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谈武侠小说中的哲学问题》一文的最后部分，作为文章的自然结局和逻辑归宿，本人曾经谈到武学境界和哲学境界的相通问题，而且对两者的关系提出一个简单的命题：武侠小说就是通俗哲学。但限于篇幅，主要是囿于当时时间不太充足，最重要的是当时的境界还比较低，因此没有对此命题加以详细展开。然而，对一切问题的深入研究最终都会进入或达到哲学的境界之中，也可以说，只有从哲学的境界来理解武学的真谛才能算是真正理解了武侠小说，所以虽然《漫谈武侠小说中的哲学问题》所涉及的问题也的确具有一定的哲学意味，但整个文章非常混乱，用宋儒的话来说就是流于支离，我自己也对此文章感到很不满意，于是我这段时间集中精力对此问题进行了比较深入的思考，这就形成了本文。
一、 问题从何说起
说起哲学总是让人感到无所适从，因为对什么是哲学这一问题，我们似乎可以说很多，但无论如何言说，又总让人无法穷尽其妙——当然，必须预先说明，此处所说的哲学决非大学课堂上讲的政治或政治化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其实和真正的哲学无关；大约可以说，哲学是指历代先哲往圣所揭示出来的宇宙和人生的终极规律以及人们遵循这些规律达到自由境界之学。
在《数学与武学》一文中，曾经引用过黑格尔在《哲学全书》的起始《小逻辑》中开宗明义所说的一句话：哲学总是面临以什么作为其开端或者说从何处开始的难题。当然如果随便说一个话题的话，问题就不至于如此难办，你爱从哪说就从哪说好了，日常生活中很少会有人象逻辑证明那样要求你说任何一句话都不能有漏洞，但哲学不行，也可以说任何一门学问、科学不行，科学是一个严整的理论体系，因此它的建立必然也可以说必须遵循一定的规则，不能随意找一个东西就去建立一套体系，所以黑格尔说的哲学所面临的难题其实对一切学问都适用，但这一问题肯定对哲学来说最为迫切，当然也以哲学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最为自觉，因为哲学与其余学科不同，它不仅必须要为自己奠定最为坚实的基础，而且还要为其他一切学问奠定最为坚实的基础。所以哲学的开端必须是最无可怀疑的，最彻底的，最具有说服力的。可见，哲学的开端决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问题，而是决定哲学在一切学问中的地位，决定哲学自身命运的最高问题，也是判别一种哲学能否达到以及是否达到真理的最高尺度。因此哲学尤其近代哲学都致力于找到哲学最坚实的基础。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康德的“先验主体”，费希特的“自我”，谢林的“绝对”，都是如此。基督教的上帝亦然。那么，作为近代哲学集大成者的黑格尔是如何解决这个难题的呢？也许有人不相信，至少一开始不会相信，因为黑格尔对这一关系到哲学命运的问题的解答竟然是：哲学的开端只是假设。似乎历代哲学家为之殚精竭虑甚至为之几近疯狂的如此沉重的话题对黑格尔而言不过是开玩笑罢了，经过如此一句话，这个难题轻轻巧巧就取消了，烟消云散了。黑格尔如此对待这一问题太过于轻率了吧？然而如果我们理解了黑格尔这个结论的真实含义，我们完全可以说，只此一句话，黑格尔就可以跻身于哲学大师的行列。因为这句话所揭示出来的义理太深刻了，对这句话的彻底理解将使我们直探存在终极。对这句话本身的境界之揭示是我们领悟武学妙谛的必由之路，同时也会让我们真正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简单的将武侠小说理解为不登大雅之堂的文学中的旁门左道，相反，武侠小说即使不能说比正统文学的地位、境界更高，但也决不会比任何正统文学更低。
二、武学和哲学的初级境界
既然如上述，那么，我们如何理解黑格尔那句话的真谛？答曰：黑格尔那句话的真谛可以自我展开为四个不同的层次，它们分别代表哲学的四个不同的境界，而这四个不同的境界也是武学之道的内涵或神髓。本小节将展开第一个层次。
黑格尔之所以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哲学的开端只是假设，是因为他已经把握住了哲学的真谛。这个真谛的第一层意思是：哲学的开端只是假设，仅仅是因为，哲学乃自我完成之圆圈。也就是说，哲学是一个太极结构，具有圆转如意、自我生成的妙用。当然，要是按照笑笑道人的说法，我对太极的理解太过于拘泥，也可以说理解的境界太低，仅仅把太极理解为一个圆。笑笑道人认为，太极不是有形之圆，而是体现在如此之圆中的无形无相微妙之极的剑意。如此理解本人亦深以为然，然大道并行不悖，这个理解并非唯一正确的理解，我们完全可以在承认这个理解的基础上或前提下达到不同的但本质上同一的理解。笑笑道人对太极和无极的理解似乎与朱熹的理解类似：朱熹言道，不要认为有一个在太极之先或之外的无极，因为所谓无极实际上就是太极之实性。不过，由于宋明理学之始祖之一周敦颐在《太极图说》中一开篇就单刀直入曰“无极而太极”，而《易传》更有“易有太极”之说，当然，“有”不仅只具有“存在论”意义，而且也表示着一种生成关系——如果有人说这样理解有穿凿附会之嫌疑，则老子说的再明白不过了“道生一”，“一“乃万象之本，即太极，“道“乃太极之源，无极也。
由于黑格尔已经至少达到了哲学的太极境界，所以另一位哲学家列宁在<哲学笔记>中如此评价黑格尔的卓绝见地：“这是一个极其深刻的思想”。
站在现在这种境界上看天下一切学问，成千上万门学科就相当于各门各派的武功，而所有学科都可以归化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思维科学三大学科门类，此相当于天下一切武功皆归于佛、道、俗三大系，三大学科门类又可更进一步归化、精简为文理两大学科系统，两大学科系统一阴一阳，一刚一柔，互斥互补，相反相成，相当于两仪剑法的境界。如果文理兼通，文理混为一体，就踏入了哲学的初级阶段，小乘境界——注意，现在才刚刚开始有点哲学的味道，现在才刚开始进入武学之道的境界。文理兼通相当于达到了太极剑法或玄铁重剑的境界，此时，就可以以天下各门各派武功为根基,网罗天下各门各派武功,破尽天下各门各派武功了。进入哲学小乘境界的三种基本方式可由本人以前所揭示的三大高手的情形来说明：1、周伯通创空明拳，左右互搏，相生相克，得阴阳互济、相反相成之妙用。由至柔而至柔至刚合一，太极境界。2、郭靖由周伯通授以空明拳而功力未纯，未若周伯通之至柔，又由洪七公教以降龙十八掌，然当时也未如洪七公得至刚。然刚柔并济，经勇猛精进之修炼，阴阳并进，同臻至刚至柔，阴阳合一，也是太极境界。3、张无忌则修成九阳真经，阳极生阴，阴阳互生，互为其根，永恒流转，也是太极境界。“张三丰于刹那之间，只觉掌心中传来这股力道雄强无比，虽然远不及自己内力的精醇纯正，但泊泊然、绵绵然，直是无止无歇、无穷无尽，一惊之下，定睛往张无忌脸上看去，只见他目光中不露光华，却隐隐然有一层温润晶莹之意，显得内功已到绝顶之境”。“雄强无比”即至阳，阳极，阳极生阴，“泊泊然、绵绵然”即阴，阴阳互为其根，互生互化，则永恒流转，故“无止无歇、无穷无尽”。故周伯通是先达至柔而后阴阳合一，郭靖是刚柔并进到达极至而阴阳合一，张无忌是先由至刚而后阴阳合一。三人分别从柔、中、刚开始，殊途同归，同入太极。这就相当于有人先学理科而达文理兼通，有人先学文科而达文理兼通，也有人一直文理科都没有偏废而达文理兼通。至此即可横行天下也——既然如此，何必再练更高境界的功夫？曰：至此虽可以胜敌，而尚不能胜己，虽已经达到“胜人者有力”之境界，而未达到“自胜者强”之境界也。以前的各个阶段都是在不断的超越别人，从此以后的各个阶段才踏入自我超越的境界，一直超越到使自己最终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为止。
三、武学和哲学的中级境界
以上虽可以说已经入道，但决非武学和哲学的最高境界，而只是踏入武学和哲学最高境界之基。超越上述武学和哲学的初级阶段，达到更高的层次，首先就是要破除太极之相，而进入领悟到“哲学无始无终”的境界。当年令狐冲以独孤九剑破掉冲虚道长的太极剑法就是这个境界，这是对于太极境界的超越，达到哲学和武学的中级阶段，中乘境界。独孤九剑的境界，也就是木剑的境界，“草木竹石皆可为剑”，一切剑法、刀法乃至掌法等等互通，因此当令狐冲被田伯光扼住喉咙时，风清扬对令狐冲说“蠢材，手指便是剑，那招金玉满堂，定要用剑才能使吗？”，于是令狐冲照此指点打倒了田伯光。同样华山剑宗来夺掌门之位时，令狐冲以一把扫帚胜敌，道理也在于此。佛学大典《金刚经》言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也就是说，任何有形的、有限的境界都不究竟，都是有为境界，因此都属于生灭无常的有为法，终究不能达到彻底解脱。“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常作如是观”是也。故佛祖言，他不因“具足相故而得无上菩提”，不是因为已经修成了圆满之相而成就最高的觉悟。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什么而得无上菩提呢？是因为证到了佛性，见性而成佛，此圆满之相也是见性而成佛的结果，故“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如果能够不离于相而又不执于相，能够见到超越相的实性，才达到究竟觉悟，“见如来”并不是看见了释迦牟尼，而是见到了自己的本性，自己的本性就是如来，所以佛祖言一切众生都是如来。好，既然圆相也是有相，而非无相，那太极境界仍然是有为境界无疑也。
在科学领域试图达到太极境界的有两个最为典型的范列。一个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为解决第三次数学危机而兴起的公理化运动，此运动中的各个流派虽然立场和解决方法有很大差异，但都致力于将数学建立为一个绝对严密、无懈可击的体系，当然前提是他们首先都认为数学本来、从本性上看一定是一个绝对严密、无懈可击的体系。由于以形式主义对数学的本质理解得最精纯，所取得的成就也最大，所以我们只考察这个流派的得失就可以了。形式主义流派的领袖是德国大数学家希尔伯特，他提出的最终目标是达到数学的完备性，简单说，就是数学最终可以自我确立起来。希尔伯特按照公理化方法来建立数学大厦。公理化方法实际上就是数学这套剑法的剑诀或心法。当然，有人会问：数学这套剑法的剑诀或心法是不是真的完美无缺？能建立没有任何破绽的剑法吗？一定程度上可以。希尔伯特首先按照公理化方法建立了第一个最严密的、统一的现代几何学体系，于是乎他受到鼓舞，将此推而广之，致力于完成建立在公理化基础上的整个数学的统一，“数学理论越是向前发展，它的结构就变得越加协调一致，并且这门学科一向相互隔绝的分支之间也显露出原先意想不到的联系。因此随着数学的发展，它的整体性不仅不会丧失，反而会更清楚的呈现出来”。当然，数学本来就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它的完整性是它本身所固有的，和是否出现、如何出现以及什么时候出现数学通才、能统贯全局的数学大师无关。而且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不仅数学，所有的科学都互相过渡，互相渗透，互相联系，构成了一个更大的统一的整体。甚至广义上来看，科学乃至人类文化以及宇宙都是一个连续的、不可分割的整体。
希尔伯特希望按照公理化方法建立起完备严密的数学体系，让数学象武当派的太极剑法一样混成，但正如风清扬对令狐冲所揭示的那样：无论多么混成的剑法，只要有迹可寻，就必然有破绽。希尔伯特这位武当掌门试图以太极剑法纵横天下，一统数学的江湖，却遇上了令狐冲。1931年，希尔伯特的得意弟子之一哥德尔证明了一条定理，一般就被称为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其内容可以这样表述：1、任何目前通用的数学公理化系统，如果相容，则必有一个命题和它的反命题在本系统内都无法证明，而且无法证明的命题与原系统是相容的。进一步，对于能够证明它们的任何对于本系统的相容性扩充仍然不完备。2、公理系统的相容性在本系统内不可证。什么意思呢？简单说有两层意思：1、任何公理系统可以是相容的但一定是不完备的，相容就是它自己并不和自己冲突，也可以说，数学这套剑法是混成的，但并不是没有破绽的。不和自己冲突，不自相矛盾并不意味着完美，道理很简单，因为它是一个有限的系统。数学的确是个整体，但这个整体并没有穷尽一切，它有它的界限，有自己的局限，有自己能力所不及之处。因此，下面一点就顺理成章了：2、公理系统的相容性不能靠这个系统自身证明——必须在更强大的系统中才能得到证明。也就是说，数学这套剑法是混成的，太极自生自化，圆转无穷，它应该是没有破绽的，可惜，这套剑法到底有没有破绽它自己说了不算，要靠整个武林、天下所有武功的检验，而检验了之后发现，它之所以没有破绽或它被认为没有破绽只是因为它以前还没遇到比它更高的武功，但它终于遇到了，遇到了一个破除一切武功的功夫——独孤九剑。但是，独孤九剑其实从来就没有破过任何武功，它根本上任何武功都破不了，它只是寻找到任何一门功夫自身本来就存在的缺陷而已，如果一门武功自身没有任何破绽，别说独孤九剑，什么剑也破不了。正如令狐冲在冲虚道长剑法的最强处找到其破绽一样，哥德尔找到了一种方法，使得他能够在数学公理化体系内部发现了数学自身无法克服的缺陷，数学的至强处原来就是它的至弱处！公理化方法这个用来给数学提供最坚实基础的东西是有问题的，令狐冲由此一战领悟到的真理显示出了强大的威力：至强处尚且可破，其余自可迎刃而解了。
顺便说一个有关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的故事。有一个对于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的通俗说法是这样的：任何一部VCD都必然有读不出来的碟。对于另一个人们很乐于讨论的问题“计算机是不是万能的”或“计算机有没有可能是万能的”，就目前世界上通用的计算机的内在运行机制来说，可以非常明确的回答说不是或没有可能，因为作为计算机运算基础的形式逻辑系统是不完备的——归根结底，人不能做到的计算机也不能做到。既然并没有一套完备的剑法，那么谁去使都是一样的，哪怕计算机这样内力几乎无穷、永不疲倦的如《铁血大旗》中被控制住心智的使开山大斧的巨足汉也不行。
与此并称的物理学界试图建立完备理论的一个例子，大家想必都知道，那就是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后期提出的统一场论。虽然爱因斯坦最著名的理论毫无疑问是相对论，但实际上爱因斯坦对物理学最大的贡献并不是相对论，而是统一场论。所谓统一场论，是爱因斯坦后半生提出的一个伟大构想，那就是寻求一切相互作用的统一，“一个能在单独的包罗万象的协和的数学框架下描写自然界所有力的理论。驱使他的是一种关于自然界基本规律内在美的信念：对宇宙的最深刻认识将揭示它的最真实秘密，那就是，它所依赖的原理是简单而有力的。爱因斯坦渴望以前人从未成功达到过的清晰来揭示宇宙活动的奥秘，由此而展示的自然界的动人美丽和优雅，将让每一个第一次知道的人产生有生以来最强烈的敬畏、惊讶和震撼”。因此，统一场论被称为“万物至理”，“包罗万象的理论”，“终极理论”，T·O·E，“theory of everything”。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说，爱因斯坦的理论并不是科学，而是包罗万象的哲学。自从爱因斯坦提出统一场论直到今天为止，大批的物理学家、数学家甚至逻辑学家和哲学家付出了艰巨的努力，建立这个伟大的理论，取得物理学的圣杯，成为一个物理学家的最高理想，随着现代物理学对宇宙规律认识的逐步深化，统一场论越来越成为物理学界的轴心。那么，这个同样混成、也要达到完备的统一场论其最终结局如何，也可以说，能否建立起完美的统一理论？还是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最终发挥了作用。1988年，霍金曾在《时间简史》中宣布“可以谨慎乐观的说，我们对自然的终极规律的探索，现在也许接近了尾声”，但霍金如此说，肯定对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的精髓没有达到真正的领悟，否则，就无法解释下面他态度的转变了：仅仅时隔四年，言犹在耳，2002年北京国际数学家大会上，霍金作了《哥德尔与M理论》的报告，认为基于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的思想，物理学试图建立一个单一的完备理论是不可能的。霍金如此下结论，是因为他彻底理解了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的真谛所在，因为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的精髓是“只要是有限的就必定是不完备的”，别说统一场论目前还没有建立起来，即使统一场论能够建立起来，它也只是在物理学领域达到了一体化，但物理学的一体化并不是化学、生物学等自然科学的一体化，更不是艺术、道德、历史、哲学等的一体化，所以，统一场论是有限的理论，那么它肯定不是终极理论，在本性上已经注定了统一场论的不完备性。
不过如果谁认为到此为止既然已经超越了太极境界因此他已经理解了太极剑法的含义的话，那还是为时过早。太极境界必须在哲学和武学的最高境界才能得到彻底、真正的理解，现在我们还只是哲学和武学的中级境界呢，还差的远呢。不信，看下面一个例子就明白太极境界之复杂了——的确，笑笑道人说的对，太极不是一个圆圈能囊括得了的。
相传一位外国专家到清华大学演讲，拿出三张太极图。第一张为一个圆圈，第二张为几个圆环黑白交错，第三张为通常所见阴阳鱼。他认为这三张图分别代表印度、西方和中国的三种不同思想体系，因为，第一张图为印度哲学一切皆空，色空不二之反映；第二张图为西方哲学泾渭分明、二元对立之反映；第三张图为中国哲学阴阳消长、互生互化之反映。
其实，1、第一张图为道家太极门三图之一：无极图、太极图和有极图。第二张图则属于归藏易系列，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就是采用的这张图。第三张图为通常所传的太极图。
2、根据见地之深浅、正奇、虚实，太极图板式多矣。
3、说第一张图为印度哲学一切皆空，色空不二之反映仅仅见其空相而不见空性。空性无相。名相、法相、无相相，超此三相为无相；说第二张图为西方哲学泾渭分明、二元对立之反映仅仅反映了西方近代盛行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而没有看到西方人的辩证思维；说第三张图为中国哲学阴阳消长、互生互化之反映仍然没有彻底进入中国哲学超言绝相、不可思议的最高境界。犹如李淳风所言：“元运自然，大易不可测其源；神工造化，阴阳不可究其末”。
四、武学和哲学的高级境界
“自我完成”也好，“无始无终”也罢，都没有踏入武学和哲学的上乘境界。“自我完成”仍然是有始有终，只不过始终合为一体而成无限循环而已，可称为以有限之相而存在的无限。“无始无终”则是以超越有限之相而以亦有亦无之相（无相之相仍是有相）而存在的无限。两者皆不究竟、不完备，都没有达到无限的无相、本相、实性境界。哲学和武学的最完备境界必须超越此两相而具足一切，乃永恒、绝对的境界。回顾一下木剑境界，草木竹石皆可为剑，乃以非剑为剑。草木竹石已不是剑，但仍然是有形之物，故处于有无之间，乃为亦有亦无之剑。剑上是如此，剑道上就是独孤九剑。独孤九剑还是剑法，还是“有”，但它却是破尽也即超越一切剑法的剑法，甚至破尽也即超越天下一切刀法、一切枪法乃至一切武功的剑法，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兵器、没有任何一种武功不是独孤九剑所破除也可以说超越的对象；破除一切有形，又是“无”，所以在境界上正好也是有无之间。破尽一切有形，故“不滞于物”，“不滞于物”，故破尽一切有形，两者本就互为因果。所以必须彻底超越所有剑法包括独孤九剑或木剑之后，才真正踏入剑道或无剑的境界。至此方达到哲学和武学的大乘境界、高级阶段。
所以，哲学就好象谢晓峰的剑法一样，有些人所认为的哲学的破绽其实根本就不是破绽，而是因为你对哲学的精义还理解得太浅——燕十三从谢晓峰的情人慕容秋荻之处找到了谢晓峰剑法中的破绽，并且也找到了它的破法，但当夏侯星以偷学来的、能破谢晓峰剑法的这一招来对付燕十三所使的谢晓峰的剑法时，谢晓峰的剑法忽然发生了“一种连他（燕十三）自己都想不到的变化，也决不是他自己能想出来的变化，那是这一剑本身变化中的变化”，将夏侯星震出去。“现在他才明白，三少爷那一剑中的破绽，根本就不是破绽”。哲学这种武功已经与伟大的自然融为一体，无懈可击。到得如此境界，就是我曾经在《从系统科学看金庸的武侠小说》中揭示出来的混沌境界，完备具足而自由自在的境界，这样，才能如行云流水，无所施而不可。这也就是剑法和剑道的区别所在。科学的境界境界就是剑法，数学就是太极剑法，逻辑学就是剑法的心法，但只有哲学才是剑道。因此，数学和逻辑学体系是按照严格的、不可逆的、唯一的次序推出整体，以公理为基础经过演绎推理得到定理，形成公理化体系。哲学则是从任何地方出发都能贯通全体，任何一点就是全体。所以如果你看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必须按照他推理的严格过程逐步掌握住他的整个体系，但是如果看《道德经》的话，从第一章看到第八十一章可以，从第八十一章看到第一章也可以，随便从哪一章开始看都可以，随便看哪一章也可以，打乱了次序看亦可以。逻辑和科学是“只能这样、必须这样、必然这样”，而哲学是“怎么都行、随心所欲、无可无不可”——这是孔子的自我评价。因此，对于“哲学到底从什么地方开始呢？”，可以说，从什么地方开始都可以，只要最终达到哲学完整、透彻的本性境界就行。因此古希腊先哲巴门尼德曰：“从什么地方开始都是一样，因为我们总是要再回到这个地方”。可以看出，本来这个问题似乎极难解决，但将哲学理解透彻了就明白，这个问题其实非常简单，因为它根本就不是问题。同样，学习哲学的最好方式就是吴清源下围棋的那种方式“置身于哲学，任其漂流”，把一切东西全都放下，随着哲学自身的自我生发而自由自在的在哲学的天地中徜徉，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如此，才是武学自由王国的境界。我们且看绝顶高手展示给我们的这个境界：
《射雕英雄传》中郭靖在桃花岛山洞中，周伯通说道：他（王重阳）说我学武学得发了痴，过于执着，不是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我那七个师侄当中，丘处机武功最高，我师哥却最不喜欢他，说什么学武要猛进苦炼，学道却要淡泊率性，这两者是颇不相容的。于是郭靖就问周伯通：为什么王教主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学大师？周伯通：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许多武学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明白了，并非如我这般勤修苦炼的。这就是老子“道法自然”之意，故王重阳理事圆融，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学大师。
禅宗倡本性具足，一切现成，不假修造，随缘任运，皆为妙道。平常心即道，烦恼即菩提，自然无为之至也。
扬过练成玄铁重剑之后，明白：独孤求败居然毫无凭借，自己悟到剑道的神境妙诣。自然之意也。
“侠客行”上的武功各派高手[无论是少林、武当这样的正宗门派还是各种奇门武学]以任何见解去解释都不得其真谛，而石破天无心、无意而自然契合于其境界，也可以说是自然无为境界之体现也。
黄裳由读道藏而无师自通，成为绝顶高手，自然之至也。
风清扬传授独孤九剑时说：这个活字，你要牢牢记住了。学招时要活学，使招时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练熟了几千万手绝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终究还是给人家破得干干净净。五岳剑派中各有无数蠢材，以为将师父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熟读了人家诗句，作几手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抒，能成大诗人吗？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正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说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可破，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无招。你的剑招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敌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总之不可有丝毫勉强。等到通晓了这九剑的剑意，则无所施而不可，便是将全部变化全部忘记也不相干，临敌之际，更是忘得越干净，越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这就是剑道的自由境界。
类似的还有，张三丰给张无忌传授太极剑法时，问张无忌：孩儿，你看清楚了没有？张无忌说：看清楚了。都记住了没有？已忘了一小半。好，那也难为了你，你自己想想吧。张无忌低头默想。过了一会，张三丰问：现在怎样了？张无忌说：已经忘了一大半。于是张三丰又使了一遍，招招皆异。又问：孩儿，现在怎样了？张无忌回答：还有三招没忘记。张三丰点点头，放剑归座。张无忌在殿上缓缓踱了一个圈子，沉思半晌，又缓缓踱了半个圈子，抬起头来，满脸喜色，叫道：这我可全忘记了，忘得干干净净了。不坏不坏，忘得真快。要知张三丰所传并非剑招，而是剑意，必须将剑招忘得半点不剩，才能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忘不干净，心有拘囿，剑法便不精纯。
古龙的代表作《多情剑客无情剑》中也有类似的表达。上官金虹的“手上无环，心中有环”和李寻欢的“手上无招，心中有招”是一个境界，而真正的颠峰是天机老人说的“环即是我，我既是环，乃至无环无我，环我两忘，妙参造化，圆合天机”。
讲到此处，各位大侠应该还记得我在《剑道禅心诗魂》中有关里根总统访华时有关筷子和丸子的趣话。简单说，筷子是两仪境界，丸子是太极境界。中国人两仪剑法出神入化，混而为一，自由无碍，入于无极，故能转太极，而里根尚在两仪之下，故不能转太极，所以无奈丸子何。但是即使使筷子达到无极境界，仍然奈何不了汤，因为汤的境界非无极非有极：汤没有形质，混沌一片，所以非有极；汤溶解一切，包容一切，所以非无极。此时，必须连无极也要放下，用最原始、最笨也最高妙的办法，根本不是办法的办法，至法无法，什么都不用，端起碗来就喝，这就是哲学的最高境界。我有一次给师弟讲这个道理，他说： I see,I see，俺明白，俺明白，你的意思是说，谁吃饭最“自然”，最野蛮，谁就是绝顶高手。我说，对了，最高的武学不是无剑，而是连无剑也超越过去，是无武，是无所谓无武与非无武。明白金庸为什么到鹿鼎记就封笔了么？因为他已经无武了，其实如果联系到金庸以后改而写历史小说的话，我们会说，金庸的封笔不是一个终结，而是一个新的起点。其实也无所谓终结不终结，起点不起点的，随缘任运，到什么境界干什么事而已。你看，这我们不就达到武学和哲学的最上乘境界了吗？
五、武学和哲学的超级境界
所以，其实不仅哲学的开端是假设，而且哲学的展开、终结都是假设，乃至于哲学本身都是假设。哲学的至高境界是非哲学，乃至于本来就无所谓哲学与非哲学。各位大侠当记得《剑道》一文中有关禅宗传法的公案。神秀大师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净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按佛学判教，此乃大乘法相教的境界。慧能大师评曰：“美则美矣，了则未了”。乃更做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按佛学判教，此乃大乘破相教的境界。后由五祖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乃真见性，故呈曰：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来清净，何期自性本不动摇，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如此，乃为一乘显性教也。神秀的境界就相当于纯粹的哲学，是有之最高者，六祖“菩提本无树”相当于非哲学的境界，无的境界，及至见性之时，超越一切言诠名相，证得真如，乃无所谓哲学与非哲学之境界，乃非有非无也。乃至于佛魔不二，“戒定慧及贪嗔痴俱是梵行；无明真谛，通为般若；圣贤外道，皆成菩提”，至此则可以无往而不利，无往而不胜，“天上地下任我行”，禅师所说“一一从自己心中流出,将来与我盖天盖地去”。所有人毕生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在哲学中得到了最完美的实现。此为哲学和武学的最上乘境界、超级阶段。此阶段本来不可思议，超言绝相，我只能把哲学和武学看作游戏了。哲学和武学都是一个有无数关的、无比复杂的游戏，集天下一切游戏之大成的游戏，类似于游戏大全的超级游戏，游戏中的游戏，每过一关就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难度也相应提高了，而且每一关都有不同的游戏规则，这一关与以前是如此不同乃至于你还以为换了一种游戏，因此无论前面各关你玩得如何纯熟，但到了新的一关你必须打破、超越上一关的玩法，重新换一种玩法才行，否则你肯定是过不了这一关的。不知道各位大侠玩到今天为止是否已经看到了“通关”的希望在哪里。有很多人玩到一定境界再也玩不下去了，于是就不玩了。但我想大家一定已经感受到了哲学游戏的其乐无穷，可谓：哲学关数无穷，玩法无穷，乐趣亦无穷。一字以蔽之，哲学就是“玩”。佛经言各位佛祖最后都达到了“游戏神通”的境界，他们都是在哲学世界中通关的绝顶高手，所有的玩法无一不精——所以修大乘佛法者首先要发大愿“佛法无尽誓愿学”——可以随便从任何一关开始玩，怎么玩都行，当然他们也都达到了至乐的境界。佛祖教化无量众生就相当于带领无数在不同起跑线上的人玩游戏，由于各人的智慧各不相同，各人的思维方式也千差万别，因此每个人玩游戏的情况都不一样，虽然很多人在很多时候玩游戏的情况会有很多相似之处，但不会有重复的情况出现，可以说众生玩游戏的情况无比复杂，不过由于佛祖哪一关都玩透了，所以无论出现什么难题，他都有办法解决，但他决不替你去玩，说实话也替不了你。绝大多数情况下、绝大多数人，尤其是刚开始玩的时候，都是循序渐进，一关一关的过，武侠小说一部一部的看，武功一个一个的掌握。也许玩着玩着，有的人已经玩的功夫极深了，他可能会忽然明白过来：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如何是个了结？于是就去问佛祖：你老人家告诉我，玩这个游戏有没有诀窍或秘诀？佛祖会说：当然有。于是他会根据不同的情况以不同的方式告诉你各种秘诀，也可能你自己找到一些秘诀，于是你就比别人玩的更快，玩的更溜。这就相当于，你读熟了武侠小说之后已经不再满足于仅仅知道武侠小说中表面的关系或现象，而是力求理解它的本质，而且已经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但你发现这样还是不行，虽然你知道秘诀了，但还是不能通关，于是你再一次找到佛祖：我想知道，我只想知道一点就够了，那就是，有没有一下子通关的办法？——用等价的方式说，有没有一种办法，使得：任选一关，我都能保证玩过去。这样，无论这个游戏有多少关哪怕有无数关都没什么可怕的。佛祖会很高兴，“来，让我告诉你这个游戏当初是如何设计的，它的原理是什么，只要把这个原理彻底学到手，把这个游戏的内在机制搞清楚，你就可以自己玩去了，等你通关的时候再来见我吧”。等各位通了关，也可以去指导别人怎么玩游戏了。这也就相当于你已经彻底穷尽了武侠小说的本性，已经超越了武侠小说的领域，终于可以跳出武侠小说的范畴了，武侠小说对于你只是一场游戏而已。如此，可谓，武学是游戏，哲学是游戏，佛祖在游戏，大道在游戏，所以，我们也永恒的游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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