见了两人,大喜道:“好啦,回来啦!”袁承志忙问:“怎么?”洪胜海道:“程老夫子给人打伤了,专等相公回来施救。”
袁承志吃了一惊,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怎会给人打伤?忙随洪胜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见他躺在床上,脸上灰扑扑的一层黑气。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都坐在床前,个个忧形于色。众人见到袁承志,满脸愁容之中,登时透出了喜色。
袁承志见程青竹双目紧闭,呼吸细微,心下也自惶急,忙问:“程老夫子伤在哪里?”沙天广把程青竹轻轻扶起,解开上衣。
袁承志大吃一惊,只见他右边整个肩膀已全成黑色,便似用浓墨涂过一般,黑气向上延展,直到项颈,向下延到腰间。肩头黑色最浓处有五个爪痕深入肉里。
袁承志问道:“什么毒物伤的?”沙广天道:“程老夫子勉强支持着回来,已说不出话了。也不知是中了什么毒。”袁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取出冰蟾,将蟾嘴对准伤口。伸手按于蟾背,潜运内力,吸取毒质,只见通体雪白的冰蟾渐渐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冰蟾浸在烧酒里,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烧酒,将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缕缕黑水从蟾口中吐出,待得一碗烧酒变得墨汁相似,冰蟾却又纯净雪白。这般吸毒浸毒,直浸了四碗烧酒,程青竹身上黑气方始淡退。
程青竹睡了一晚,袁承志次日去看望时,他已能坐起身来道谢。袁承志摇手命他不要说话,请了一位北京城里的名医,开几帖解毒清血的药吃了。调养到第三日上,程青竹已有力气说话,才详述中毒的经过。
他道:“那天傍晚,我从禁宫门前经过,忽听人声喧哗,似乎有人吵骂打架。走近去看,见地下泼了一大滩豆花,一个大汉抓住了个小个子,不住发拳殴打。问起旁人,才知那个小个子是卖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大汉,弄脏了他衣服。我见那小个子可怜,上前相劝。那大汉不可理喻,定要小个子赔钱。一问也不过一两银子,我就伸手到口袋里掏钱,心想代他出了这两银子算啦。唉,哪知一时好事,竟中了奸人的圈套。我右手刚伸入口袋,那两人突然一人一边,拉住了我手臂……”
青青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程青竹道:“我立知不妙,双膀发劲,想甩脱二人再问情由,哪知右肩陡然间奇痛人骨。这一下来得好不突兀,我事先毫没防到,当下奋力反手扣住那大汉脉门,举起他身子,往小个子的头顶砸去,同时猛力往前直蹿,回过身来,才看清在背后偷袭我的是个黑衣老乞婆。这乞婆的形相丑恶可怕之极,满脸都是凹凹凸凸的伤疤,双眼上翻,呵呵冷笑,举起十只尖利的爪子,又向我猛扑过来。”
程青竹说到这里,心有余悸,脸上不禁露出惊恐的神色。青青“呀”的一声惊叫,连沙天广、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声。
程青竹道:“那时我又惊又怒,跃开几步,待要发掌反击,不料右臂竟已动弹不得,全然不听使唤。这老乞婆森然问道:‘程青竹,你是金蛇王的手下么?’我说:‘是又怎样?’她说:‘那就要取你性命!’磔磔怪笑,直逼过来。我急中生智,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脸上泼了过去。她双手在脸上乱抹,我趁机发了两支青竹镖,打中了她胸口,总也叫她受个好的。这时我再也支持不住,回头往家里狂奔,后来的事便不知道了。”
沙天广道:“这老乞婆跟你有梁子么?”程青竹道:“我从来没见过她。”青青道:“难道她看错了人?”程青竹道:“照说不会。她第一次伤我之后,我回过头来,她已看清楚了我面貌,仍要再下毒手。”袁承志道:“她问到金蛇王,似乎是冲着我来的。”胡桂南道:“她手爪上不知道喂了什么毒,毒性这般厉害?”沙天广道:“她手爪上定是戴了钢套子,否则这般厉害的毒药,自己又怎受得了?”
众人议论纷纷,猜不透那乞婆的来路。程青竹更是气愤,不住口地咒骂。
沙天广道:“程兄你安心休养,我们去给你探访,有了消息之后,包你出这口恶气。”当下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洪胜海等人在顺天府城里四下访查。一连两天,犹如石沉大海,哪里查得到半点端倪?
这天早晨,独眼神龙单铁生又来拜访,由沙天广接见。单铁生忧容满脸,一户部库银又失了三千两。沙天广心想这种事与己方无关,只唯唯否否的敷衍几句。后来随口说到程青竹受袭中毒之事,心想单铁生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或能有什么线索。
单铁生凝思半晌,说道:“沙寨主,那老乞婆问到‘金蛇王’三字,程帮主又中了剧毒,我倒想起了一批人,那是不久前惠王府招贤馆中请来的。”沙天广道:“是吗?请问是些什么人?”单铁生道:“沙寨主想必知道云贵五毒教?”沙天广点头道:“那倒听见过,听说他们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武林中的人闻之丧胆,我们是不敢轻易开罪的。听闻五毒教只在云贵一带横行无忌,从来不到中原。伤了程帮主的,是五毒教的人吗?”单铁生道:“那倒不敢确定。只曾听说,五毒教的镇教之宝,是一条小小金蛇,他们当这金蛇是神通法物。袁相公外号金蛇王,不知算不算犯了他们的忌呢?”
沙天广进去向承志说了。青青道:“我爹爹的外号就叫金蛇郎君,又碍着他们什么事了?”承志道:“说不定那独眼神龙对付不了惠王府,想拉我们赶蹚这窝浑水。须得打探明白,别给人利用了。”沙天广点头称是,出去向单铁生说已向盟主禀告,再请问五毒教的详情。单铁生道:“他们的教主听说是个年轻美女,叫做何铁手,武功极高,擅于下毒是更加不必说了。”沙天广啧啧称奇,说道:“年轻美女做教主,这可奇了。铁手无情、辣手得很啊!”伸了伸舌头,说道:“咱们可不敢惹她了。”
单铁生正想告辞,一名门子匆匆走进,将一张大红拜帖呈给沙天广。沙天广接过一看,见拜帖上写着:“惠王府招贤馆总管晚生魏涛声拜上七省总盟主袁大盟主、青竹帮程大帮主、山东沙大寨主各位英雄”。沙天广心想不识此人,但对方礼数周到,不能不理,便说:“大开中门,迎接贵客!”一面命门子将拜帖送进去交给袁承志。
袁承志带同青青、洪胜海、胡桂南、铁罗汉等众人来到大厅,青青身穿男装。单铁生跟在后面。沙天广陪着客人进来,逐一引见。袁承志见来客五十来岁年纪,一脸英悍之气,衣饰华贵,手指上戴着个老大碧绿翡翠扳指,见到袁承志后执礼甚恭,恭恭敬敬地行下礼去,袁承志急忙还礼,请客人上座。
那魏涛声礼数周到,对胡桂南、洪胜海等逐一招呼行礼,知道单铁生是顺天府衙门的捕头,便洋洋的不大理睬,对袁承志道:“袁大盟主,我们惠王爷生性好武,最爱结交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角色。听说袁大盟主带同各位英雄来到顺天府,迫不及待的便想会见。惠王爷本要亲自前来拜访,只是事先未曾通传,生怕有点冒昧,特命小人即刻前来奉请。王爷已安排下丰盛酒席,敬请袁大盟主带同各位英雄,赏光驾临,王爷好奉敬几杯酒,以表仰慕之忱。虽然临时促驾,有失恭敬。只怪我们耳目不灵,得讯迟了,今儿早晨才听到各位莅临顺天府的讯息。王爷说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说早一刻见到各位英雄好一刻,他此刻在大门口走进走出,正伸长了耳朵,要听各位驾临的好消息。”他一口京片子,说得又诚恳又清脆,委实好听,满脸堆笑,叫人觉得惠王爷当真是诚心诚意的在企盼贵客临门。
袁承志还未答话,门外车马声响,门子又带进一名王府的长随来,向魏涛声道:“魏总管,王爷派我赶了六辆车来,迎接贵客前往王府赴宴。”随即恭恭敬敬地趴下向袁承志磕头。
袁承志见对方当真诚意邀客,先前曾听单铁生说惠王爷爱好武艺,喜欢结交武林朋友,眼前北京不久便有大事,不妨多结识些有权有势之士,转头问洪胜海道:“怎样?”洪胜海不明内情,但想惠王爷是皇亲国戚,结识了有益无损,便点了点头。袁承志向魏涛声道:“惠王爷如此美意,我们却之不恭,便随魏总管同去拜见便了。”当下与青青、沙天广、哑巴、胡桂南等一行人出门上车,连单铁生也跟了去。只程青竹臂伤未愈,在屋里休养。袁承志怕敌人乘虚前来寻仇,命洪胜海留守保护。
车行不久,便即出城。西行七八里地,来到一座大府第前,袁承志见大门上金漆塑着“敕赐惠王府”五个大字,便知到了。只见大门大开,站着两排黑衣灰衣的仆从,一直从大门排了进去,气派甚大。马车直驶进大门,仆从齐声吆喝:“恭迎贵客光临!”吆喝甫毕,锣鼓响起,嘭嘭嘭三声,放起号铳,跟着锣鼓丝竹,吹奏起迎宾的曲子。
马车走完石板路停住,仆从打起车帷。袁承志下得车来,见一位身穿绣金绯袍的王者站在滴水檐前迎宾,他快步抢上前来拱手为礼。袁承志料知此人便是惠王,按礼该当跪下叩拜,但想自己不是官场中人,这人是皇帝的叔父,也可说是在杀父仇人这一边,可不愿向他下跪,只随意做个姿势。惠王急忙伸手拦住,笑道:“可不敢当!袁大盟主请勿多礼。”两人互相作了个揖。青青等人也随意拱手为礼。只单铁生按照官场规矩,跪下磕头,说道:“卑职顺天府捕头单铁生参见王爷千岁!”
惠王肃请袁承志等一行走进大厅。厅上两排椅子,都铺着大红绣金花的椅套,灿然生光。惠王请袁承志等一行在西首一排椅上坐定,献上茶来,他自己坐在主位,拱手说道:“袁大盟主出任七省武林好汉的大盟主,可喜可贺。”袁承志道:“我们草莽兄弟之间的玩意儿,当不得真的。可让王爷见笑了!”各人寒暄了几句,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客气话。各人喝得几口茶,惠王向魏涛声道:“魏总管,小王的心意,你来说吧!”
魏涛声躬身行了一礼,随即挺身站立,昂然说道:“袁大盟主,众位英雄,王爷既然恭请各位来府,自然当各位是好朋友,只是得讯迟了,到今日才来恭请各位大驾,礼数有亏,还请各位见谅。”说着抱拳为礼。袁承志和沙天广等都拱手还礼,说道:“好说,好说,王爷太多礼了!”魏涛声朗声道:“惠王爷礼贤下士,生性爱交朋友,设立了一座招贤馆,邀请四方宾客前来相会,以备请教。不瞒各位说,惠王爷纯是一片好客之心,不料朝中忽有奸臣,向万岁爷挑拨离间,说惠王爷的是非。王爷是皇上的亲叔父,一向忠心耿耿,皇上对王爷也宠信有加,奸臣妄作小人,全无效果。王爷为了免得小人传播谣言,特地要向各位宾客请问一句:万一奸人的谣言传到各位耳中,各位作何打算?万一有奸恶之徒要对王爷不利,不知各位意向如何?”
这番话说得甚是直率,袁承志觉得倒也难以回答,只得道:“王爷是皇上的亲叔父,皇上就算听到什么对王爷有碍的谣言,也必一笑置之,不予理会,说不定还会严办妄造谣言的奸人。我们是外人,疏不间亲,何况我们无官无职,一介白丁,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什么话。”魏涛声大声道:“着啊,袁大盟主这几句,说得再对也没有了。在下就是有两件事不放心,要跟袁大盟主请教。”袁承志道:“好,请说。”
魏涛声道:“第一件,听说程青竹程大帮主,也加盟于袁大盟主的盟中。程帮主以前是皇宫中的卫士,是皇上的亲信。如果皇上有什么差使交待下来,袁大盟主会不会为了程帮主而插上一手。像这位姓单的头儿,这几天就为了皇上的事而忙得不可开交,他不断在袁大盟主府上出出入入。袁大盟主只怕会情面难却,我们委实很有点儿放心不下。”
袁承志恍然有悟,哈哈一笑,说道:“这一节嘛,魏爷大可放心。程帮主和单头儿两位如何,我不能代他们说话,我袁承志自己,以及我的结义兄弟夏兄弟,咱们明人不做暗事,既然身在草莽,就决不想招安,不会效力朝廷,图什么功名富贵,对不起好朋友,对不起自己爹爹和祖宗!”他心中其实是说:“我恨不得杀了皇帝,为我爹爹报仇雪恨!”言念及此,伸掌在桌边重重一拍,喀的一声,登时拍下桌子的……角。
魏涛声大喜,喝了声彩:“好!”袁承志道:“魏爷第二件事想问什么?”魏涛声道:“第二件事嘛!”说着拍了拍手,大声说道:“都取出来!”
几名仆人齐声应道:“是!”回进内堂,跟着十几名仆人鱼贯而入,手中都捧了一只大木盘,盘中亮晃晃的都是黄金元宝、白银元宝。魏涛声指挥众仆,将十几只大木盘都放在中间的一张大方桌上,说道:“启禀王爷,这里是黄金五千两,白银一万两。总共合算,是白银六万两。小人仔细点过,成色纯净,两数无错。”惠王点了点头。
袁承志万料不到他突然捧出这许多金银来,不知是何用意。他发掘过建文帝所遗的珍宝金银,又劫过百余万两漕银,见了这大堆金银,也不以为异,只微微一笑。
魏涛声道:“我们王爷得知袁大盟主不久之前率领金蛇营众位英雄好汉,在山东青州大破阿巴泰的鞑子兵,心中好生相敬。这里些些银两,是我们王爷为了敬重金蛇营、金蛇王,献给众位英雄的军饷,多谢你们保境安民的大功。”袁承志心想:“人家说到保境安民,抗满杀敌,义助军饷,倒也不可推却。”便抱拳道:“在下代众兄弟多谢王爷了。至于‘金蛇王’三字,江湖上随口叫叫,当不得真的。”魏涛声大拇指一翘,说道:“闯王麾下,横天王王子顺、改世王许可变、乱世王蔺养成、争世王刘希尧、左金王贺锦,哪一位不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再加上一位金蛇王袁相公袁盟主,有何不可?”袁承志心想:“他对闯王的军情倒挺熟识。”见单铁生不住向自己打眼色,便问:“王爷如此厚赐,不知有什么吩咐,要我们办什么事?”青青心道:“承志哥哥再不是当日衢州道上那个不懂事的老实头了。这两句话,是非问不可的,否则便不光棍。”
魏涛声道:“不敢!最近闯王军势大张,现下已占了西安府,说不定哪一天便开进顺天府来。我们王爷虽是大明宗室,但对皇上许多措施很不以为然,进谏了好多次,皇上总是忠言逆耳,听而不闻。闯王倘若进京,我们王爷斗胆请金蛇王向闯王求个情,保全他的全家性命,至于家产嘛,王爷愿意尽数进献,作为军饷。”
袁承志听了,心道:“原来惠王的想头跟曹化淳一模一样,只盼闯王进京之后,他仍能保得住身家性命。”便道:“惠王爷的一番心意,在下必定会禀告闯王,不过在下年轻,只怕在闯王跟前说话没什么份量。”惠王与魏涛声连连作揖,说道:“多谢!多谢!”魏涛声道:“金蛇营虽成军未久,但听说功劳极大,说出话来,自也是份量甚重。”吩咐下人,将桌上金银包入一只只包布袱中,放在袁承志脚边。袁承志心道:“这些买命钱,也未必是惠王自己掏腰包。多半便是盗来的库银,我一半去分给金蛇三营,一半上缴闯王。”
魏涛声道:“今日难得大驾光临,小人想给袁盟主引见云南五仙教的一些朋友。小人奉王爷之命,千方百计,请得五仙教的众位英雄来到招贤馆。五仙教一向只在云贵一带行道,少来中原江南,袁大盟主倘未会过,在下给各位朋友引见一下如何?群贤毕至,那真可说是百年难逢的盛会。”袁承志点点头。
惠王说道:“我们先行告退,待各位见过朋友之后,请到后厅一同赴宴,杯酒言欢,小王再向各位敬酒。”袁承志道:“不敢当!”惠王拱手为礼,退入后堂。
魏涛声道:“袁大盟主跟五仙教的众位英雄,都是我们招贤馆的贵宾,王爷跟在下都竭诚相待,不敢分了彼此,双方都是好朋友,在下只负责引见,各位响当当的英雄豪杰,当能一见如故。请袁大盟主移步。”自己拱拱手,当先引路,袁承志等跟随其后。
转弯抹角的走了好一阵,经过一条极长的甬道,来到一座殿堂。袁承志心想,在这些平房之中,居然有这么一座大殿,既是王爷的府第,自亦不奇。大殿门向着围墙,殿外有好大一块空地。见殿上分设两排大椅,椅上罩了朱红色的锦披。魏涛声请袁承志等在西首一排椅上坐下。袁承志坐了第一位。魏涛声在两排椅子之间后座的一张小椅上坐了。
只听殿后钟声当当,走出一群人来,高高矮矮,有男有女,分别在东首一排椅上坐下,但空出了第一张椅子不坐,共是一十六人。坐在第五张椅子中的,是个身穿斑斓锦衣的乞丐模样之人,坐入第三张椅中的钩鼻深目,满脸伤疤,赫然是个相貌凶恶的老乞婆,袁承志暗忖:“莫非便是此人打伤了程帮主的?”
殿后哨子声响,本来坐着的十六人一齐站起躬身。殿后缓步走出两个少女,往第一张椅旁一站,娇声叫道:“教主升座!”
忽听得一阵金铁相撞的铮铮声,其音清越,如奏乐器,跟着风送异香,殿后走出一个身穿粉红色纱衣的女郎。只见她凤眼含春,长眉入鬓,嘴角含着笑意,约莫二十二三岁年纪,目光流转,甚是美貌。她赤着双足,每个足踝与手臂上各套着两枚黄金圆环,行动时金环互击,铮铮有声。肤色白腻异常,远远望去,脂光如玉,头上长发垂肩,也以金环束住。她走到椅中坐下,后面又有两个少女跟着出来,分持羽扇拂尘。
袁承志等疑云重重:“五毒教威名在外,武林中人闻名丧胆,五毒教教主何铁手据说是个年轻女子,难道便是这个娇滴滴的姑娘么?”
那女子说道:“请教尊客贵姓?”语音娇媚。魏涛声便即站起,分别介绍,那女子果是五仙教何教主。袁承志心想:“单铁生叫他们五毒教,魏总管却叫作五仙教,想来五毒教之名不雅,是以改称五仙。”坐在第二位的高个子叫潘秀达,坐在第五位的化子叫作“锦衣毒丐”齐云璈,那老乞婆名叫何红药,相貌虽恶,名字倒甚文雅。坐在第四位的人乡农模样,名叫岑其斯。
魏涛声给袁承志等一一引见了,说了各人名号,引见青青时,只说“这位夏相公,是袁盟主的师弟。”至于单铁生是谁,他却一句不提,便像厅上没他这个人似的。何铁手站起身来,蹲腿万福为礼。袁承志等作揖还礼。
双方各自饮了几口茶后,何铁手朗声道:“袁相公,听说你有个外号叫金蛇王,率领金蛇营,在山东青州大破鞑子兵,这事可是有的?”袁承志道:“什么王什么王的,是闯军中带队头脑们的惯常称呼,大家散在各地,起兵造反,叫做什么王,那是自高自大,以壮声势,作为号召,吓吓朝廷的意思。金蛇王之称,在下很觉不妥,曾传过号令,我们自己队伍中不可这般叫法。我们这支队伍,自己叫作山宗营。”何铁手微笑道:“袁相公这么办,那真好得很了。我们五仙教巴巴的从云南赶来顺天府,原是想恳请袁相公去了‘金蛇王’这三字的称呼。”青青问道:“那跟你们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来管我们的闲事?”
何铁手微笑道:“那倒不是闲事。金蛇大圣是敝教五仙教所供奉的法物,全教上下对它甚是尊重。齐师兄,”齐云璈站起身来,说道:“在!”何铁手道:“你请出大圣来,让众位贵宾参见!”齐云撖应道:“遵命!”何铁手虽称他为“师兄”,但齐云璈对教主甚是敬重。
齐云璈右手挥了几下,坐在最下首的两名教徒走入内堂,搬了一只圆桌面大的沙盘出来,放在厅心。盘为木制,盘底铺了细沙,另有一人提起一只竹笼,打开笼盖,将笼中物事倒人盘中,只见数十只小蛤蟆此起彼落,跳跃不休。另有四人捧过四只陶罐,揭开瓦盖,将罐内物事倒人盘中,分别是青蛇、蜈蚣、蝎子、蜘蛛四般毒物。承志心想:“盘中共有五种毒物,‘五毒教’之名想由此而来。”
齐云璈拿起身旁一只陶罐,伸手掏了一把黄色糊状之物,敷在木盘高起的边缘上,围成圆圈,袁承志闻到气息辛辣,料想是硫磺之类克制蛇虫的药物。齐云璈转过身去,捧过供在中间桌上的一只黄色方匣,放在桌心,点燃三枝线香,插入昏炉,然后跪下磕头。何铁手、潘秀达、何红药一齐行礼。齐云读胃站起,打开匣盖,取出一根黄金圆筒,走到沙盘边上,左手提高金筒,右手抽起筒口的一片金片,蓦地金光闪动,一条小金蛇……盘中。齐云璈立即退开,香烟袅袅之中,各教众躬身行礼,喃喃低语。
那小金蛇昂起头来,一张口,便将一只小蛤蟆吞入了肚中。小金蛇灵动异常,见到小蛤蟆跃在空中,它尾部撑着盘底弹起,横飞过去,吞食蛤蟆,身法既巧妙,又好看。青青只瞧得拍手叫好,甚是高兴。那金蛇吃得五六只蛤蟆,便即饱了,张口对着一只只余下的蛤蟆以及青蛇、蜈蚣等毒物喷气,那些毒物给蛇气一喷中,便即翻身摔倒,一个个肚皮向天颤动。各毒物害怕之极,四散奔逃,但小金蛇灵动无比,立即追上喷毒,片刻之间,盘中几十只毒物尽数晕倒翻转,初时肚皮尚不住颤动,过了一会儿尽数不动,似已给蛇毒毒毙。袁承志暗暗心惊,心想这小金蛇毒性如此厉害,委实罕见。
那小金蛇在沙盘中迅速游动,突然弹起,凌空打两个筋斗,似是一显身手。
这么翻了几个筋斗,游了几圈之后,小金蛇盘成个蛇饼,昂起了头,四下观看,再不动弹。袁承志蓦地想起:“金蛇郎君在秘笈中所传击破棋仙派五行阵之法,多半便是从小金蛇的行动中学来的,他在敌人围中盘起不动,隐藏自身全部弱点,只待敌人出手,他再后发制人,实是高明之极。‘金蛇郎君’这外号,料想必与这小金蛇有关。”
只见齐云璈将那黄金筒用绳子吊在一根竹竿上,伸过竹竿,将金筒悬入沙盘放下,筒口打开,对着金蛇。他不敢走近沙盘,似乎怕金蛇跃起伤人。众教徒又皆躬身念诵,小金蛇身子伸展,突然间嗤的一声,钻入金筒,就此不出。齐云擞收竿捧筒,轻轻插下筒口金片,封住筒口,双手捧筒,放入金匣,盖上匣盖后又再磕头。
何铁手回坐椅中,对青青道:“夏相公,请问令尊尊姓大名?”青青道:“我姓夏,我爸爸自然也姓夏。”那老乞婆何红药本来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青青,突然从椅中跳了出来,伸出双手,抓向她肩头,喝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什么人?”她相貌奇丑,声音却清脆动听。青青吃了一惊,忙即从椅中跃出避开,喝道:“你干什么?”
陡然间衣襟带风,教主何铁手下首两人同时跃前,站在老乞婆两侧,同声叫道:“那姓夏的小子在哪里?”袁承志见这两人的身形微晃,便倏然上前半丈,武功甚高。这两人一个又高又瘦,正是潘秀达,另一个中等身材,面容黝黑、似是个寻常乡下人,乃是岑其斯。两人都是五十岁左右年纪。
青青以前因身世不明,常引以为耻,但自听母亲说了当年的经过之后,对父亲佩服得了不得,当下昂然道:“金蛇郎君是我爹爹,你们问他干吗?”
老乞婆仰头长笑,声音凄厉,令人不寒而栗,叫道:“他居然没死,还留下了你这孽种!我是何红药,他在哪里?”青青下巴一扬道:“为什么要对你说?”
老乞婆双眉竖起,两手猛向青青脸上抓来。这一下发难事起仓促,青青不及躲避,眼见老乞婆套着明晃钢套的尖尖十指,便要触到青青雪白娇嫩的脸颊,袁承志右手衣袖向前挥出,噗的一声,击中老乞婆双臂中间,乘势卷送。老乞婆身不由主,向后翻了个筋斗,腾的一声,坐落在地。
这一来五毒教众人相顾骇然,何红药是教中高手,比教主何铁手还高着一辈,怎地这少年一出手,就轻轻易易地将她摔了个筋斗?虽然魏涛声引介他是七省武林盟主,但眼见他年纪轻轻,貌不惊人,居然武功如此奇高,众人尽皆讶异。何铁手更是仰起了头,呆呆出神。她自己的武功已臻一流高手之境,但万万想不到袁承志衣袖这么一挥落,一卷送,竟可将何红药摔倒,震惊之下,不禁艳羡仰慕,竟然神不守舍,宛似陡然间见到了奇异之极的事物一般。
潘秀达和岑其斯是五毒教的左右护法,两人相顾,点一点头。潘秀达道:“我来领教。”双掌摆动,缓步上前。
沙天广道:“袁相公,我接他的。”袁承志道:“沙兄,用扇子。他手指上有毒尖环,这也是兵器!”沙天广展开阴阳扇,便跟潘秀达斗在一起。这边哑巴与岑其斯默不作声地拳打足踢,斗得火炽。五毒教众人蜂拥而上。胡桂南、铁罗汉、青青各出兵刃接战。五毒教教众除了本来坐在椅中的十六人外,后殿又涌出二十余人助战。
何红药势如疯虎,直往青青身前奔来。袁承志知道此人下手毒辣,不可让她接近青青,等她奔近,忽然跃出,伸手抓住她后心,提起来掼了出去。
何铁手粉脸一沉,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嘘溜溜地一吹。五毒教教众立即同时退开。众人扑上时势道极猛,退下去也真迅捷,突然之间,人人又都在教主身旁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何铁手脸露微笑,对袁承志道:“袁相公模样斯文,却原来身负绝技,让我领教几招。”袁承志道:“贵教各位朋友我们素不相识,不知什么地方开罪各位,还请明言。”
何铁手脸上一红,柔声道:“我们大家都是惠王爷招贤馆的宾客,原本是一路同道。你又说愿意取消金蛇王的名号,我们已感激不尽。但这时忽然有金蛇郎君牵涉在内,请问金蛇郎君眼下是在哪里?”
青青一拉袁承志的手,低声道:“别对她说。”袁承志道:“教主跟金蛇郎君相识么?”何铁手道:“他跟敝教很有渊源,家父就是因他而归天的。敝教教众万余人,没一个不想找他。”袁承志和青青一惊,均想金蛇郎君行事不可以常理测度,到处树敌,五毒教恨他入骨,也非奇事。袁承志道:“金蛇郎君离此万里,只怕各位永远找他不着了。”
何铁手道:“那么把他公子留下来,先祭了先父再说。”她说话时轻颦浅笑,神态腼腆,全似个羞答答的少女,可是说出话来却狠毒之极。
袁承志道:“常言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各位既跟金蛇郎君有梁子,还是去找他本人为是。”何铁手道:“先父过世之时,小妹还只五岁。十八年来,哪里找得着这位前辈?如把他公子扣在这里,他自然会寻找前来。咱们过去的账,就可从头算一算了。”
青青叫道:“哼,你也想?我爹爹若是到来,管教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
何铁手微笑道:“不见得吧!”转头问何红药:“像他爹爹吗?”何红药道:“相貌很像,骄傲的神气也差不多。”何铁手细声细气地道:“袁相公,各位请便。我们只留下复公子。”
袁承志寻思:“他们只跟青弟一人过不去。此处情势险恶,我先把她送出去再说。”向何铁手一揖,说道:“再见了。”语声方毕,左手已拦腰抱起青青,出庭穿过院子,奔到墙边。墙垣甚高,他抱了青青后,更加不能一跃而上,托住她身子向上抛去,叫道:“青弟,留神!”
五毒教众人齐声怒喊,暗器纷射。袁承志衣袖飞舞,丁丁当当一阵乱响,暗器都已打落。青青双手已抓住墙头,正要踊身外跃,何铁手倏地离座,左掌猛地向袁承志面门击到。
袁承志见她身形甫动,一股疾风便已扑至鼻端,快速之极,以如此娇弱女儿而具如此身手,不禁惊佩,喝道:“好!”上身陡缩,见击到面前的竟是黑沉沉的一只铁钩,更加吃惊。何铁手右手微挥,一只金环离腕飞上墙头,喝道:“下来!”青青顿觉左腿剧痛,双手松脱,跌下墙来。何红药怪声长笑,五枚钢套忽离指尖,向她身上射去。
这顷刻之间,袁承志已和何铁手拆了五招。两人攻守都是迅疾之至。他百忙中见青青势危,一把铜钱掷出,铮铮铮响声过去,何红药的五枚钢套都给打落在地。
何铁手娇喝一声:“好俊功夫!”左手连进两钩。袁承志看清楚她右手白腻如脂,五枚尖尖的指甲上还搽着粉红的凤仙花汁,挥掌劈来,掌风中带着一阵浓香,但左手手掌却已割去,腕上装了一只铁钩。这铁钩铸作纤纤女手之形,五爪尖利,使动时锁、打、刺、戳,虎虎生风,灵活绝不在肉掌之下。袁承志叫道:“沙兄,你们快夺路出去。”但沙天广等人此时已为五毒教教众缠住拼斗,重围之下,哪里抢得出去?
袁承志乍遇劲敌,精神陡长,伏虎掌法施展开来,威不可当。
何铁手武功别具一格,虽也拳打足踢,掌劈钩刺,但拳打多虚而掌击俱实,有时一掌轻轻捺来,全无劲道。袁承志只道她手下留情,不使杀着,于是发掌之时也稍留余地,酣斗中时时回顾青青,见她坐在地下,始终站不起身,心下挂虑,便即抢攻数招,把何铁手逼退数步,待要过去扶青青站起。
猛听得啪的一声响,铁罗汉和齐云璈四掌相对,各自震开。铁罗汉大叫一声,上前再攻,拆不数招,手掌渐肿。他又气又急,大声嚷道:“这些家伙掌上有毒,别着了道儿。”
袁承志这才省悟,原来何铁手掌法轻柔,其实是在诱自己上当对掌,用心阴毒,决非有意容让,眼见情势紧急,当即抢向青青身边,伸手相扶。
何铁手见他扶起青青,不容他再去救铁罗汉,身法快捷,如一阵风般欺近身来。袁承志叫道:“何教主,在下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以如此苦苦相逼?你不放我们走,莫怪无礼。”何铁手一笑,脸上露出两个酒涡,甚是妩媚,说道:“我们只留夏公子,尊驾就请便吧。”
袁承志左足横扫,右掌呼的一声迎面劈去,何铁手伸右手挡架,猛见袁承志这一掌来势奇劲,若是双掌相交,即使对方中毒,自已的手掌也非折断不可。瞬息间手掌变指,微微向上抬,径点袁承志右臂曲池穴。这一指变得快,点得准,确是高招。
袁承志叫道:“好指法!”左掌斜削敌颈。他知何铁手虽然掌上有毒,却害怕自己掌力沉猛,拳法一变,使出师门绝艺“破玉拳”来。这路拳法招招力大势劲,刘培生号称“五丁手”,尚且挡不住他五招。何铁手武功虽高,究是女流,见他一拳拳打来,犹如铁锤击岩、巨斧开山一般,哪敢硬接?她本来脸露笑容,待见对方拳势如此威猛,不禁凛然生惧,游斗闪避,心中钦佩之极。只盼趁机钻研,学得他神妙武功的一招半式,或是看破半分关转所在,却因对方变招太快太奇,只一瞥之间,又已变了另一招。何铁手心痒难搔,只想鹿将下来,求道:“师父,请你教我这一招!”
袁承志乘她退开半步之际,左掌上抬护顶,右拳猛的“石破天惊”,向身旁锦衣毒丐齐云璈身上打去。齐云辙叫道:“来得好!”张手向他拳上拿去,只要手指稍沾他拳头,剧毒便传了过去。袁承志哪容他手指碰到,身子微蹲,左手反拿住他衣袖,恼働人凶蛮狠辣,以毒掌伤人,右足往他脚后回钩,左足一腿已踹在他右足膝盖下三寸处,喀喇声响,齐云璈膝盖登时脱臼,委顿在地。
胡桂南本在与齐云璈激斗,登时缓出手来,奔去救援给三敌围在垓心的沙天广。袁承志叫道:“退到墙边,我来救人!”胡桂南依言反身,将青青和铁罗汉两个伤者扶到墙边。袁承志游目四顾,见沙天广与哑巴均以一敌三,沙天广尤其危急,当下左一脚右一脚,踢飞了两名五毒教弟子,纵入人丛,喀喀喀三声,围着沙天广的三人均已关节受损,或肩头脱榫,或头颈扭曲,或手腕拗折。他不欲多伤人众,又不敢与对方毒掌接触,是以每次均是迅如闪电般抢近身去,隔衣拿住对方关节,一扭之下,敌人不是痛晕倒地,便动弹不得。他救了沙天广后,再抢到哑巴身旁。
哑巴拳法颇得华山派的精要,力敌三名高手,虽然脱身不得,却不致落败。何铁手一声呼哨,五毒教人众齐向两人围来。袁承志东一蹿,西一晃,缠住哑巴的两人一个下颚脱落,一个臂上脱白,另一个一呆,被哑巴劈面一拳打中鼻梁,鲜血直流。哑巴打发了性,还要追打,袁承志拉住他手臂,拖到墙边,叫道:“大家快走,我来应付。”胡桂南当即游上高墙,将一行人众接应上去。袁承志在墙下来回游走,又打倒了十多名敌人,每人均是教中好手,但个个关节脱臼瘫痪。五毒教一败涂地,更无余力再斗。
袁承志向何铁手拱手道:“教主姑娘,再见了!”哈哈长笑,背脊贴在墙上,倏忽间游到墙顶。何铁手心中只盼他指点武功,情不自禁地纵声大叫:“师父……”一句话出口,急忙收口,旁人不知她是在叫谁。何铁手心神荡漾,摇摇晃晃,几欲晕倒。
何红药放声大叫,五枚钢套向袁承志上中下三路打去,心想他身在墙上,必然难于闪避。袁承志左袖挥出,五枚钢套倒转,反向五毒教教众打来。何红药见了这一手反挥暗器的功夫,大叫:“你是金蛇郎君的弟子么?”语音中竟似要哭出来一般。
袁承志一怔,心想:“她跟金蛇郎君必有极深渊源。”念头转得快,身法更快,未及张口回答,已奔到墙边。
潘秀达躺在地上高声发令,四名教众举起喷筒,四股毒汁猛向袁承志喷来。袁承志只感腥臭扑鼻,提气倒退丈余,毒汁发射不远,溅在地下,犹如墨泼烟熏一般。
袁承志纵身高跃,手攀墙头,在空中打了个圈子,翻过墙头去了,姿势美妙。何铁手望见,不禁喝了一声彩。片刻间哑巴等众人也都翻出墙外。袁承志见静悄悄的无人追出,却也不敢停留,把青青负在背上,和众人疾奔进城。
魏涛声见双方一言不合,便即动手,出手凌厉异常,急忙大声劝停,又请双方先去用过酒饭,慢慢再说。但双方出手凶狠,无人理会。他只好大声叫道:“对不住得很,慢走,慢走!”魏涛声虽听袁承志说决不相助朝廷,但毕竟目前惠王的图谋干系太大,万一败事,满门抄斩也还不够。他素知五毒教厉害,因此引见袁承志等与之相识,意在示威示警,好叫袁承志一伙息了与惠王爷作对的念头,待见双方争斗,料想五毒教武功既高,又会行使极可怖的剧毒,心中暗喜,只盼就此一举将袁承志等全数歼灭。不料事与愿违,竟让他们脱身,幸好这些人中不少中毒,就算不死,十天半月内也好不了,不会来干扰惠王爷的大事。
袁承志将到住宅时,忽觉头颈中痒痒的一阵吹着热气,回过头来,青青扑哧一笑。袁承志知她并无大碍,心下宽慰,进宅后忙取出冰蟾,给铁罗汉治伤。余人虽未中毒,但激斗之下,都吸入了毒气,均感头晕胸塞,也分别以冰蟾驱毒。青青足上给何铁手打了一环,雪白的皮肤全成淤黑,高高肿起。
程青竹在一旁静听他们谈论刚才恶斗的经过,皱眉不语,这时忽然插口道:“袁相公,仙都派的黄木道人,听说就是死在五毒教手里的。”袁承志道:“有人见到么?”程青竹道:“要是有人见到,只怕这人也已难逃五毒教的毒手。江湖上许多人都说,黄木道人死得很惨。仙都派后来大举到云南去寻仇,却又一无结果,也真稀奇。”
沙天广道:“程兄,那老乞婆果然狠毒,只可惜我们虽见到了,却不能为你报仇。”程青竹道:“我跟五毒教从无瓜葛,不知他们何以找上了我,委实莫名其妙。”
袁承志道:“他们不喜欢我外号叫金蛇王,你既跟我在一起,他们就向你下手。”程青竹道:“多半是这样。”承志问道:“程帮主……”向青青瞥了一眼,便不说下去了。青青道:“怕什么?我代你问好啦!程帮主,你受了重伤,你徒儿阿九知道么?她来瞧过你没有?”程青竹摇摇头。青青又问:“要不要我派人去通知她?”程青竹又摇摇头。青青转过头来,向承志双手一摊,耸了耸肩。承志心中确正想到阿九,不知青青何以如此机伶,一猜便猜个正着。
忽然一名家丁进来禀报:“金龙帮的焦大姑娘要见袁相公。”青青秀眉一蹙,愠道:“她又来干什么?”袁承志道:“请进来吧!”家丁出去领着焦宛儿进来。
她走进厅,跪在袁承志面前拜倒,伏地大哭。袁承志见她一身缟素,心知不妙,忙伸手扶起,说道:“焦姑娘快请起,令尊他老人家好么?”焦宛儿哭道:“爹爹……给……给闵子华那奸贼害死啦。”袁承志问:“他……他老人家怎会遭难?”
焦宛儿从身上拿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打了开来,露出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刃身上还残留着乌黑的血迹。袁承志连着布包捧起匕首,见刀柄上用金丝镶着“仙都门下子字辈弟子闵子华收执”几字,显是仙都派师尊赐给弟子的利器。
焦宛儿哭道:“咱们到了马谷山,安顿好之后,爹爹在应天府有事要办,禀明了孙仲寿叔叔,我跟着爹爹一起回家,在徐州府客店里住宿。第二日爹爹睡到辰时过了,还不起来,我去叫他,哪知……哪知……他胸口插了这把刀……袁相公,请你作主!”说罢嚎啕大哭。
青青本来对她颇有疑忌之意,这时见她哭得娇楚可怜,心感难过,把她拉在身边,摸出手帕给她拭泪,对袁承志道:“大哥,那姓闵的已应承揭过这个梁子,怎么又卑鄙行刺?咱们可不能善罢干休!”
袁承志胸中酸楚难言,想起焦公礼慷慨重义,不禁流下泪来,隔了一阵,问道:“焦姑娘,后来你见过那姓闵的么?”焦宛儿哽咽道:“我见到爹爹不幸遭乱,立即传讯回马谷山。孙仲寿叔叔派遣金龙帮旧部,赶到徐州来听我号令,为爹爹报仇。我们一路追赶那姓闵的,昨天晚上追到了顺天府。”青青叫道:“好啊,他在这里,咱们这就去找他。妹妹你放心,大伙儿一定帮你报仇。”程青竹、沙天广等早已得知袁承志在应天府为焦闵两家解仇的经过,听得闵子华如此不守江湖道义,都愤慨异常。沙天广怒道:“闵子华是什么东西,沙某倒要斗他一斗。”
焦宛儿向众人盈盈拜了下去,凄然道:“要请众位伯伯叔叔主持公道。”
程青竹一拍桌子,喝道:“闵子华在哪里?仙都派虽然人多势众,老程可不怕他。咱们金蛇三营早便是一家人了!”
焦宛儿道:“爹爹逝世后,我跟几位师哥给他老人家收殓,灵柩寄存在徐州广武镖局,随即搜寻闵子华的下落。总是爹爹英灵佑护,没几天河南的朋友就传来讯息,说有人见到那姓闵的奸贼从河南北上。金龙帮内外香堂众香主一路路分批兜截,曾交过两次手,都给他滑溜逃脱了。侄女不中用,还给那奸贼刺了一剑。”
袁承志见她左肩微高,知道衣里包着绷带,想来她为父报仇,必定奋不顾身,可是说到武功,自是不及仙都好手闵子华了。
焦宛儿又道:“昨天我们追到顺天,已查明了那奸贼的落脚所在。”青青急道:“在哪里?咱们快去,莫给他溜了。”焦宛儿道:“他住在西城傅家胡同,我们帮里已有一百多人守在附近。”袁承志微微点头,心想:“她年纪虽小,办事精明干练。这次金龙帮倾巢而出,闵子华插翅难逃。”焦宛儿又道:“刚才我一位大师兄在大街上遇着一位泰山大会中见过面的朋友,才知袁相公跟各位住在这里。”
沙天广大拇指一翘,说道:“焦姑娘,你做事周到,闵子华已在你们掌握之中,你还是来请盟主主持公道,好让江湖上朋友们都说一句‘闵子华该杀’,好!”
袁承志问道:“预备几时动手?”焦宛儿道:“今晚二更。”她把匕首包回布包。青青道:“妹子,待会儿你还是用这匕首刺死他?”焦宛儿点了点头。
袁承志想起焦公礼一生仗义,到头来却死于非命,自己虽已尽力,终究还是不能救得他性命,为德不卒,心下颇为歉疚。金龙帮已入了金蛇三营,自己义不容辞,要挑起这副担子。闵子华暗中伤人,理应遭报,但这事必须做得让仙都派口服心服,方无后患。
各人用过晚饭,休息一阵,袁承志带同程青竹、沙天广、哑巴、胡桂南、洪胜海五人,随着焦宛儿往傅家胡同而去。青青、铁罗汉两人受伤,不能同行,单铁生自行回家养伤。青青连声叹气,咒骂何铁手这妖女害得她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