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启蒙运动的领袖,理性主义哲学家伏尔泰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作为一个哲学家,如果想要知道地球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必须先把自己的眼睛转向东方——那是一切艺术的摇篮,西方的一切都应归功于它”。和他同时代的大部分欧洲人一样,伏尔泰对东方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充满向往(虽然从一定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偏见),他盛赞中国是世界上最古老、最辽阔和最优美的国家。事实上,我们不能简单认为,伏尔泰是由于不理解中国文化的实际情况而盲目推崇中国的艺术,就象今天反过来,一些人盲目崇拜西方文化一样。现代绘画大师,西班牙的毕加索应该对中国文化偏见要少多了,但他仍然说“当世人谈到艺术时,我们要明白,首先是中国人有艺术”,伏尔泰的同胞巴尔扎克对中国的艺术甚至评价更高“中国的艺术有一种无边无涯的富饶性”,而再也没有比中世纪的拔都塔对中国人和中国艺术的评价更高的了“中国人是全人类手艺最高明和最富有鉴赏力的民族,这是一个公认的事实”。的确,在世界艺术之林中,中国的音乐、雕塑、园林艺术可以说独具一格,而书法和山水画更是绝品。与西方艺术相对,中国艺术更注重意境和神韵,古人将艺术的最高原则概括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与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完全一致。
中国被称为诗的国度,诗代表了中国艺术的最高境界,有关诗的境界,我曾在《剑道 禅心 诗魂》中有所揭示,而其实中国的音乐艺术也极为精妙绝伦,是世界艺术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
音乐在整个艺术王国中占据非常崇高的地位,有人说音乐是世界的共同语言,西方人更喜欢说“音乐是天使的语言”,因此“有音乐的地方就有和谐、秩序与均衡”。有哲学家甚至认为,音乐是通向人生最高目的的道路,它使人自在、净化、超然、完整。尼采和叔本华极其推崇艺术,其中最推崇音乐,认为艺术尤其音乐是心灵的自由体现,艺术尤其音乐是对人的拯救,艺术尤其音乐使人的生命成为可能,比哲学(他们所反对的理性主义哲学)的境界都高。
在详细揭示中国音乐艺术的不同境界之前,让我们先来说一件逸事。
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虽然是地地道道的东方人,但他曾师从于指挥帝王、世界顶尖的柏林爱乐乐团终身指挥卡拉扬,并在西方十大乐团之一的波士顿交响乐团执棒达二十九年之久,开创了波士顿交响乐团历史上的“小泽征尔时代”,所以,毫无疑问,小泽征尔对于西方音乐广而言之对于音乐具有极为深切的体验和鉴赏力。相传,小泽征尔到中国来,第一次听到《二泉映月》时,感动得泪流满面。听过华彦君(俗称阿炳)演奏的《二泉映月》的朋友都知道,这首乐曲充满悲凉的气氛,饱含对于人世沧桑和人类命运的深切体验,一旦进入乐曲的意境之中,其感触可以说是沦肌浃髓,乐曲直渗入人的精神世界,和人的心灵深处发生强烈的共鸣。难怪当年小泽征尔在听完《二泉映月》之后说“这样的音乐要跪着听才行”。
不过,《二泉映月》固然已极精妙,但它仍然未踏入中国音乐殿堂的上乘境界。就纯粹的音乐艺术来说,中国音乐艺术的典范是十大古典名曲。现一一简介如下。
《汉宫秋月》,此曲之风格和意境,用苏东坡《前赤壁赋》中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阳春白雪》,春秋时师旷所作,阳春与白雪本是两首乐曲,看过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朋友都知道,阳春与白雪和下里巴人相对,是高雅或曲高和寡的代名词。
《平沙落雁》,相传昭君出塞时演奏此曲,南飞大雁不忍离去而落在沙滩上,故名。
《渔樵问答》,表现渔夫和樵子在青山绿水之间自得其乐的情形。
《梅花三弄》,此曲因泛音在不同徴位重复三次,故名,对演奏技巧要求极高。
《十面埋伏》,言楚汉相争时垓下之围之事,紧张激烈,充满杀机。
《胡茄十八拍》,三国战乱,文姬流落匈奴十二年,为左贤王妻,生下二子,后曹操派人接之归汉。归乡之喜悦和骨肉分离之痛互相交织,悲喜交集,荡气回肠。
《春江花月夜》,原名《夕阳箫鼓》。原曲有萧瑟之意,改编为现在的乐曲后,中正平和,优美典雅,如以古人论乐之尺度“八音克谐,神人以和”衡之,此曲最得中和之道。说到乐曲《春江花月夜》,不能不提到唐代诗人张若虚同名的那首诗。这首诗也许不是最高的诗,但却可以说是最富有诗意的一首诗,故闻一多称之为“诗中之诗”。如果说莫扎特的音乐是纯粹的音乐的话,那么张若虚的这首诗就是纯粹的诗了。此诗与此曲,堪称珠联璧合。发挥一下的话,以我之浅见,中国历史上的散文以苏东坡《前赤壁赋》最好,汪洋恣肆而行云流水,其词则《水调歌头·中秋词》与《念奴娇·赤壁怀古》刚柔并济,但词当以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为最佳,诗,单篇而论,以此首为第一。陶渊明之诗可谓近道,张若虚此诗则可谓近禅。陶诗乃返朴归真,张诗乃天人合一也。说深一点,中国文学作品对“宇宙无穷,人生有限”矛盾的困惑与悲剧体验古来皆有,不绝如缕,如,王羲之《兰亭集序》中言“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王勃《腾王阁序》“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甚至庄子都有“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矣”之叹,古诗十九首亦作悲声“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潇洒如李白者也有《将进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和《春夜宴桃李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语。惟独苏东坡《前赤壁赋》,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和此首诗能超越这一矛盾,与宇宙化为一体,达到永恒的境界。闻一多称这首诗为作者与永恒“一见如故”,如果用诗性哲人尼采的说法,就是“生的哀歌成为生的礼赞”了。
《高山流水》。古语有“高山流水觅知音”之说,即源于此。伯牙技艺高妙,世无能知者,唯樵夫钟子期得其心。伯牙志在高山,子期乃听而赞曰:巍巍乎何泰山之高也;伯牙志在流水,子期则赞曰:洋洋乎何流水之畅也;总之,凡伯牙所想者,子期无不应然。故子期死,伯牙毁弦绝琴,以为世间无一人可为鼓琴者也。故后世老杜有“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之言,可谓知之深矣。
《广陵散》,说聂政刺韩王事,慷慨激昂悲壮,鲁迅先生《故事新编》中《铸剑》一篇亦言此事。《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和向问天到西湖梅庄去救任我行,送给黄钟公的就是《广陵散》。西晋竹林七贤之一稽康精于此曲,因被钟会诬陷且得罪司马家族,被处死,众位亲朋好友、太学众弟子送行,临刑前演奏之,可谓风云为之变色,鸟雀为之回翔,感人至深。演完后乃叹曰:吾一去,《广陵散》从此绝矣。然明代有《神奇秘谱》录之,未明真假。
然以上仍未为至妙者。据书载,圣人孔子学琴于师襄子,已然熟练,师襄子曰:可也。孔子乃答:我尚未掌握其技巧。及技巧纯熟,师襄子曰:至此可也。孔子又答:我尚未得其神韵。神韵得矣,师襄子曰:此为可也。孔子又答:我尚未明其意境。师襄子奇之。意境已明,孔子更进之,终有一天,大喜对师曰:我进入曲境,见一人高大方正,胸怀广大,智慧高远,非文王欤?师襄子起,三拜之,叹服曰:先师所传此曲正为《文王操》也。孔子可谓精于曲矣。
至此,可为音乐至上乘乎?
按《庄子·齐物论》,以上皆为人籁而已,其上尚有地籁、天籁。
子游问子綦“天籁”之真谛,先言人籁与地籁之真谛曰:人籁比竹是已,地籁众窍是已,敢问天籁。
天籁微妙难识矣,且先言人籁与地籁。人籁者,即人以各种乐器所演奏的各种乐曲的总称也,丝竹管弦,钢琴小提琴单簧管双簧管等等等等皆为人籁。地籁乃天地间万事万物运动变化中展现的各种声色也,风声雨声涛声皆为地籁,此为万物共同演奏的一首美妙的自然协奏曲。而天籁无声,乃大道妙用流行也,大道自然生化万物,功成不居,乃伟大的造化神工也。德国音乐大师、交响乐之王马勒对音乐本性的理解深之极矣:我创作交响乐,就是创立一个世界。至此境界,方可悟天籁。
以品级而论,《二泉映月》可称音乐中的精品,十大古典名曲可称珍品,而孔子的境界是极品,此皆人籁。地籁乃大自然所为,非人力能作,曰神品可也。天籁乃绝对的、绝无仅有的、至高无上的、不可思议的妙道,乃绝品也。
附 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 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 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 青枫埔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 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 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 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 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 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 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 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 落月摇情满江树
念奴娇 过洞庭(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搔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弦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古人评价:自东坡中秋词出,余词尽废。不然。这首词比之于东坡中秋词有过之而无不及。东坡之词仍然只是人间气象,而这首词是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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