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有一次金庸与友人闲谈,朋友问:古今中外,你最佩服谁?金庸脱口而出:古人范蠡,今人吴清源。金庸解释这是就喜欢而论,如果综合来说,以大智大慧而论,最敬仰者自然是释迦牟尼;以人情通达而论,最服老子。对于释迦牟尼和老子的评价,我想几乎没有人会有异议,在这一点上,金庸只是陈述了一个尽人皆知的事实,但说到范蠡和吴清源,那就能代表金庸自己所特有的人生观念了。范蠡之所以会受到金庸的推崇,原因不难解释,只要看看金庸武侠小说中不断出现的归隐主题就差不多明白了,范蠡可以说是实践老子所赞成的“功成身退,天之道哉”这种生存方式的典范,金庸封笔、退出江湖的举动也说明他对这种方式是心神向往之并笃力实行之的。有关这个话题,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不过在这里,我们将探讨吴清源与金庸或更确切的说围棋与武侠之间的相通之处。
首先从最表象的意义上看,吴清源和金庸都在常人认为是小道的领域中取得了极为非凡的成就。吴清源在十番棋决战中一人独败整个日本围棋界三代顶尖高手,乃至于现在你如果问日本棋手:你最崇拜的棋手是谁?都以吴清源为宗。而金庸在属于通俗文学的武侠小说领域所达到的高度也是空前的,如果就特定的小说样式来说甚至也是绝后的,即使放在整个文学或文化领域,金庸的武侠小说也是上品。
再深入的看,吴清源和金庸在各自领域对于大道的追求精神也是相似的。吴清源自学围棋始至今,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于围棋之道的探求,现在虽已达九十高龄,仍然孜孜不倦的在围棋的世界中耕耘、探索,晚年致力于宏扬“二十一世纪围棋”理念,致力于将围棋推向全世界。金庸则在封笔之后精益求精,将十五部作品花费十年时间修改完善,最近在八十一岁之年,又欲再次修改。两位大师勇猛精进、日新其德的精神实在让人钦佩。
而从围棋和武侠小说的境界来说,两者之间的相通之处更明显。围棋堪称为古往今来最富有智慧的一种游戏,乃游戏中的哲学。西方人曾评价“国际象棋是地球上的游戏,围棋则是宇宙中的游戏。如果发现外星人与地球人玩同一种游戏,无疑那一定是围棋”。看中国古代的小说也知道,神仙玩的可都是围棋。用传统文化与哲学观念来衡量,围棋简直就是东方哲学乃至宇宙的缩影:天元为太极,太极乃最原始之有,余八点为八卦,共成九宫之象。三百六十子,恰合周天之数,象天。棋盘方正,类似四隅,象地。黑白子象阴阳两仪。天地人三才一体。变化无穷,千古无同局,象宇宙万象。所有这些所构成的浑然之整体乃至超越所有这一切的无形无相者就是道。金庸的武侠小说则将文学、艺术、历史、宗教、哲学融为一炉,其中琴棋书画,三教九流,人生百态,世间万象无所不有,金庸本人对诸子百家之学可说无所不窥,其丰富博大在文学界几无对手,乃至于我们可以说金庸的武侠小说就是中国乃至东方文化的一部通俗的百科全书。正如北大严家炎所说的“我们还从来不曾看到过有哪种通俗文学能像金庸小说那样蕴藏着如此丰富的传统文化内容,具有如此高超的文化学术品位”。但这决不是说,金庸的武侠小说因为其所具有的深厚的传统文化的内涵就因此而缺少了现代精神,我在《金庸武侠与传统文化》中指出:金庸的武侠小说最重要的意义或者说最超凡之处在于,它在中国文化这种特定的方式中揭示了人类的永恒价值与追求,揭示了社会的理想和宇宙的大道,因此,其中所反映出来的人类所面临的难题是任何时代的人们都必定要遇到的,必然要面对的,也是必须要加以解决的。人类对于自由的追求,对于自己命运的认识和把握,对于社会规律和宇宙之道的求证并不只是对于江湖人才有意义,也并不只是对于古人才有意义,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具有首要意义的,是我们生存的意义之源。为什么金庸的武侠小说不仅风靡一时,而且能长久的展现出它的魅力,为什么金庸的武侠小说能被社会各个阶层所共同接受乃至于凡有华人之处就有金庸的武侠小说,为什么金庸的武侠小说能超越雅俗的区别而达到雅俗共赏的地步,从最终的意义上说,原因就在这里。
当然,最具有特色的还是围棋和武侠小说中所体现的棋道和武学之道的不同境界之间的相通。我们且分别言之。
先看围棋的境界。
简而言之,围棋的境界可分上中下三品,其中,上品合大道之妙,中品可有帝王之功,下品亦含兵法之机。
详细的划分,最著名的当推宋代仿《孙子》十三篇所作的《棋经》,在《棋品》一篇将围棋境界从高到低分为九品:
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
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按照从低到高、逐层递进的方式一一分说。
后三品实皆为“斗力”而有上中下之别。守拙为初级阶段,只能自守,无力攻敌,还无力可斗;若愚为中级阶段,有力可斗,但盲战乱杀,斗蛮力或蛮斗力,敢于斗力而不善于斗力;斗力为高级阶段,不仅敢于斗力,而且找到了斗力的法门,乃真斗力也。善于斗力,渐进于用智的境界。
中三品皆为“用智”而也有上中下之别。小巧为初级阶段,只能在局部范围内深思熟虑,掌握其基本规律;用智为中级阶段,对局部的规律掌握纯熟,逐步扩大到对更大范围、更复杂规律的认识和掌握;通幽为高级阶段,对局部和更大范围内的规律运用纯熟,善于应变,从一般的境界来看,已经达到深不可测的境界,故曰通幽是也。接近于对全局乃至围棋整体规律、围棋本性的理解与领悟。有为的大成境界。
前三品为无为境界,亦有上中下三品之别。具体为无为初成境界,可基本达到对于全局的整体把握以及对于围棋本性的完整领悟,只是未臻圆熟而已;坐照为无为中成境界,见形即悟,了达全局,棋我合一;入神为无为大成境界,出神入化,于棋而离棋,无棋无我,与道相契,于围棋中证道。达到具体的境界,就是“全局在胸”,达到坐照的境界就是“大巧若拙”,达到入神的境界就是“自然而然”了。
以此为根本尺度,天下一切棋手皆可划分开来,各就其位:刚踏入职业棋手境界者为第九品,低段职业棋手为第八品,一般职业棋手为第七品,一般高手为第六品,一流高手为第五品,超一流高手为第四品,武宫正树为第三品,李昌镐为第二品,吴清源可为第一品。
此九品实际上又可约化为三种境界,其中,后三品为下乘棋术,犹如剑招,各有其用,以力胜。中三品为中乘棋理,犹如剑法,浑然一体,以智胜。前三品为上乘棋道,犹如剑道,至法无法,如神如妙,超越胜负。
我们来看金庸在武侠小说中所揭示的武学之道与围棋之道是多么的相近。且以剑道为例。
《笑傲江湖》中写华山派剑宗绝顶高手风清扬传令狐冲独孤九剑一节,与《神雕侠稆》中杨过见独孤求败四柄剑的不同境界一节,两相比较,风清扬对剑道的揭示和独孤求败自己对剑道的揭示,曲折精微处前者稍为逊色,而层次分明、清晰流畅处当有过之。独孤求败自己所揭示的剑道,我在《剑道 禅心 诗魂》中已经详细解析,此处不再赘述。我们在此将详细说明风清扬对剑道的揭示。
风清扬对剑道的揭示是以令狐冲对失传了的五岳剑派绝招的发现为引子的。令狐冲偶然在石洞中发现的五岳剑派失传了的绝招,就境界来说,都比现有正在传授的招式高明很多。这次偶然的发现,为令狐冲境界的提升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也可以说为他进入剑道的王国打下了一个基础。接下来的发现(所有五岳剑派的绝招全部被日月神教十长老所破!)作用是双重的:对令狐冲于五岳剑派的信心来说是一个打击,但对于他踏入更高的境界来说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过渡环节。到此地步,似乎已经山穷水尽了,因为五岳剑派所有的招式全部被破掉了,正如令狐冲自己所言,五岳剑派至此“一败涂地”。
易经言:穷则变。问题是,到此为止,怎么变?这时,风清扬出场了,而且一出场就将令狐冲所达到的境界当下超越过去,因为不仅五岳剑派的招式,就是破解五岳剑派招式的日月神教十长老的招式都根本不值一提,五岳剑派的绝招也好,日月神教十长老的招式也好,全都是死的,这种招式或说绝招吧,就算练成了几千万手,遇上真正的高手,全部被破除的干干净净,只能任人屠戮,这还算什么绝招?因此,风清扬一出场就透露了剑道的一个秘密,那就是“活”,人是活的,人是一个自由的主体,焉能让外在的招式弄得束手束脚?“这个活字,你要牢牢记住了,学招时要活学,使招时要活使”,善哉斯言,到这一步,令狐冲的思想才开始获得了第一次解放,才有可能在对武学乃至人生大道的领悟中产生真正的飞跃。
但是,对于招式的活学活用仅仅是相当初级的阶段,如果谁认为只要我用招用活了,我是招式的主人了,那就说明我已经明了剑道了,这就太浅见了。这种境界离着剑道还差着远呢,现在只是下乘境界。活招死招都是招,虽然活招比死招是自由了,但仍然与死招处于同一层次。这只能算是进步,决不是飞跃。
刚才说道,令狐冲山穷水尽之时面临的问题是:怎么变?答案已经有了:活学活用,就这么变。但,变了之后,变到什么境界中去才算变化的完成?总在招式之中变来变去,充其量只是一个剑手,不可能踏入上乘境界。这一次令狐冲可谓福至心灵,一经提示,马上就隐隐悟到了剑道的一层至理,令狐大侠终于开窍了。当风清扬说到“只是招数虽妙,一招招的分开来使,终究能给旁人破了”之时,令狐冲言道“太师叔是不是说,要是各招混成,敌人便无法可破?”。好小子,“果然悟性极高”,至此,才开始踏入了一个更高的层次,即剑法的层次。招式再妙,再活,但一招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只有将不同的招式合为一体,让它们互相弥合,相互之间将各自的破绽给补足了,形成一套完整的剑法,才能让敌人无可奈何之。逻辑学上最重要的问题之一就是逻辑要有自洽性,逻辑至少能够自圆其说,按武学来说就是要使剑法没有破绽。怎样作到这一点呢?简单说,一句话,越完整就越自洽。逻辑越成体系,体系的内在完备性越强,就越能自圆其说、自我确立。这就是体系或系统的威力所在。单独一招存在的破绽放在整个混成的剑法中可能根本就不成其为破绽,因为敌人所面对的不是一招,而是由千万招所组成的一个集合体,一个具有系统性的整体。你可能很轻松就破得了剑招,但可能竭尽全力也破不了剑法。
但我们还要更进一步问:剑法就已经是完美境界了吗?正如:逻辑学就没有矛盾了吗?不,逻辑学正被自身的悖论弄得焦头烂额,所以剑法当然也不是完美无缺的。正如招式有优劣之分,剑法也有高下之别,华山派剑法能比得上武当派太极剑法混成吗?嵩山派剑法能比得上华山派剑法灵巧吗?恒山派剑法能比得上嵩山派剑法雄浑正大吗?可见,不同剑法之间也各有所长,换句话说就是都有自己的缺陷,并没有达到无懈可击的地步,令狐冲能将公认为最混成的太极剑法都破掉,就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所以,要想在剑的王国中达到自由境界,只超越剑招是不够的,还要更进一步超越剑法。剑招固然要活学活用,剑法也不可看死了,也要活着来看。因此,真正的高手不仅要超越一切招式,也要超越一切剑法,“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说‘各招混成,敌人便无法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混成’,而是根本无招”,根本无剑法,根本就无剑,乃至根本就无心——一切皆出乎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何所用心哉?
但,试问各位大侠,何谓“无招”?一招都没有就是无招乎?那就陷入佛家所破斥的“但空、恶趣空”了,那就陷入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主义了。一切招式皆备,一切剑法具足而变化无穷、纵横自在即为无招。具备一切法度而又无迹可寻,任意所之而让人莫测其极,就是无招。古龙也多次说到过穷尽了一切变化而不变的那一招,其实并不是那一招不变,而是贯穿在一切变化中的道永恒不变,而道自身生发的无穷妙用却是不断变化、无限变化的。简而言之,无招者,完备且自由也。
可见,剑的三层境界各有自己的内在尺度:剑招的精义在于灵活,剑法的要义在于完整,剑道的真义在于自由而完备。用最通俗的哲学术语来说,剑道是否定之否定的境界,将自由和完备化为一体,而两种属性本来就存在于剑招和剑法之中,只是各有所偏罢了。剑招的灵活实际上就是剑道自由精神的体现,但在剑招的层次还缺乏剑道的完整性;而剑法的完整实际上就是剑道完备本性的体现,同样在剑法的层次仍然没有实现剑道的自由精神;只有到了剑道的层次才完成了两方面的完美结合,才解决了自由与完备之间的矛盾。
最后,吴清源和金庸之所以能在常人所认为的小道之中证得大道,达到极高的境界,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最终都超越了自己的领域而通达到人生之道乃至天地之道的缘故。
吴清源被称为“大师中的大师”。他的棋,无杀气,无霸气,乃至无王者气,无大师气,而是至柔至和,如水如诗,充满了和煦与安宁,故有“胜负里的慈佛”之称。在争胜负、以胜负论英雄的世界里不以胜负为务,而寻求每局都有所创造,在艺术上有新的开拓。当年不受国人送给的棋圣称号,而自称大国手,正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对于围棋的领悟未尽善尽美也。围棋与宗教是吴清源生命中永恒的灵魂。围棋是胜负的世界,宗教是超越胜负的世界,于胜负中超越胜负,真自由也。无超越则拘泥不化,不得自主矣;不入胜负之中则沦于空寂,亦不可为自由矣。晚年提出并大力宏杨二十一世纪六合围棋理念,可知人生境界更为精纯:上下东西南北,也就是宇宙。围棋就是宇宙的缩影。宇宙是道之大者,围棋是道之小者,然无论大小皆相互含摄,大小一如。所以下棋既不占边角以制中央[象传统围棋的“金角银边草肚皮”],也不由中制外[象宇宙流],而追求整体和谐,勉强说的话,可称为自然流。“置身于棋,任其漂流”,随势赋形,如流水变化自在。“如果不与大自然完全融为一体,我会感到一切都失去了真实”。无棋无我也。吴清源深体禅学,尚平常心。大师风格可以总体评价为:自然无为,创新不穷,全局和谐,于棋中证道,可谓高妙。
金庸所创作的武侠小说,既云武侠,当然也就不可能离开武艺(术)而凭空虚造,但金庸的武侠小说从来就没有拘泥于武艺(术),而是即武学而超越武学,犹如吴清源即胜负而超越胜负一样——武学之于武侠小说犹如胜负之于围棋。这既表现在,金庸武侠小说创作的整体发展历史是由非武侠而武侠最终又归于非武侠的大循环,也表现在,其侠客理想的整体进路最终归宿是至侠无武,更表现在,就在其经典时期的武侠小说中,也就是最具有武侠外在形式的武侠小说中,从来都不主张好勇斗狠或快意恩仇,而是分别从不同的角度,通过不同的道路多方面、全方位的超越武学:鹿鼎记的非武侠,笑傲江湖的反武侠,神雕侠侣的情侠等等;以墨家积极入世、急切救世的方式超越武学,以儒家上合天道、下合万民的方式超越武学,以道家自然无为、与世无争的方式超越武学,以佛家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方式超越武学,以非墨非儒非道非佛的韦小宝式的方式超越武学,可谓无所不超越也。
吴清源在其自传《中的精神》中将自己的一生概括为“追求中和的一生”,那么,金庸的武侠小说创作大约也可以说是追求中和、追求自由的过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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