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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勇进
在金庸的武侠小说里,《雪山飞狐》是非常好看的一部。尤其是写胡一刀、苗人凤沧州决斗的那几幕,人物的慷慨豪迈、侠骨柔情,英雄间的坦荡磊落、惺惺相惜,无不写的曲尽其情。胡一刀,苗人凤,胡夫人,三个人物,一个宛如雪地里锋芒照眼的寒刀,一个恍若秋风中劲直凛厉的长枪,一个好比月光下冰晶玉莹的宝剑,可谓交相辉映。和这三人夺目的光彩比,后来出场的雪山飞狐,那只能算是小儿科。金庸自己说这部小说的主角其实不是雪山飞狐,而是胡一刀,确实很对。沧州决斗这几章,即使放在金庸自己的作品里,跟《天龙八部》《笑傲江湖》这些大部头的作品放在一块儿比,也算上上。
另外,这部小说的好看,还在于它有很多比较新潮、洋气的东西在里面,古龙曾说金庸是武侠小说家里的洋才子,这部小说就是很好的例证。
金庸的《雪山飞狐》,其中几章的场景集中在一座孤峰峭立的雪山之顶一家山庄里,困在这里的一群各怀心事的江湖豪客,外加一个清丽照人的女郎,一个形容丑陋的佣仆,围绕着一盒宝物,缓缓地讲述起故事。随着一个又一个的讲述,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秘密,异常惨烈的家族仇杀,藤牵蔓绕的百年恩怨,一点点被揭出。这其实是现代好多推理小说中常出现的典型的困境场景,一群人,围困在四面阻隔的孤岛中,或大雪断路的深山别墅里,在恐怖的凶杀氛围里交谈,又不断有人死去,不少推理小说都喜欢这样写。
另外,小说中随着天龙门众人的讲述,镜头闪回到这一门派内部的彼此暗算争夺,闪回到田青文掐死并偷埋私生子的夜晚,又回闪到大厅里田青文听到秘密被揭破而当众晕倒一节,又有点《基督山伯爵》的影子,在那篇小说第六十三章《晚宴》里,也写了一个非常类似的恐怖的花园之夜,不知是不是巧合。
再有,小说利用宝树和尚和苗若兰对那场沧州决斗的不同讲述,在看故事人的心中勾起特殊悬念,更是明显借用了日本电影《罗生门》的手法。
除了这些,小说的整体布局,从写武侠小说的角度来看,也算一冒险:一共九章的篇幅,刨去人物讲述的部分,全部事件都发生在一天,其中七章半又都发生在同一个地点,玉笔山庄。这种结构在“纯文学”里自然算不了什么,可在武侠小说中,还从来没见到有第二部这样写。对以讲故事图热闹为主要趣味的武侠小说来讲,用这种结构,确实有更大的难度,要担抓不住读者的风险,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是玩儿不起的。对一般看故事的人来说,武侠小说说到天上去,它首先还是武侠小说,首先还是要看它好看不好看,好看才是硬道理。技法的探索之类,那是其次而又其次的事。故事不好看,技法再新也没用。
但金庸玩儿的就相当不错,《雪山飞狐》的洋和新,一点儿没妨碍它的好看,甚至使它更好看。有了这些,小说的情节更加曲折,悬念更加强烈,人物也更加凛凛如生了。尤其是写沧州决斗的几日几夜,不同人的不同讲述,对展现人物的风神,起了类似于传统绘画反复皴染的效果。新潮的讲故事技法和传统的侠义精神,能完满结合,单凭这点,在当代过江之鲫一样数不清的武侠小说里,《雪山飞狐》也可卓然独立。
不过,非常可惜,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是,这部本来可称上上之作的作品,居然会有些低级得难以忍受的疏漏。
比如,小说里的一些人物,居然会半途蒸发。
第一个蒸发的是玉笔山庄的于管家。于管家在小说里只是次要角色,但主要人物写的出色,次要人物也往往出采,这向来就是金庸的本事。这部小说的头几章里,金庸在写其他人物时,几次见缝插针写到于管家这次要角色,写出这条四十多岁江湖汉子的劲气内敛,及凛然正气,运笔非常细心,也相当用心。尤其是一节十分精彩,即众人对着李自成遗下的军刀上“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的字样悠然神往喟叹时,清庭走狗大内侍卫刘元鹤却偏偏反对,说什么“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会下这十四字军令?”,这时于管家不顾自己的仆人身份,忽然插口,凛然驳斥:“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其实闯王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些儿也不错!”直驳得满清鹰犬哑口无言,真令人读之大快。
可问题是,小说里这条汉子,在大敌突至众皆逃窜之际犹挺身而出,陪苗若兰见雪山飞狐时还在场,但在苗胡相会后居然在作品中消失了,没有任何交代,踪迹全无。
还有快嘴琴儿,这苗若兰的侍婢因忠心护主,被恶僧宝树点倒在山庄的大厅,但随后雪山飞狐来到,居然没有见到她,随后苗人凤于山庄内大战群敌,也没有见到她,这也怪。这点对小说后面的情节并非无关紧要,如果雪山飞狐进入山庄见到了快嘴琴儿,解开她被点的穴道,问知苗若兰在内,后面的很多戏就唱不下去了,很多情节都得重写。
此外还有玉笔山庄的一大群佣仆。小说第二章写到,雪山飞狐的两个童子在山庄大厅里与众人相斗,此时“这庄子中佣仆婢女,个个都会武功,听说对方两个下书的童儿在厅上与人动手,纷纷走出来,站在廊下观斗。”描写激烈的打斗,犹好整以暇,忙里偷闲地写一笔众佣仆出来观斗,正见金老先生的用笔从容。可这一大群佣仆,后来又哪去了?无论如何,后来山庄的庄主杜希孟同赛总管、范帮主一行十余人进庄时,于管家和这些佣仆总该出来迎主待客。
如果说琴儿的蒸发,可能还是无心疏漏,那么于管家和山庄佣仆的消失,则是有意为之。证据是作者自己在小说里也写道:“杜希孟心中纳闷,不知自己的家人与婢仆到了何处,怎么一个人影也不见”。其实何止是杜希孟纳闷,真正应该纳闷的倒是读者,这些人哪去了,最应该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作者。
合理的答案只能有一个,就是作者要写后面的打斗,这些人物再出现未免碍事,处理起来大费周章,所以,图省事,干脆就让他们消失。
这样随意地抹掉人物(即使是次要人物)就太不高明了。如果说前面在打斗之中写到佣仆,忙里偷闲,是大家风度,那么后面却让这些人没来由地消失,就是忙而偷懒,即使不是存心愚弄读者,也是下下。
这样看去的《雪山飞狐》,就是时见大手笔风范,又杂有下乘之笔的作品,这确乎有点可惜。不知金老先生这一次全面修订作品,会不会将这些漏洞补上。
(按:这一组“闲话金庸”的文字,发表于2003年《今晚报》,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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