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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笔下的男女

一 从侠士到统治者--金庸的男主角

  陈家洛

  很多人说过陈家洛是个失败的人物,但我怀疑每个人都有一个阶段梦想过做陈家洛那样的人,出身高贵而平民化,文武全才,风度翩翩,重情重义,有崇高理想,为国家民族甘愿牺牲个人幸福。如果陈家洛是个失败的人物,那正好显示这个梦想多么不现实。

  陈家洛最大的失败是政治上的失败,无论他在个人品行上怎样清白,作为红花会的总舵主,他也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书剑恩仇录》故事一开始便叙述红花会的头目,怎样以最隆重的“千里接龙头”礼节,去迎接陈家洛做他们的总舵主,而他们决意让一个二十来岁的公子哥儿模样的人物当总舵主,唯一原因是上一任总舵主有遗命说,光复汉人江山的大业,关键在这个人的身上。然而,陈家洛没有完成任务,他与皇帝结盟的结果是一败涂地,白白牺牲了不少英雄的性命,最后只落得全体退隐回疆。

  陈家洛的失败,固然是与他的时代及使命有关,但是他的天真幼稚也是一个重要因素,他太重私人感情而忽略客观因素,因为他有丰富的感情而毫不了解政治,可能完全不同。这样缺乏经验智慧的人,注定是失败的政治人物。

  陈家洛身为领袖,事实上是个最被动的人。他本来不想做总舵主,认为跟自己个性不合,但人家一定坚持,他便接受了,说没有野心,恐怕是骗自己,沈有彀认为陈家洛适合做总舵主,因为他知道当今皇帝是陈家洛的亲哥哥,陈家洛可以用兄弟之情、与乾隆本来就是汉人之实,去打动皇帝,叫他恢复汉人衣冠。这个计划行不行得通,大有疑问,但陈家洛没有考虑个中问题,义父叫他做,众人叫他做,这是关乎民族气数的事,他就做了。

  他接过任务之后,在人前努力表现出一派领袖风范,但独处之际,最系心怀的却是个人恩怨对错。没有自知之明,好高骛远,只顾成全私德,不衡量公众效果,正是陈家洛书生论政的弱点。

  陈家洛与乾隆皇数次会面,每次都紧扣人心弦。第一次是陈家洛在西湖畔游山,碰见乾隆在山中抚琴,彼此不知对方是谁,但感异常亲近,又异常遥远。第二次是晚上暗探衙门,乾隆正夜审文泰来,陈家洛惊见原来日间抚琴之人是当今皇帝。

  乾隆身分已露。第三次相会是西湖舟上的鸿门宴,表面客气斯文,暗地刀枪严密,一方是侍卫护驾,一方是群雄相随,言词针锋相对,比武则互搏生死,形势凶险万分,极亲近的两个人,无奈又是极端对立,而咫尺不得亲近,又加强了两人之间的吸力。

  第四次是宣泄,陈家洛回海宁老家拜祭父母,在坟前哭泣,乾隆却己在泣祭,两人乍见之下,心情激动,互相执手。

  乾隆知道了陈家洛是陈世官的儿子,即是自己亲兄弟,但陈家洛仍未知道乾隆是他哥哥。两人携手钱塘江畔听潮,陈家洛向乾隆倾诉对母亲的思念,这次是两人最接近的一次。

  这四次见面,特别是最后一次,对陈家洛意义重大,因为这次感情流露的叙会,在他心中奠定了皇帝对他很好。是他很亲近的人这个观念,他的错误,就是让这个私人感情不自觉地发展成信任乾隆皇帝。

  所以,到第五次见面,乾隆被红花会群雄囚在六和塔顶,陈家洛便信心十足了。

  此时陈家洛已知乾隆身世,亦知道了自己的任务是要劝乾隆与红花会结盟,恢复汉人朝廷,乾隆无奈答应,陈家洛却因为过分自信而以为他真心站在红花会的一边,终于导致最后一败涂地。

  从私人感情到信任,从信任人到自信,陈家洛所犯的错误真是多而严重至无可复加,他不明白除了爱惜他之外,乾隆爱惜的还有自己的安乐地位,除了为他所刻画的开国明君抱负所动之外,也为太后的恐吓所动。人是自私懦弱的,受环境受习惯所支配,皇帝也是人。要是陈家洛不是那么自信,或者他会考虑到这些因素,毕竟,他是个聪明人,但他太自信而太信任对他有感情的人了,他离开成熟还很远。

  陈家洛是有动人的一面的,但不是在他扮演本领高强的总舵主的时候,而是在他软弱的时刻。他率领红花会在西湖上大挫皇帝的威风,没有什么令人心折之处,但事后他忽然记起当晚是他母亲生日前夕,顿时心情落寞,避开众人独自纵舟湖中,为亡母恸哭,却是十分动人,不幸伤心之际、忽然来了个李沅芷,无端捣乱一番,他又得摆出总舵主的样子了。

  五见乾隆,以钱塘江畔一次最令人感动,亦是因为那次最真情流露,忘了江湖恩怨,忘了国家大事,他不由自主地向这个既陌生而又亲近的人,诉说母亲在这天生日,故此叫做“潮生”。乾隆送他一块佩玉,上面有“情深不寿”的字,陈家洛就是这么忧郁多情的一个人。

  他对母亲依恋,对不知是自己亲哥哥的乾隆情不自禁地感到亲近,另一个他深爱的人就是他的义父沈有彀了。后来陈家洛上少林寺找义父被逐出师门的档案,虽然目标是为着复汉大业,但事实上也是藉此查看自己的身世。这节故事十分隐晦含糊,不但陈家洛看得惊疑,读者也看得惊疑。他抚摸着母亲为义父包扎伤口的染血旧衣,读着义父诉说两人之间的凄苦恋情的供词,不禁泪如泉涌,他母亲、义父都是情深义重的人,他自己也是一样。

  爱情不过是这种深情的一面。就是深情,所以不愿想霍青桐;就是因为喜欢她,所以见到她和男装打扮的李沅芷亲密,便感到深受伤害。爱上香香公主,可能她的天真美丽都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坦白公开地全心全意爱他。陈家洛需要恋人,需要有一个爱他的人,让他把他的爱倾注到她身上。

  在《书剑恩仇录》中,金庸努力刻画陈家洛率领群雄的一面、武功高强的一面,但始终陈家洛文才比武功更有说服力、私人感情比政治活动更有真实感。也许是作者经历所限,金庸写《书剑》时才三十多岁,感情丰富,对政治社会着重理想多于了解现实,应当是很自然的事。

  袁承志

  《碧血剑》的袁承志,是金庸笔下的第二名男主角。袁承志跟陈家洛相同的地方是两人都是少年英俊的武林领袖,两人都是允文允武,两人都是出身尊贵,而领袖地位都是与出身有重要关系。

  童年的袁承志义勇聪明,十分可爱,但是长大了的袁承志却相当乏味,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动不动教训人,但有时又过于自负,近乎浮滑,例如挟着鸡腿表演“两仪剑法”就是。

  在旧版之中,似乎还爱卖弄文才,一面写《兵车行》,一面接招,新版把他的文学味道减等,《兵车行》变成了他自幼背熟的父亲给皇帝上的奏章,他又谦虚了几句,说字写得不好之类,但形象仍是改不了多少,袁承志最大的好处是对温青青十分温柔谅解,她怎样刁蛮,他都不介意,只是怜惜呵护。

  袁承志这人物不大出色,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碧血剑》的故事比较弱,难令人留下深刻印象;其次是他的光芒,轻易被两个没出过场的真正主角盖过,在旧版里,真正的主角是金蛇郎君,在新版里,主角是袁崇焕。金蛇郎君是虚构的武侠奇才,袁崇焕是历史有名的大人物,相形之下,袁承志不过是个平庸的闲角。以事迹来说,袁承志空有武林盟主的身分,却没有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似乎比陈家洛还差一点。他一开始就是支持闯王,等到发现闯王丑恶的一面,他就意兴阑珊,带着青青及群雄移居海外去了。

  旧版时《碧血剑》的人物多花样,桥段颇弱,袁承志的故事像“少年历险记”多过英雄揭竿起义,袁承志本人也就分量有限,到了新版,金庸大幅改写,大大加深了历史意味,袁承志更加无足轻重。

  但是,在金庸人物的发展过程中,袁承志却有一个特殊意义,就是他是陈家洛与郭靖之间的中途站,他与温青青,跟郭靖黄蓉有一点点相似,有趣的是,旧版给他多一点文采,他更像陈家洛,新版把他改成更乡气,他便靠近郭靖。

  郭靖

  《射雕英雄传》是一本极成功的小说,郭靖是个极成功的人物。他与陈家洛贵介公子的形象刚相反,是个出身农家的朴实少年,而且生性愚钝,说话木钠,跟袁承志差得远了。他甚至肤色黑黝,面貌平凡,绝对谈不上俏俊。郭靖写得成功,是因为他的性格清楚稳定,他似乎是正统道德观念及传统侠义精神的化身,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发自自然内心,读者或者不同意他的看法做法,但绝不会不明白他,或对他有所怀疑,“郭靖”这个人物的真实感,大部分来自他朴实而真诚这个特质。

  郭靖最重要的是他的人格,武功犹在其次,他自小人生目标便十分明确:做个好男儿。为父亲报仇。“报仇”这个观念,在现代现实社会当然不容许,但在武侠小说的幻想世界来说,却是基本的道德责任。在看武侠小说时,我认为不应以现实眼光看“报仇”,而是要从象征的观点看,把“报仇”了解为世俗社会指定的道德责任及权利。郭靖“报父仇”的目标,根本就是“做个好男儿”,履行社会义务的一部分。

  郭靖的道德观念不是从高深理论所得来的,而是基于一些十分平常的信念,例如尊长的吩咐必须遵从,答应了人的事一定要做。对朋友要忠心,不能贪生怕死。不可欺骗人。不可贪人钱财等等。“为国为民”,就是从这些简单平常道德观念而来的理想,没有什么难懂之处。郭靖的不平凡,在于他由始至终毫无犹豫地忠于自己从小培养成的道德信念。

  聪明人在道德问题上往往摇摆不定,愚钝的人反而坚定而意念明确,郭靖生性愚钝,他在道德抉择上也异常清楚,这是符合实情的。他在华筝公主与黄蓉之间,选择了跟华筝成亲而舍弃黄蓉,黄蓉凄然问他原因,他就是说:“我是个蠢人,什么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过的话,决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诳,不管怎样,我心中只有你。”郭靖没有陈家洛的优柔寡断,也没有袁承志的自以为是,他的笨拙反而是他令人信任敬重的根由。

  郭靖比陈家洛、袁承志两个人物更成功,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有一段发展及成熟的过程,小郭靖蕴涵成熟的郭靖,他的个性及道德伦理基础也始终不移,但是他透过经历,从被动变为主动,他的道德价值也由外来的规戒演变成他自己的处世原则。

  他在华筝及黄蓉之间的抉择,就是一个精彩的例子。他开始时是想,尊长为我规定了的事必然是对的,所以我必须娶华筝;但是按照父亲的遗命,我要跟杨康好,而按照杨伯父的遗命,我得娶穆念慈为妻;这些事显然是不能做的,那么尊长为我规定的事便不是一定对的了,但是他随着想到“答应了人的事决不能反悔”,他就毫无疑问了,他答应了娶华筝,他一定要实践诺言,这个例子是个清楚的转折点,郭靖由服从尊长的被动道德层次,进展到自己承担自己言行的后果的主动层次。

  这个例子的一个有趣之处是,在“尊长规定”与自己内心感情倾向两个准绳之间,他选择了内心感情倾向,他不肯为“别人的几句话”而跟黄蓉分开;但在自己的感情倾向与道义责任之间,他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道义责任。后来,在《神雕侠侣》中,中年的郭靖在忽必烈帐中凛然谈说“大义灭亲”、郭芙砍断了杨过的手臂,他便决意砍断爱女一臂赎罪,根本是同一个原则的体现。

  陈家洛及袁承志都属“天降大任”的少年领袖,郭靖则不是,他的政治醒觉,跟他的武功一样,全是经他努力,一点一滴积聚至充盈处,终于水到渠成,起初,他最大的责任不过是为父亲报仇,为七位师父争面子,好好打赢杨康;但是随着经历与见识的增长,他渐渐体会到正邪之间的斗争。国家大事及民间疾苦需要有人承担解救。

  渐渐,报仇及争天下第一名衔这些私事变为次要,在岳飞的遗书之中,他陡然发现到自己的真正抱负和理想。郭靖在意外情形之下领导了蒙古人抗金战事,经过这番经历,随后又经过极艰难的考验反省,郭靖不再是“傻小子”,他终于确立了“为国为民”为终生目标,他的领袖地位是主动承担的。

  郭靖不是没有缺点的。批评黄蓉到了《神雕侠侣》便暴露出缺点的人很多,但其实郭靖暴露出缺点更大,就是他是个在道德上思想封闭的人,他不但不能容忍与他的道德观念不同的思想,他甚至不能明白这些思想。同时,他的道德价值过分死板及规条化,使他有时变得不近人情。例如,他要斩断郭芙一只手臂以惩罚她斩断了杨过的手臂,就非常不通,一来她本来无意,二来杨过手臂已断,砍掉郭芙的手臂又对他有何好处?

  郭芙该是受到惩罚,应该尽力补偿杨过,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未免近乎野蛮了,另一个例子是,他宁可立刻杀了杨过,也不容他跟师父发生恋爱。维护传统道德到这个地步,处于权威地位的大侠郭靖,我觉得己陷于专制。

  问题是郭靖做人宗旨太贯彻。太一成不变了。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是应有不同处事规戒的,年轻时应严于律己、但到了处于权威地位,则需要培养智慧,慎于律人。

  郭靖是人,他是有缺点的,这无损于这个人物的成功,反而令他更有真实感和亲切感。

  郭靖这个人物能够写得成功,起码有一半是因为有黄蓉的烘托,没有黄蓉的活泼古怪,郭靖的愚钝必然沉闷之极;不是黄蓉,郭靖的经历不可能这样新奇有趣,黄蓉是小妖女,郭靖是大好人,黄蓉听郭靖的话,但是没有黄蓉,这个大好人许多事情都解决不了、弄不明白。

  最重要的是,是黄蓉这小妖女使他能做大好人的。他没有哄洪七公教他武功,是黄蓉哄他;他可以只顾悲痛,不去想是谁在桃花岛杀了他五位恩师,黄蓉自己会为自己及父亲雪冤,然后仍对他好;他可以顾全恩义确定娶华筝的诺言,黄蓉不管什么婚姻之约,继续跟他一起,若非黄蓉道德观念随和,事事以他为重,郭靖的坚守原则就没有那么易办。

  若说郭靖这个人物有何缺点,那就是他太幸运了,似乎他能做他的道德完人,是因为运气使他不必付出太大代价,正因如此,他后来的道德专制,也就更令人不大信服。

  张无忌

  《神雕侠侣》是金庸紧接着《射雕英雄传》的小说,但我认为这部小说及小说的主角杨过应分别处理,因为《神雕》的主题完全不同。有些人或会觉得武侠小说是写故事、写人物,不是探讨什么主题,我很同意这个见解,以主题论金庸小说的人物,并不是强说这些主题是作者原意,而是纯粹读者自己的体会出来的东西,但是一部完成了的作品,是有它自己的生命的,因此读者看小说,或者旁人要评论,也不必事事追究作者原来的用意是什么。我的意见是,暂时不谈《神雕》而跳到下一部小说,可以得出较连贯的看法。

  在《倚天屠龙记》,金庸又回复到袁承志式的主角来。张无忌的身世比袁承志复杂得多,遭遇远比袁承志传奇,但张无忌的个性跟袁承志完全不同,他随和得多,也被动得多了。

  金庸在《倚天》的后记说,张无忌不是政治领袖材料,因为他不能克制自己,对敌人残忍,不能当机立断,也没有权力欲,但是,张无忌随和良善,可以与他成为好朋友。

  张无忌最大的特色是他的良善心肠。他并不很重视分辨是非善恶,也可说是不大重视公正的赏善罚恶,而是习惯性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是个感性的人,很容易受人感动,要威胁他做什么未必成功,但恳求他什么,他多半会答应,就算自己吃亏,也不计较。

  他的良善心肠,自小已看得出来。谢逊在冰火岛上谈往事,说到以七伤拳打空见神僧,十三拳打了十拳,小元忌插口说:“义父,下面还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罢,这老和尚为人很好,你打伤了他,心中过意不去。倘若伤了自己,那也不好。”

  他头十年的生命,在父母及义父慈爱保护之下度过,后来的一连串苦难,始终没有改变他对别人的信任和善心。他父母在一日内相继自杀而死,殷素素临死时叮嘱他记着上武当山逼死他父母的各门各派中的人,慢慢报仇,他记是记住了这些人,但最后没有向他们之中任何一人报仇。金庸的男主角之中,似乎只有张无忌从来没有以为什么人报仇为目的。

  另一方面,张无忌记恩,周芷若在舟中喂饭之恩,他一生都没有忘记,后来她两番累他几乎丧命,他也一点不放在心上。记起她时,总想到她的恩情,不想她负他之处。

  他是个温情的人,对父母义父的爱、对张三丰的爱、对武当六侠的爱时时洋溢在胸中,甚至对殷离感到亲近,对殷野王、殷天正感到深切亲情。他保护杨不悔万里寻父,绝不是基于“助人为快乐之本”的原则,而是出乎自然的爱护弱小。在光明顶秘道之中,他以自身为小昭挡灾,小昭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但是于张无忌而言,这却是最自然不过:“你是个小姑娘,我自是要护着你些儿。”

  在情爱事上,张无忌也是随和被动、容易受感动、容易受人摆布。他以爱还爱,周芷若爱他,他对她爱怜备至;赵敏对他迷恋,为他抛弃荣华。不顾生命,他也自然“刻骨铭心”地爱她了。她们两个都是美人,金庸在书中三番四次刻画她们白雪红玫之美,一加上良辰美景。花前月下,张无忌的反应便是“心中一荡”、意乱情迷了。

  张无忌不能成为政治领袖,随和被动而缺乏野心是一个重要原因。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毫无主见,亦心无城府,容易信人。他之所以成为明教教主,全是凑巧,后来中朱元璋之计退出,亦没有什么可惜。他根本没有多大的领袖指挥才能,更不懂谋略,就算当时没有中计,也不是长久的教主材料。他甚至没有什么志愿理想,他对世界看法单纯,最接近理想志愿的,只是空泛地希望人人忘记仇恨,结成朋友,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因此,他最适合做医生。他在蝶谷学医,后来运用医术救人的情节,是他表现得最主动的地方,也是他最令人欣赏的时候。武功在他是次要,医术才是最主要的。

  我始终不大喜欢张无忌,真正原因可能只是他的个性与我恰好相反。我对张无忌这个人物颇有偏见。但我仍认为这样的人,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他们心地良善,绝不苛刻,也绝不自以为是,道貌岸然;坏处是他们容易被人利用,他们往往明知被人利用而甘心被人利用,虽然这是他们的宽大为怀,但这也令到爱护他们的人感到不快,因为对于对他好与对他不好的人都一样好,其实就是对于对他好的人不公平了,这种心态或许可称为小心眼,但也是人之常情。

  乔峰

  《天龙八部》应该一共有三个半男主角,最先出场的是段誉,本来接着是“南慕容,北乔峰”,但慕容复见面不如闻名,只好当是半个,最后的一个是虚竹。虽是这样说,乔峰一出场便威风压倒其他,而乔峰故事高潮过后,《天龙八部》亦失去神采,所以,说乔峰是这部小说的主角,相信也不会有太多人反对。

  乔峰是个莎士比亚式的悲剧英雄,爱读莎翁悲剧的人都会注意到李耳王,麦考伯夫等主人公出场时何等如日上中天,而到收场时又何等悲壮,被命运及自己个性之中的缺陷毁灭。当然,强把莎翁的模式套到金庸的头上是不妥的,而莎翁的悲剧,也断断不是这个极度简化的分析可以包容,借来一点比较,只不过是藉此增加兴味。

  例如不但是莎翁名剧,也是著名歌剧的《奥赛罗》,主人公奥赛罗就是一位神威凛凛的摩尔人,开场时,威尼斯政要的小姐狄丝特娜与他私奔,她的父亲及亲朋十分激动,追踪而来,剑拔晋张。奥赛罗镇定现身,三言两语之间,就镇住了人群,把一场冲突消于无形,“把你们的剑放还鞘内,”奥赛罗著名的开场白说:“别让露水侵蚀了。”

  乔峰一出场就是面对一场丐帮叛变大祸,当然金庸笔下的杏子林叛乱远比《奥赛罗》的第一场情势凶险,而乔峰的盖世武功、威信,智慧也在应付叛乱之中表现无遗,但是两个主角是同一型的人物,同一般摄人,同一般英雄气概,那则是肯定的。

  乔峰平息了叛乱而失去了帮主地位,独自去寻“带头阿哥”水落石出,奥赛罗平息了众怒而赢得美人归,两人在一失一得之际,都是种下了日后身败名裂的祸根。最后奥赛罗被人欺骗,亲手杀死了狄丝特蒙娜,省觉到大错铸成,终于当众自杀,死前沧然独语:“奥赛罗还有何处可去?”乔峰自杀于雁门关前,也是因为天下之大,无容身处。从出场到下场,奥赛罗与乔峰皆为命运所驱策,根据西方古典戏剧论,只有大英雄才配得上悲剧命运,而悲剧命运也正好强调了乔峰的英雄身分。

  乔峰跟郭靖是一路人马,大气磅礴,正义凛然,看他两人的武功路线就知。陈家洛的武功太花巧,什么剑盾蛛索,什么百花错拳;袁承志师门武功正统,但他出奇制胜的是邪味甚浓的“金蛇秘芨”功夫,张无忌的“九阳真经”是正,但得来偶然,乾坤大挪移肯定是“外道”。郭靖乔峰则同是稳扎稳打,以全无花巧但威力无穷的“降龙十八掌”为基础。

  但郭靖的武功仍有招数有痕迹,郭靖的威力似乎是一半靠招数厉害,乔峰的武功却几乎没有痕迹可见,似乎完全是乔峰的威力,什么招数到了他手中也变得厉害无比。

  乔峰的武功来自少林和丐帮,金庸只是一笔带过,甚至描写过招情况,也往往不提招式名称,总之这个人一举手、一投足,皆是无不如意、无不别具威力,能人所不能。金庸说,他故意用这样的手法写乔峰,使他与其他主角不同,任何人都有学艺的经过,独乔峰的武功仿佛是与生俱来。这当然增加乔峰的神话英雄色彩,在希腊神话中,“英雄列传”仅次于“诸神列传”,像赫裘力士那样的英雄,是近乎天神的人物。

  乔峰比郭靖强,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智慧和精密头脑。杏子林之变一场(百多页的一个高潮,真不知金庸如何写成,他的文字功力,差可与乔峰的武术功力比拟),乔峰就充分表现出他处变不惊,能够在紧急情势之下冷静分析,一下子就把握了事情的窍要。

  试将“杏子林”跟《射雕英雄传》的“轩辕台下”一节比较,那时杨康与丐帮净衣派的勾结,能移魂大法迷翻了郭靖黄蓉,把他们绑在轩辕台下,发动帮众,要把他们置于死地,结果是黄蓉的急智,配合郭靖的武功,把形势扭转过来。若是黄蓉没有郭靖的武功保护,她的聪明急智未及使出,人已化为肉酱,但是单有郭靖而没有黄蓉,他的武功再高强也落得双拳难敌四手。

  换句话说,乔峰一个,己兼有郭靖黄蓉之长了。

  但乔峰不只是加上了黄蓉的机智的郭靖,他武功比郭靖高强,心思比黄蓉细密,更重要的是,他具有他们不能企及的领袖权威。

  郭靖黄蓉这对金童玉女,扭转形势能的是计,是借用洪七公的声威地位,乔峰扭转形势所靠的是他的头脑、眼光、处事方法。他自己素日在丐帮建立了的威望,包括他公正严明的声誉。

  用西方术语说,乔峰有charisma,有一股慑人的气魄。金庸特地撰择了“叛乱”

  这个场合去表现乔峰的领袖权威,因为一个人在这种时候能发挥这样的力量、这样使人信服,正是,他平日建立了极高的威望的证明。

  回头看其他金庸男主角,郭靖的领袖地位,到了《射雕》最后几章才开始冒现,《神雕》更只是侧写;陈家洛、袁承志、张无忌这些武林盟主帮会舵主,领袖能力不见得怎样高强,只有乔峰帮主是名至实归的领袖人物,讽刺的是,他的领袖天分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时刻,也是他发挥这个天分的最后一次。

  乔峰是个怎样的人?离开丐帮之后,他私人感情的一面渐渐冒现,金庸写乔峰回故居探望义父母(他以为是亲生父母)、上少林寺探访师父,一面刻画了乔峰对他们情感之亲厚,另一方面,随着故事发展,乔峰越来越深地陷入阴谋之中,他的冤情越来越难洗脱。

  金庸充分利用乔峰处身逆境,去表现他过人之处。他有深厚感情,但不致被感情控制;他有清楚的做事原则,但不为小节所拘束;他豪迈而不失细心;他仁爱但不致婆妈得纠缠不清、轻重倒置。

  最合我意之处是,金庸写乔峰是好人,却不是笨人,写他既具深情,亦极度理智。“君子可以欺其方”,但在个性上,乔峰完全没有可以被攻击的弱点,先前男主角的弱点,金庸在乔峰身上一一改正;先前男主角的优点,金庸在乔峰身上一一加强。

  乔峰没有弱点,但是命运却偏偏跟他开了个极大的玩笑,原来,愚昧的、冲动的、软弱的、心怀歹意、与他作对的群众竟是对的,乔峰反而是错了。他真的是契丹人,不是汉人。更残酷的是,根据他所信奉的原则,冤枉他杀义父母、杀师、杀害一连串武林义士的人其实没冤枉他,原来这的确是他的罪过,因为这些人是他父亲所杀害的。

  乔峰用了无比坚定的意志、用他超人的头脑及武功去找寻真相,为自己洗脱冤情,所得的结果却是,原来罪人正是他自己。

  这正是古希腊悲剧经典之作《奥伊狄比斯王》的模式,奥伊狄比斯娶了雅典王后约加斯达之后,雅典三年不雨,王求阿波罗神指示,阿波罗说,有人娶母为妻,致招天谴,王于是努力寻找这个罪魁祸首,终于发现原来就是自己。

  原来约加斯达王后当年怀孕时,梦见火炬人怀,祭师解梦说,此子将来娶母为妻,为国家招祸,王后害怕,于是在生产之后,弃子于荒野,但遭牧人怜悯了抱归抚养成人,就是奥伊狄比斯。

  真相水落石出,奥伊狄比斯无法在雅典耽下去,他刺瞎双目,自我放逐,终身流浪,永为命运之神及愤怒之神所追赶。

  金庸喜爱西洋文学,乔峰的悲剧,无疑是惜用了这个模式,而这个悲剧模式的基本精神,是描画人与命运之间的搏斗,人虽然终究敌不过命运,但是人性的尊严,却在奋斗的过程中得到肯定。

  命运安排了乔峰是契丹人,安排了他父母为中原武林人士所杀,又安排了他由中原人士抚养成一代英雄人物,然后命运再利用一个女子的无端怨愤挑起事端,送乔峰踏上找寻真相之路,也就是说,引领他踏上灭亡之路。

  但是悲剧不是纯粹命运播弄,而是由命运加上乔峰的个性及他所信奉的道义原则所产生。

  乔峰比郭靖高强百倍、聪明百倍,但是他的道德规范是跟郭靖一模一样的,就是所谓“正统”的一套:忠于国家民族、仁爱弱小、为亲人报仇。郭靖是汉人,他实践这一套并无疑问,但乔峰忽然发现自己是契丹人,他一生的价值取向便要硬生生地扭转,感情与理性原则之间发生严重的冲突。

  乔峰报仇的后果是杀死了最心爱的人,这还可说是命运播弄,但是违背了对大辽国家民族的忠心,他却是明知要违背而违背的,他非死不可,可以说是因为他既不能扼杀自己的感情,也不能冲破他视作当然的正统道德规范,要是能冲破正统规范,乔峰就不是悲剧英雄,而是智者了。

  表面看,乔峰的悲剧是由于他太执意报仇造成,他若不是执意先了却报仇之事才跟阿朱到关外放牧,阿朱就不会让他打死,而乔峰也不至于郁郁寡欢,最后以自杀收场。

  但想深一层,这是可能的吗?要是他马上放弃报仇,到关外过着平淡的生活,他就真的会得到了幸福了吗?阿朱自然心满意足,但乔峰会心满意足吗?还是在关外,在风吹草低见牛羊之际,他会为大仇未报而抱憾?

  《射雕》接近篇末,郭靖黄蓉商量如何协助襄阳抗敌,黄蓉说,千军万马,若抗不来,到最后关头他俩仍可乘了汗血宝马脱身。郭靖马上斥责她说,为人要尽忠报国,才不枉父母教养一场,黄蓉叹道:“我原知难免有此一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难道阿朱不懂么?她当然懂的。当然,郭靖说的是“报国”,乔峰说的是“报仇”,报国与报仇,一公一私,相去千里,但问题的重心其实不是报仇也不是报国,而是入世与出世,在庸俗一些的层次说,就是男子的事业心。

  女子常常认为,男子有了她便应心满意足,但这只是痴心幻想,同时,她也忘记了她之所以倾慕他,往往正是倾心于事业为他带来的风采魅力。事业是男子的命脉,因为透过事业,他与社会发生联系,没有事业,他就是个最寂寞的人。

  命运催促乔峰踏上灭亡,但偏偏又给他一个得救的机会,就是阿朱,阿朱不过是个美丽的顽皮女郎,与乔峰相识,又全属意外,乔峰甘冒大险救她性命,不过是激于义愤,不是对这小姑娘有什么深刻印象,但是他救了阿朱,却使阿朱对他的英雄气概感激倾慕,不辞万里,在雁门关相候,于是乔峰在众叛亲离之时,得了一个患难之交。从这时起,乔峰一直没有把阿朱作小丫头看待。

  世界叛离了乔峰,阿朱给还他一个新世界,就是关外驰猎放牧的二人生活,要是乔峰能接受,他就得救了。或者,要是这一刻停顿,上天让乔峰预见未来的惨祸,他就明白这是他唯一的得救机会,但是毕竟这一刻没有停下来,乔峰只知道他若解不开“报仇”这个结,他便无法安心地从此过着平静的日子,于是,这一刻过去了,他的机会也完了,幸福跟他擦身飞去。

  《天龙八部》是一部“佛”味很浓的小说,大概金庸有意宣扬佛教的慈悲主张,乔峰的仇恨心若得到化解,他仍可以有机会得到幸福,可惜智光大师以死相谏,萧远山与慕容复一同皈依佛法,但乔峰在那时刻,却是没可能接受智光的劝谏,与其说这是机会,毋宁说是命运更无情的玩弄。

  要是过分强调乔峰的仇恨心,那么乔峰与阿朱的故事就不是令天下有情人同声一哭的悲剧,而是警世的故事了。但乔峰报仇,并不是一种突然而来的原始嗜血,报仇根本是英雄典型的一部分。英雄本质使乔峰奇峰突出:光芒万丈,但英雄本质,也使他自取灭亡。

  乔峰与阿朱的爱情,是金庸小说之中最感人的爱情,爱上乔峰,使阿朱变成一个成熟的可敬可叹的女子,而乔峰对阿朱的海样深情、失去她的悲枪,也使他更为令人倾倒。

  乔峰把郭靖的传统英雄大侠发展到极限,同时宣布了这个英雄典型的末路。乔峰的限制,也就是这个典型的限制,在于他不能脱离世俗社会的价值观念。在《天龙八部》里,金庸已经提出了一些质疑:胡汉之分真是正邪善恶敌友之间的划分么?汉人一定得站在汉族的一边。契丹人忠于契丹就一定对么?

  金庸没有问得很认真,而《天龙八部》的答案亦相当简单明白:种族之争、私人仇怨,都应该在博爱的精神之中化解,佛家视一切为虚幻,或不是常人可以接受,但是仁爱宽恕及爱好和平的精神却容易接受得多。

  到了下一部著作《笑傲江湖》,金庸把问题带到更基本的一个类别:正派和邪派之间的分别,企图表现出何谓正、邪不能从派别上划分,而是要看个人的情操。因此,《笑傲江湖》的男主角不是一个伟大的领袖,而是有着高贵情操的一个疏狂人物。

  乔峰在大宋与大辽之间的忠义矛盾中选择了自杀,因为没有了一个他可以忠于的社会,失去了他可以领导的群众,乔峰不能活下去;在正派与邪派之间,令狐冲选择了退隐,因为令狐冲没有使命感,他所重视的是个人生活,是舒展性情的生活。世人的争名夺利他固然没有兴趣,但对于发扬光大正派门户、拯救世人,他也一样没有兴趣。

  事实上,《笑做江湖》的思想似乎是,问题不在邪、正,而在“发扬”,在于事业上的野心,对事业有太大野心,可以把一个正人君子变成邪恶的人。有野心的人有邪有恶,但所对进行的发展野心的活动一般令人烦厌,令人心折的人物如向问天,一到了运用计谋达到野心的关节,一样要做出卑鄙的行为。只有远离社会的纷争,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平安喜乐。

  但令狐冲不是第一个重情义而轻功业的金庸男主角,他有一个前身,就是杨过。

  杨过

  杨过受读者欢迎的程度,可能更甚至乔峰;杨过是浪漫的化身,为爱小龙女,他不怕受全世界指责,甚至看轻自己的生命,以死相随。每个女子,都希望有这样一位风流倜傥的大侠士,对自己有这样生死不渝的爱情,每个男子,都会幻想自己是这样的大情人,有小龙女这样比天仙还动人的女子一心一意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杨过比较少为人注意的,是他反叛少年的一面,他是反叛少年的英雄。父母不爱我。没有人了解我,世人都欺负我。都欠我,但我不会低头,我要反抗到底,宁死不屈。这些普遍的少年时代的冤屈之情,在杨过身上一一表露出来,使他能够得到少年人的共鸣。

  另一个引起共鸣的因素,是杨过的自卑。杨过是个穷小子,无父母可以依靠,亦无权势撑腰,自觉世人都看他不起,使他受尽屈辱,但其实他比这些人好一百倍,他们越是要卑贱他,他就越看不起他们。自卑往往使人偏激而过分表现得自负,这种经验很多人都有,少年人及文人分外敏感,因此感受也分外深刻。

  但细心看《神雕》,不难发现杨过的自卑和反叛,正如一般少年人深信父母不爱他们、世人都看不起他们一样,大部分是出于他们的想像,与事实相去甚远,我个人不喜欢杨过,因为我不喜欢一味自我中心而不试图了解他人的人。

  杨过跟郭靖的最明显分别是,郭靖把社会责任放在第一位,杨过把爱情放在第一位。郭靖坚持尽忠报国,黄蓉只好跟随,反观杨过与小龙女,则反应完全不同,杨过为求绝情丹解毒,答应裘千尺往襄阳取郭靖黄蓉首级,小龙女随行,那时襄阳城受蒙古围困,她大感事情复杂麻烦,只盼杨过快快成事便抽身退走,解了情花之毒,两人便重回活死人墓,继续过他们不问世事的生活。

  郭靖入世,杨过并非完全“出世”;郭靖尊重社会规范,杨过鄙视社会规范,但不是“视社会规范如无物”,他是个反叛英雄。

  杨过是个完全主观而感情用事的人,什么事应该去做、什么事不该做,完全看他霎时感受,他认为别人轻视他,他马上便要报复,至于别人有没有恶意、报复是否过分,他完全不考虑。

  某人对他不好,特别是轻视他,他马上认为这是坏人、憎恨这个人,若有人出头庇护他,这个人马上就是好人,他便视为知已。郭芙说他手脏,他便“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这时欧阳锋在疯癫之中把他当做儿子,他便大受感动,认欧阳锋为义父。

  黄蓉纵容郭芙,又因杨康之故,对他提防,故意不授他武功,他自然敌视,郭靖虽然全心全意爱怜他,但却不帮他对付他憎恨的人,他对郭靖,便一直存着隔膜。

  他对孙婆婆、小龙女的感情也是建在这样的基础上,他在全真派受人欺负,把全真派全部人等恨之人骨,逃跑出来,得到孙婆婆、小龙女收容,他对她们感激,便全心爱护。总之,杨过不重是非善恶而重敌友恩仇,这是他的个性特点,少年是这样,长大了也没有改变。

  《神雕侠侣》是从杨过的角度写,读者用杨过的眼光看事物,自然同情杨过而对他憎恨的人有反感,特别是对郭靖、黄蓉及郭芙这一家三口有反感,但事实上杨过不是在每一件事上都是对的,而别人都是错的。郭靖视他如同亲子,黄蓉虽然对他有戒心,一来并非完全没有理由,二来她已尽力不亏待他,杨过固然三番四次救她一家,但黄蓉竭力为杨过辛劳,甚至为他冒性命之险,也不只一次。不少读者恼恨黄蓉“恶毒”地向杨过说谎,骗他小龙女是被“南海神尼”所救,这指责甚不公平,骗得杨过活下来,也是小龙女的原意,是她订下十六年之约的,黄蓉不过替她完成这个心愿。

  杨康之死,其实不是黄蓉之过,是杨康偷袭黄蓉,击在软猬甲上,染怪蛇毒血而死的,杨过一直认定郭靖黄蓉是杀父仇人,他自己就是冤枉人。

  像杨过那样注重感情的人,很多时便会因此而太过自我中心,金庸歌颂杨过与小龙女的坚贞爱情,但显然认为视爱情为高于一切,是不妥当的想法,他描述杨过企图暗杀郭靖黄蓉,用他们的首级去换取解药,就特别刻画了杨过在爱情与社会责任之间的徘徊,结果,还是社会责任战胜了爱情,金庸借黄蓉之口,称赞这是舍己为人的侠义行为。

  其实这一段的描写,不但使人对杨过的人格大感疑问,对爱情的魔力也大有恶感,因为问题不是在于在成全爱情不顾大局、或顾全大局与牺牲爱情之间的取舍,如果是这样的取舍,那么为了爱情不顾国家大事并不算是违反道德,为了国家人民而牺牲一己幸福,更堪称伟大;问题是,杨过的抉择,是应否以卑鄙的手段去杀害郭靖以成全他与小龙女的爱情,那是绝对不同的事,一个正直的人,在这事件上根本不可能有片刻的犹豫,杨过三番四次的犹豫,简直难以想像他是个怎样的人,他打算采用的手段,从国家从个人的观点看,都是卑鄙之极的,从国家观点,他是为了自己生命和爱情美满而勾结敌军;从个人观点,他是利用郭靖对他的信任而暗下毒手,他对忽必烈说:“小人在郭靖家中住过数年,又曾为他出力,他对我决无防范之心。”真是亏他说得出口。

  若然他是一时冲动杀人,那还罢了,但是杨过是经过考虑的,他到了襄阳城中,听见婴儿啼哭,想到郭靖一死,敌军即时攻入,这城中千万婴儿便得惨死,但一想到小龙女,他便把心一横:“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使他暂时收起刀子不刺进熟睡的郭靖胸中的,不是他对世人有任何怜悯,而是郭靖旧日待他的恩情。次日,千军万马之中,他又兴起乘人之危的念头了,最后临危勒马,是杨先生的运气,哪谈得上什么舍己为人、大仁大义?

  杨过与小龙女爱对方远胜爱惜自己,无比坚贞、生死不渝,据说这是伟大的爱情。我觉得颇有保留。伟大的爱情,使爱与被爱的双方变得人格更高贵,但是爱情却使杨过变得卑鄙。

  杨过为爱小龙女而决心杀人,他身中情花之毒,只有十八天可活,但若取得郭靖黄蓉首级,则可换取解毒的绝情丹,他初时想,何必杀人?跟小龙女一起,安安静静快快活活十八天已心满意足。但两人跟着感到,这样深爱对方,一百年、一千年一起也不足够:“杨过捧起她的脸来,在她淡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毅然道:‘好,说什么也得杀了郭靖、黄蓉。’舌尖上尝着她泪水的咸味,胸中情意激动,全身真欲爆裂一般。“真是令人心寒。在《射雕英雄传》里,黄蓉嘱郭靖,打胜了仗可求成吉思汗免除他与华筝的婚约,郭靖不忍见士兵屠城,改了要求成吉思汗饶了满城百姓性命,黄蓉赌气出走。为此,应记她一大过。但黄蓉最后毕竟没有鼓励郭靖杀人。小龙女比黄蓉更差。她答黄蓉说:“我要害你夫妇作甚?我只是要救过儿,至于他父仇什么的,全不放在心上。”

  这就是说,杨过要杀人,她就帮他杀人;要是为了救杨过必须杀了某人,她就杀了这人,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她不放在心上的岂止“父仇什么的?”襄阳满城百姓的安危,她一样不放在心上,成千上万的人要被蒙古兵杀戮了,她只关心她的情郎是否能够续命,只要她的过儿因而得活命,她就心满意足了。教我怎能接受?这位小姐是神仙还是罗刹?

  后来,据说黄药师十分欣赏杨过娶师父为妻,“视世俗规范如无物”。视世俗规范如无物不要紧,视别人的性命如无物也值得欣赏么?若爱情使一个人变得自私卑鄙,这种爱情有什么伟大可言?

  金庸对杨过特别钟爱,要《神雕侠侣》中的每一个年轻姑娘都对她有情,本来独有郭芙这草包小姐对他看不入眼,到后来笔锋一转,居然原来郭芙也一直暗中有意于他,不过自己不知道罢了。

  金庸写郭大姑娘耶律夫人在千军万马中沉思:“我为什么老是这般没来由的恨他?只因为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他竟没半点将我放在心上?”

  郭芙小姐自小看不起杨过,若“暗暗想着他”,恐怕也要在他成了“神雕侠”之后吧?见别人奉他如天神,见他对妹子那么好,自己后悔起来,才有“姑娘不稀罕”

  的自欺欺人的想法,也有可能。

  但杨过对郭芙,却是有过“奇异的心事”的,他才是一直恨郭芙,因为她“没半点将他放在心上”,她是他童年的心事。

  杨过九岁第一次见郭芙,即觉得她美。那时郭芙“身穿浅绿罗衣,颈中挂一串明珠,脸色白嫩无比……双目流动,秀眉纤长……秀丽之极,”偏偏这个女孩嫌他手脏,不同他玩,他为此连她一家也憎厌上,可见反应之烈。

  长大后第一次在“英雄大宴”上再见郭芙,又再为她的娇美震荡,他明明是故意装成潦倒去试探人怎样对他,但乍见郭芙“脸如白玉、颜若朝华……粉装玉琢一般”

  ,他“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惭形秽。”

  杨过见武氏兄弟拼命讨好郭芙,忍不住出言嘲讽,郭芙笑起来,他见她“这么一笑,犹似一朵玫瑰花儿忽然开放,明媚娇艳,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他三番四次为她心动,她始终不把他放在眼内,只顾与大武小武周旋,他恼恨她的骄傲,每次必然作弄她,非弄得她恼怒不可。

  这是什么心情?忍不住刻薄嘲讽武氏兄弟,又是什么心情?后来骗他们郭芙已许配给他,又是什么心情,当然,杨过不是真的对郭芙有意,只是气忿她看小他,到后来她当众下马跪下来求他救丈夫,这几十年的情意结就解了。

  令狐冲

  金庸在《神雕侠侣》的后记说,这篇小说的主旨,是透过杨过这个角色,写世间礼法习俗对人心灵和行为的拘束,金庸又说,虽然“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对现代社会仍有重大积极意义,但是国家界限终会消失,“爱国”、“抗敌”到时便会失去意义,但人的品德和高贵感情,永远不会失去意义,因此性格与感情,远比社会意义有更大的重要性。

  从这个角度看,杨过应该比郭靖高出一层,杨过重感情是恒久可贵,郭靖重社会责任只有短暂意义,若金庸目标真是这样,那么《神雕》便不算成功,因为杨过最后达到,“英雄”的地位,仍是因为他“为国为民”,因为他战胜了只顾自己的爱憎幸福,不以国事为重的心态。杨过虽然是反叛英雄的造型,但到最后,他没有以他的典范取替郭靖,反而接受了郭靖典范,在郭靖的典范之内超胜郭靖。

  因此,我认为《神雕》是一部意念不连贯的小说,杨过是个意念不连贯的角色。

  《神雕》后记中提到的意念,到了《笑傲江湖》,才在令狐冲身上成功地表达出来,我认为《笑傲湖》是金庸最成功的小说之一。

  在《笑傲江湖》之中,金庸的确表达出社会规范可以怎样虚伪和霸道,而纯真的感情怎样比表面上大公无私的行为高贵百倍。

  令狐冲的“侠行”其实寥寥可数,而且读者印象最深刻的,完全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的情操。他大部分时间身受重伤,失去武功,根本有心无力。他绝对没有“为国为民”的机会和倾向,他完全没有领导才能,他甚至说不上是个英雄人物,但是他令人感动,教人敬重,就是因为他的性格和感情完全没有一丝卑劣的地方,因为他宁愿付出最大的代价,也不在这方面作出任何妥协。

  令狐冲是真正的出世,他的《笑傲江湖》远比杨过的隐归古墓来得舒畅自然。

  令狐冲真不算得上一个成功人士。他没有尊贵的出身来历,父母是谁,《笑傲江湖》提都没有提过,只是说他由师父师娘抚育成人。在武功方面,他有两次奇遇,一次是在思过崖上遇到风清扬,学了“独孤九剑”,一次是在西湖底黑牢,无意学得任我行的“吸星大法”,但令狐冲绝对谈不上武功第一,这两项武功,在危急关头,时灵时不灵地救他一下,大部分时间,令狐大侠都不是重病便重伤。

  在聪明才智方面,令狐冲当然不是笨人,但是他被人欺骗的次数,多得数不清,皆因他太信任人,太不计较自己的利益安危。

  他这个华山首徒本来已经不怎么样权威,到后来甚至变了弃徒,糊里糊涂当了恒山掌门一阵,又糊里糊涂领导一批乌合之众上少林寺救“圣姑”,但两处都是短暂权宜之事,他很快又回复自己“无职一身轻”。

  比起陈家洛,令狐冲毫无贵公子的风味;比起袁承志,令狐冲绝对说不上年少老成;比起郭靖,他没有为国为民的伟业;比起张无忌,他没有左右逢源、到处得美人垂青;比起乔峰--他又哪有半点乔峰的神威凛凛?

  比起金庸其他的男主角,令狐冲真可算是个很普通的人,但是他的普通,正是他最吸引人处,因为他证明了一个普通人也可以成为英雄,英雄大侠不必有特殊地位,只需有高贵的人格情操。

  令狐冲是个最自然而不掩饰自己的人。他从不道貌岸然、从不自以为是、从不自大自尊,甚至毫不自我中心。他不受俗札管柬,不是像杨过那样要证明些什么,他简简简单单地不管别人对他有什么印象。连莫大先生也教训他说,他想到做什么便做什么,丝毫没有想过会起惹起什么话柄,他毫无机心,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重要,从来没有使命感,没有名利心,是个最难得的恬淡人物。

  令狐冲最令人敬佩及欣赏的是他的侠义精神,以及他坚守原则的态度。最清楚的一个例子,就是他怎样舍命救仪琳。他一来未见过仪琳的样子,二来与她素不相识,三来田伯光是个劲敌,他根本没把握打赢他,但是他仍是毫不犹豫地出面救人,这不是侠义心肠是什么?

  他的侠义心肠,别开生面地以嬉皮笑脸的姿态表现出来,什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似乎没半点正经,绝对不肯以“救世主”的面目出现。在这方面,他像杨过多过像郭靖、乔峰,但是杨过爱讨人便宜,特别是爱讨女人便宜,令狐冲却从不这样做。

  令狐冲不守俗礼,非常不顾面子,衣服破;日也不在意,跟无赖泼皮赌钱,输了让人揍也不在意,但是他却重视原则,甚至轻视自己的生命。方证大师要他投入少林门下,以便教他易筋经,救他性命,他宁愿不救自己性命,也不肯改投少林。同样,他在朝阳峰上。身受真气乱窜煎熬,痛苦难当,明明听命入教,便可得任我行教他化解,但他坚持不肯入教,至于将来怎样,将来再算。

  不守俗礼的人,照例招人物议,对令狐冲而言,别人批评他,他不在意,但为师门惹上麻烦,却十分内疚,在这方面他与杨过不同,他不是故意反叛,而是真真正正的漠视,常常忘记自己的行为是违反世俗常规。

  令狐冲所受的最重责备是正邪不分,乱交魔教中人,但是令狐冲其实在正邪之间,分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他的标准,与世俗的标准不同。他尊敬的是高洁诚挚之士,鄙视虚伪而野心大之辈。他有精神洁癖,受不了虚伪奸诈的人。像左冷禅那类的野心家,他走得近了也会打冷颤。

  所以他能与田伯光结交,却忍受不得所谓正派的青城子弟。他看人完全是从精神的尺度而漠视他们的社会地位,因此他大刺刺地不睬金刀黄元霸,却对绿竹巷的一个老蔑匠敬礼有加。这又是与杨过不同,他尊敬谁并不是看人家对他好坏。

  一个奇怪的现象是,《笑傲江湖》中看不起令狐冲的都是男人,女子差不多个个都对他好。岳灵珊跟林平之要好之后,对他有过嫌隙,但始终也是信任他。恒山派的女弟子都敬重他爱护他,不独仪琳一个人;定逸、定静、定闲三位师太都欣赏、信任他,定闲临死甚至坚持要他破天荒地当恒山派掌门。

  任盈盈对他倾心,一直对他的人格十分敬重;岳夫人不管丈夫怎样,都视令狐冲如同亲子,不相信他是坏人。

  任盈盈一听就知令狐冲没有谋杀师弟,不问也知他因讨厌人无耻奉承,宁死也不会肯入日月神教;仪琳知道“令狐大哥”一定不肯做“低三下四的人”、一定不会爱情不专;岳夫人知道他不会偷去林平之的剑谱,因为他“从小便不贪图别人的东西”

  。

  令狐冲实在是个光明磊落、坦率真诚的人,他的爱恶意欲,一看便知,女子少机心,对他不加以诸多怀疑,因此对他了解正确,有机心的人,用有机心的眼光测度他,于是把他全看错了。

  令狐冲从不虚伪,不计较代价,不计较面子。他苦恋师妹不得,所有熟人知道,他也不计较许多。但同样,盈盈对他另眼相看,也是天下皆知,她背负令狐冲上少林,以自己生命换他活命,又是天下皆知;仪琳亦是同一路人,她为令狐冲日渐憔悴,又哪里有加掩饰?男人爱面子,吃不起这样的亏,令狐冲重感情多于重面子,男人不明白不接受,但女性却深能体会而产生共呜,对他只有更加爱护。

  令狐冲不自觉而突破了乔峰的樊笼,乔峰连国家民族的界限也不能超越,报仇枷锁、事业枷锁以为是重任,令狐冲凭良知分出善恶,宁遭放逐也不肯接受世俗的所谓“正”“邪”。

  杨过尘心未了,归隐于活死人墓,是因为不得不在小龙女与花花世界之间作出取舍,但令狐冲本来就没有事业心、没有名利心、没有使命感,他爱交朋友饮酒赌钱、爱研习武功音乐,他不需要活死人墓,在绿竹巷中过寻常生活,他已经很满意。

  康熙

  英雄……怎样才算是英雄?虽然金庸在《笑傲江湖》里提出了一个看法,就是:

  有高贵的人格的人值得我们尊敬,不一定是领导武林的大英雄才算伟大,但是《笑傲江湖》的故事背景与其他金庸小说不同,与“反清复明”、保卫国土等历史背景无关,《笑傲江湖》里的政治活动,全部是出于“武林人物”对“一统江湖”的个人野心,对平民百姓没有半点好处,因此令狐冲决定不参加这种活动,并不牵涉到道德价值之间的矛盾。

  当然,他是要作出取舍的,他要娶岳灵珊,便要与岳不群同流合污,要获得化解内伤的方法便要加入日月神教,但这是利益与原则之间的取舍,不是不同的原则之间的抉择。令狐冲不是在社会责任与个人原则之间选择了“独善其身”,因此他的退出也没逃避的意味。

  “出世”不一定行得通,金庸仍回到“入世”,也就是社会责任。所谓“英雄”

  的问题上来。

  在《射雕英雄传》的结尾,成吉思汗年老回顾一生成就,他傲然道,他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古今英雄,没有谁及得上他。

  郭靖不同意,他说,人死之后,占地不过数尺,杀人流血,占人国土,到头无用:“自来英雄而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

  成吉思汗灭国无数,只是“杀得人多”,不算英雄。陈家洛、袁承志、郭靖、后期的杨过、张无忌、乔峰,个个都是力图“为民造福、爱护百姓”的英雄。这些英雄,都是与当权者对抗的侠士。

  武侠小说的故事多以“反清复明”为背景,多少反映了中国人的民族感情。在这些故事里,忠奸分明,侠士是汉人,是忠的;皇帝是“鞑子”,是奸的,“反清复明”终因强弱悬殊而失败,但是侠士虽败犹荣,皇帝虽然胜利,却为天下鄙视。

  这大概反映了平民百姓对官府的抗拒心理。

  金庸在早期的作品,大致用了同一个立场。在《书剑恩仇录》之中,香香公主用她的生命去警告陈家洛“不可相信皇帝”,陈家洛以为乾隆是汉人,又是他哥哥,稍微相信他一点,就险些被乾隆害了。

  在原版的《碧血剑》,崇祯帝是袁承志的杀父仇人,是昏君,协助闯王推翻明朝是英雄行径,但到闯王要做皇帝,闯王又变成坏人,侠士唯有退隐。这就是“权力使人腐败”的道理。

  其他的小说,一直至《天龙八部》,即使不正面写中国的皇帝怎样差,也写侵略者的首领怎样野心可怕,在《天龙八部》,透过慕容复这个人物,金庸更写出发“皇帝梦”的人的可悲可笑,《笑做江湖》更是攻击政治野心为主题。

  但是金庸这个看法不是没有改变的。他在《天龙八部》已开始比较清晰地质疑民族主义及以种族作出的划分,后来,他对统治者的看法也起了转变。

  在七五年改写的《碧血剑》中,金庸加插了一段全新的袁承志行刺满清皇太极的故事,大大地说明,皇帝不一定是坏人,满清皇帝之中也有好的统治者。袁承志在屋顶偷窥皇太极与明朝降臣对话,先是惊觉这人知才善任,驾驭人才的法门实在高明,比崇祯高出百倍,继而听得他解说治国之道,他说:“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说来说去,也只有一个道理,就是老百姓没饭吃,咱们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让天下百姓人人有饭吃……”接着,就商量怎样轻徭薄赋,为百姓造福。袁承志听得“句句入耳”,只盼多听一会,几乎忘了来此是为刺杀此人。

  在新版的《碧血剑》中,袁承志暗里佩服皇太极,开始相信,由他来做皇帝,比闯王更有把握稳定江山。后来皇太极被多尔衮谋杀,袁承志反而若有所失。

  写到乔峰,侠士英雄的典型已写到穷途末路,到了《鹿鼎记》,金庸索性打破传统,正面写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帝。《鹿鼎记》的故事,以反清复明为背景,但是这次皇帝是可敬佩的、有远见、有社会责任感的英雄人物,反清侠士却以韦小宝这个胸无大志的市井人物为首领。英明君主日渐把国家带上繁荣稳定的轨道,反清侠士却窝里反闹得不亦乐乎。

  康熙是《鹿鼎记》的真正主角。《鹿鼎记》以讽刺手法写反清侠士,揭穿他们不过是凡人,也为名、为利、为地位面子、为女人明争暗斗,也搞政治阴谋、弄权术,也腐败得可以。正义凛然的大侠陈近南失诸愚忠,裹在一片浪漫气氛之中的白衣尼九难,只差一线便沦为可笑。

  但写康熙,金庸没有使用讽刺手法,一部《鹿鼎记》是康熙皇帝的成长经历,从爱玩好胜的“小玄子”,经过磨练、克服困难(如杀鳌拜)而渐渐成熟,天威日重,终于成为忧国忧民、爱护天下百姓的一代明君。尽管金庸借韦小宝之口,开玩笑称他为“鸟生鱼汤”,这仍看得出是典型的描写英雄的手法。

  金庸利用小桂子与小玄子之交,去塑造康熙的有真感情。

  有人情味的形象。他跟韦小宝的友情,增加读者对他的亲切感,他对建宁公主的兄长之爱、对太后的孝心,特别是五台山上、清凉寺中,会见顺治痛哭失声、恋恋不舍的儿子渴望父爱之情,都令人感到康熙不但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且是个深情的人。

  到后来,他治理国家,处处表现着气度和智慧,阅奏章报告台湾台风灾情,竟“泪光莹然”,要裁减宫中衣食赈灾,悲天悯人之心,与红花会群雄抢军响救济黄河灾民比较,同一样是侠义心肠。

  康熙不是侠士,但在金庸笔下,他却是个“为民造福、爱护百姓”的人,切合郭靖所订立的“英雄”定义。

  正如乔峰、郭靖、陈家洛等侠士英雄,康熙也有他的使命,就是治国安民的使命。他并非以武功完成使命,而是运用才智、权术、驾驭人的手法。他任用小人,用卑鄙的秘密情报员,显然并不如典型侠士英雄那样决绝地坚持道德完美主义,但他们不能完成救国使命,至多能像郭靖那样,做到杀身成仁,而康熙却能做到他治国安民的使命。

  康熙与韦小宝差不多最后一次会晤时,对韦小宝说:“我做中国皇帝,虽然说不上什么尧舜禹汤,可是爱惜百姓,励精图治,明朝的皇帝中,有哪一个比我更加好的?现下三藩已平,台湾已取,罗刹国又不敢来犯疆界,从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天地会的反贼定要规复朱明,难道百姓在姓朱的皇帝统治下,日子会过得比今日好些吗?”

  从这个角度看,谁说康熙不是英雄?不过他是个成功的英雄。他不是侠士而英雄;在金庸笔下,他是统治者而英雄。

  “行大事不拘小节”的康熙皇帝,在人格上、道德上或不如宁为玉碎的乔峰,然而在金庸笔下,乔峰只能以悲剧收场,康熙却一直伟大下去。这说明了什么呢?郭靖若面对乔峰、面对康熙,又有什么话可说?

  或许要问金庸,在乔峰与康熙之间、在侠士与统治者之间,谁是他所选择的理想典型,谁可以做更大的英雄,他会认为这个问题没有多大意义,英雄是多种的,生而为统治者,跟生而为与昏庸的统治者作对的侠士,都可以各尽自己的能力,做到最完善。

  但从《鹿鼎记》中,我们的确可以看到金庸对统治者的态度有所改变。《笑傲江湖》里的一切政治活动无非是一个目的:个人野心;一切政治人物,到了独揽大权之际,都会失去智慧。康熙皇帝却完全不是这样。

  韦小宝

  关于韦小宝,不知多少人写了多少文字赞扬及分析,我对韦小宝没有太大的兴趣,我对这个人物的意见,相信三言两语便可说尽。

  正如康熙是个经过美化的君主,韦小宝是个经过美化的个人。康熙十四岁已经办事十分精明,金庸大幅描写;康熙利用秘密警察卧底,刺探韦小宝的私隐,金庸以暗场交代。同样,韦小宝的毛病被写成无伤大雅,他的为朋友、仗义疏财得到大幅渲染,每个人都喜欢令自己开心的人,韦小宝这个人物极具娱乐性,读者自然觉得他可爱。

  据说,《鹿鼎记》连载之初,很多人对韦小宝十分反感,这无非是习惯及期望问题。金庸小说的主角,从第一本开始就是不少读者能够代入的英雄侠士,忽然之间出现了一个污言秽语(旧版更脏一点),总不学好的坏品行少年,自然无法接受。

  但到如今,“韦小宝”名头响当当,没有看过《鹿鼎记》的人都知道他是谁,这种反感便不会出现了。

  韦小宝过去难以接受,现在大受欢迎,也显示出这十多年来的社会态度转变。过去的读者比较纯情、理想化,受不了韦小宝的犬儒幽默,现在的读者现实得多,他们未必欣赏犬儒幽默,但韦小宝的故事是个穷人发达的故事,事实上,“所有人都爱听成功史”,韦小宝的什么“反英雄”角色、“反讽意味”、犬儒幽默都被淹没,因为他赖以成功的因素,包括泼皮无赖、不怕闯、贪心、精灵、懂得作弊、花钱、奉承、虚伪,顽强的生命力和自信,根本是视作当然的求存之道,反而,像韦小宝那样富贵而不忘本、有好处不吝分给朋友的人太少了,他的所谓“毛病”不成坏处,他的好处是罕有而实际的品德,韦小宝又怎能不是现代香港英雄呢?不过,有这个发展,金庸可能当初也料不到。

  金庸在“韦小宝这小家伙!”一文之中,很清楚表明他很喜爱这个他笔下创造出来的人物,他说,韦小宝的行为及代表的风气实在不足法,但中国人重感情而不重原则,他也是基于感情因素偏袒韦小宝、纵容韦小宝。

  当然金庸不赞成韦小宝的行为,韦小宝最大的本领是“揩油水”,最可爱之处是把得来的钱财,抽出一部分分给手下,在香港来说,前者是贪污,后者是行贿,金庸多年来出任廉政公署的咨询委员会,又怎能赞成或同情这种行为?

  金庸喜爱韦小宝,对他偏袒及加以纵容,是因为他能够从康熙的角度看韦小宝。

  康熙喜爱韦小宝而纵容他,因为康熙自信十分了解他,自信有本事管得住他,大事上不会让他作反。

  小事上可以随他胡闹,反正他有娱乐性,又对自己忠心,又可以为自己办一些无法让别人办的事。换句话说,他可以享受韦小宝带来的乐趣,因为他知道自己控制得住韦小宝,不会让他造成不愉快事件。

  康熙一直派人暗中监视韦小宝,到最后关头才森然告诉他,早已知道他是天地会的香主。韦小宝吓出一身冷汗,承认什么都在康熙的计算之中,康熙又有什么不放心?正因如此,他才能够说:“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对我毕竟有忠爱之心。”

  《鹿鼎记》的世界里,只容得下康熙与韦小宝的配搭,余者皆是跑龙套。在权术至上的人治世界,英明君主跟丑角真是最自然的配搭,而英明君主永远相信自己控制得住丑角,我相信这种配搭,在别的故事中,甚至在历史上,是个危机四伏的配搭。

  由我来评《鹿鼎记》,本来颇不适宜,因为金庸的意思是写一些很中国人社会的东西,而中国人社会重人情、不重视规则,我不能不承认我是个不能忘记原则的“冷酷的人。”

  段誉

  段誉是个值得羡慕的人,不因为他贵为王子,而是因为他乐观豁达,恒常以欣悦而仁爱之心看世界万物。他对周遭环境的人物,永远是抱着善意的好奇,对自己完全不自觉,不但对自己的性命不过分在意,对自己的所谓风度形象也毫不在意。

  他被木婉清绑在马匹后在地上拖,弄得头破血流、衣衫破烂,竟然露出肱股,但他除了感到这样子走在姑娘面前未免不雅之外,并不怎样在意别人会不会耻笑他,他屡次弄得十分狼狈,又被人捆绑、又掉下泥井,像个滑稽小丑,然而他在滑稽之中,有不可磨灭的尊严,事实上,正因他的尊严来自内心,根本与一时的外表及处境无涉,他的处境无论怎样可笑,都无损他的尊严。坐在玉堂金马之上,作出尊严之态是很容易的,像段誉那种不自觉的尊严才最难得。

  最不自私的人,有时也会自我中心,但段誉随时随地可以忘记自己,甚至采取客观态度反观自己,觉得自己可笑,他中了剧毒,要设法逃出无量山搬救兵,不幸掉下谷中,全无出路,他自忖没法活命的了,但看见谷内景致幽雅迷人,月色溶湖、丛花吐艳,竟然高兴起来,感到葬身于此,实在无憾。

  他被鸠摩智绑至燕子坞,要在慕容博墓前焚化,鸠摩智武功绝顶,段誉又哪里逃得脱?但他有闲情逸致欣赏阿碧弹琴,焦急关怀的是别人的生命。很多人说段誉像贾宝玉,这说得很对,宝玉看龄官画“蔷”,看得入神,一时下雨,忙着叫人家避雨,全不觉自己也淋湿了。段誉是个真正相信平等的人,偶然记起自己是王子,也不觉得王子便得高高在上,被王夫人逼着种花,他觉这王子花匠未免好笑,阿朱扮了老夫人要他叩头,他就想向美丽的小姐叩头无伤大雅,十分应当。

  这人痴情,但对王语嫣的痴情,简直超过了个人性质,更像对抽象的纯美、对人生对爱情本身的痴情。人生多不如意事,能像段誉般超然,便是幸福。

  《天龙八部》最初连载之时,许多人都感到段誉活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副贵家公子模样,又不通世务,又呆又痴情,把女子个个看作尊贵的神仙对待。

  段誉像贾宝玉,那是一点不错的,但他们两人真正相同之处绝非上述表面的几点。我总觉宝玉被人误解,段誉也是同样被人误解,挑最简单的一点说,宝玉并不是滥情,他欣赏的女子众多,但钟情的其实只有黛玉一个,他说得很清楚,那是“弱水三千,但取一瓢饮。”他欣赏众女之情,与钟情于黛玉之情,素来分得清清楚楚,有心人一眼便见。同样,段誉也不是滥情,他对王语嫣是始终如一的,对钟灵、对木婉清都不是一样。

  误会宝玉滥情,跟误会段誉滥情一样,是基于一般人很少感到对人有亲爱之情(affection),因此一切男女之间的亲爱之情都认为是爱情。但宝玉不是,他的性格中充溢着亲爱之情,用最自然的方式,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他从外面回家见母亲王夫人,就滚到王夫人怀里搂她的颈子。段誉在玉虚观外重见母亲,亦是亲热地伸臂围她的腰。搂她的颈。他哄母亲高兴,要陪母亲吃饭,这是他习惯了享受与父母之间的亲情,其他长辈对他也是一样,慈爱多于威严。他小时保定帝带他上拈花寺听黄眉僧说佛法,后来他身子充塞着真气,不知如何是好,也是保定帝带他上天龙寺求治,鸠摩智来生事,面壁参禅的枯荣大师就叫段誉坐在他身前,能自己高大的身子护着他。段誉跟宝玉一样,自幼生长在慈爱的环境中,对别人也是自然而然地发出亲爱之情。

  像宝玉一样,段誉的尊贵地位,对他产生的效果是对人随和平等。宝玉在大观园中为家里丫头执诸役,他没有觉得不妥,别人也没有觉得不妥,段誉钟情的是王语嫣,但是他对一切女子都自然感到要为她们服务,自己是否比她们地位尊贵的固然从不考虑,自己是否比她们本领高强也绝不多想,对他来说,男子生出来就是要保护女子的。

  段誉与宝玉最重要的相同之处是他们的真、他们的举止自然和诚实不作伪。宝玉与父亲游大观园,贾政说最喜欢稻香村的纯朴天然、农家风貌,众清客暗示宝玉附和,但他执意说稻香村不及潇湘馆及怡红院,正因在大观园之中,稻香村是堆砌出来的假纯朴,潇湘馆及怡红院的优雅富贵,反而自然。

  段誉被人视为疯子,正因他从不掩饰真正的感觉、从不介意以真相示人。他对王语嫣痴恋得失魂落魄,人家看不起他,他毫不介怀,他背负王语嫣脱险,忽然感觉肌肤相接,怦然动心,连忙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王语嫣问他干什么,他承认自己太过下流,顾不得她听到之后会不会恼怒。其实他的“下流”,比道貌岸然作柳下惠之状的“君子”皎洁得多了。

  但宝玉与段誉也有很大的分别。宝玉生长在“除了门口的狮子没有一处于净”的贾府,一来身在锦绣业中,酬酢不断,未免染上纨绔子弟的习气,也有些宝贵人家少爷的架子气焰,他对贾蔷便是;二来贾政之流,在这腐败的内涵,偏要加上堂皇的外壳,宝玉再纯朴自然也不免作伪,将天然的情感,分做可告人的与不可告人的两类。

  宝玉在大观园还算是诚恳的石头,一出了园子,串上薛蟠之流,就是眩人的宝玉了。

  段誉生在一个慈爱的环境,伯父固然是明君,父亲虽然艳事太多,但绝不是个坏人,而且段家虽然南面称王,行走江湖,却是依照江湖礼数,他们素不骄矜的态度,段誉自小习以为常。在一个可以说真话、人人都说真话的环境里,段誉不但习惯诚实,而且从来没有想过诚实是罕有的美德,就如他见惯了段氏的上乘武功,根本不把上乘武功放在眼内。

  他连王位都不放在眼内,知道了自己身世之后,他毫不隐瞒地告诉了保定帝,后果如何,他一点都不顾,在段誉来说,他什么都有,而在一切之中,他最重视的是仁爱、是亲情。友情和说真话,这就是他尊贵之处。

  段誉宅心仁厚,以仁爱心看万物及对待所有人,可说是他自幼生长在慈爱环境的后果,他是以爱还爱,他在家中是幼弱,到处被长辈保护周全,他看见比自己弱质的人,自然也产生保护照顾之心,挺身而出,毫不畏惧。

  段誉比宝玉更可爱,因为他有幽默感,他对人有礼,但却十分能够嘲笑自己。他的天地,充满可爱的事物,一本《天龙八部》,就数他笑得最多。一开头,就是他被无量派门人比武的滑稽样子惹笑而闹出事来。

  段誉与宝玉都是悟性极高的人,都能参悟禅机,段誉自幼受佛学熏陶,宝玉则是因生巨变而醒悟。结果宝玉出家,而段誉则做了大理皇帝,娶了不知几个妃子。

  段誉解不开苏星河摆的珍珑,金庸说是因为他爱心太重,不肯舍子。林黛玉死了,宝玉再无所恋;王语嫣活色生香,段誉又怎舍得放下?他的佛法,要来胡思乱想还可以,导他出家,却不可能。

  但是,他自幼所受的宗教熏陶,在他个性中起了两个主要作用,一是增强他慈悲仁爱之心,舍己为人的精神,其次是加强了他对世俗价值的不在乎。大理皇帝有避位出家的传统,皇位于大理段氏,如富贵于其他人一样,只是浮着,保定帝跟段誉说,我早已落发出家,不过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暂时仍做皇帝。段誉继承帝位之后,与乔峰重逢,乔峰惊于他亲身犯险,段誉“嘻嘻一笑”(又笑)道:“小弟糊里糊涂,望之不似人君,哪里有半点皇帝的味道?”他根本不把自己的帝位看得认真,避位不避位,分别不是那么大。然而,结义之情,他是看得认真无比的,他的世界太多爱了,跟宝玉撇下的那个在礼数周周之下冷酷无情的家族,完全不能相比。

  令人感兴趣的是,成熟了、老了的段誉,会是怎样的一个样子?他父母双亡,结义兄长惨死,他与王语嫣建立起的是一个怎样的天地?我常想宝玉与黛玉若能强合,应该婚姻幸福和谐,但那是私人生活的美满,除了私人生活之外,段誉还要做好他的一国之君。

  虚竹

  乔峰,段誉,一个是草莽英雄,一个是贵介公子,两人结为兄弟,本已奇特,但段誉再结拜虚竹为三兄弟,更加奇特。

  虚竹不过是个修为低浅、毫无见识的少林僧人,头脑既然笨钝,相貌更不吸引人。他长得“浓眉大眼,一个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颇为丑陋,僧袍上打了许多补钉,却是干净。”

  这样的一个人,又怎能练得高武功。成为“灵鸳宫”的主人、《天龙八部》的第三位男主角?原理就在他的名字上:他是如竹节中的空虚。

  《射雕英雄传》中,老顽童周怕通教郭靖“空明拳”时,首先向他解释“空”的妙处,打的譬喻十分生动。他说,空碗才能盛饭,空屋才可以住人,要是碗是实心的,就不能盛饭,要是屋子里没有空间,那就没有用处了,周伯通是全真派的,他所说的是浅易的道家思想。

  “空”与“虚”是一样意思。虚竹的奇遇,是从解破珍珑局开始的。段誉、慕容复、延庆太子皆是棋力甚高的人,但是正因如此,他们心目中都有先见,认为应该怎样下。虚竹根本不懂得棋,他心中一点关于下棋的概念也没有,他闭目乱下一子,志在搞局,不料反而下中了。

  珍珑局的解答也是从“空”着手:局内太多子便没有出路,塞死一片,拿走了这一大片棋子,局面便“豁然开朗”了。要活动,必须要有空间,竹节中空,是有空间,段誉满心仁爱,对万物皆有情,难分难舍;虚竹不只谦“虚”,他本来就是头脑空洞,因此才碰对了答案。

  虚竹的神功并非练来,而是逍遥子把自己的毕生功力灌注到他身上而成。虚竹本来内力低微,反而省了逍遥子一重工作,不必费劲把他本来的武功化去,这又是“空”的好处。

  乔峰是以无比的意志去改变社会现实,最为主动;段誉本着他的唐吉诃德骑士精神去干预侵略,虽然达不到多大客观效果,亦有主动成分。惟是虚竹,几乎是百分之一百的被动,正是他的无为,为他带来异乎寻常的成就。

  段誉以仁爱之心看万物、谦和有礼态度待万民,虽然表现得十分自然,事实上却是累代贵族教养的成果,他所流露的,是经过文化升华的感情。虚竹所流露的是赤子之心,他对万物对人所作出的反应,是出自天然本性、不曾加以雕琢过的反应(他自幼出家不算?--东方剑)。

  肉是鲜美的;虚竹被骗吃肉破戒,虽然心慌意乱,但深觉肉是鲜美。同样,他知道女色是出家人的大戒,但是在黑暗的冰窖中,当童姥把一个不穿衣服的妙龄女郎放在他怀中,他便自然而然地性欲勃发,舍不得加以自制。事后,他虽然深为惭愧,但绝对肯定那是极度快活的事。

  段誉见王语嫣,即时神魂颠倒,但无限痴情,自动经过教养的规律,表现为斯文高贵的仰慕崇拜,即使可笑,也绝对无可厚非。他把王语嫣当神仙供奉,甘自舍弃性命去保护她周全,欲念高度升华,因为段誉是个高度文化的产品,他是一块琢磨得晶莹光洁的美玉。

  “食、色,性也”,虚竹对“梦姑”的反应,是大自然规律本该如此,跟文化。

  社会道德拉不上半点关系,虚竹固然不是经过文化琢磨的“美玉”,连“浑金噗玉”也不是。在大自然的秩序中,玉与石、金与木,本来不分开什么是高贵。什么是卑贱,只分开什么是自然。什么是违反自然。

  虚竹自然而被动,他无意追求什么,但把他放在什么环境,他就接受容纳什么,不加在理论分析,也不会坚决抗拒,就算初时推辞抗拒,也不会抗拒到底。他做少林僧人,便接受少林清规戒规,已经破戒,方丈叫他回复俗家,脱离少林,他也含悲接受。他唯一的来自内心的推动力,只有他的良善心得。

  但这正是虚竹为灵鹭宫众女所爱,甘心奉为首领的主要原因:他谦虚良善,随和,尊重她们而不坚持己见。

  虚竹和段誉都是幸福的人,虚竹本来一无所有,但上天让他得到一切。段誉生来便拥有一切,然而他从头到尾,都对他的尊荣财富漫不经心,他唯一追求的是爱情。

  三兄弟中,是最主动的乔峰最苦。

  慕容复

  《天龙八部》用了极多篇幅,铺下极长伏线去建立起读者对“姑苏慕容”的向往,由一连串似是受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手法对付的武侠人士究竟是否被慕容氏族所伤制造悬疑,又以不同的人的回忆、传说道出慕容氏族的点滴,更增加神秘感,令人觉得慕容氏不论男、女、老、幼,武功所学都超越凡境,而且女的绝丽秀雅,男的英俊挺拔,像是神仙中人。

  传说越出越奇,慕容氏始终不露面,直至故事引出自认与慕容老先生慕容博是知己之交的金轮法王鸠摩智,挟持着学会了“六脉神剑”的段誉,寻到风光明媚的燕子坞参合庄上。但是,即使到了参合庄,也不能见慕容氏任何一人的面貌,反而透过参合庄的规模气象,“慕容公子”如何受到慧婢及天仙似的表妹崇拜,进一步刻划出慕容复的王侯身分、出世奇才。

  “北乔峰、南慕容”,对于乔峰与慕容复两位齐名的英雄,金庸采取了相反的介绍手法。乔峰的出现几乎全无预告,但一出现即光芒四射,三两个照面已建立起他顶天立地大英雄的地位,轻易搏取了读者的全心倾慕。慕容复出现之前有那么令人神往的一番描画,但到终于露面时,原来却是见面不如闻名,慕容复不但不如传说那么本领超凡,甚至行事有违侠义之处,终于乔峰吐出“耻与他齐名”的批评。

  拨开了传说的色彩,慕容复不过是个志大才疏、可鄙复可怜的角色,不值得世人敬佩、不值得下属忠心,甚至不值得深闺弱女的倾心爱慕。

  他胸襟不如段誉、气度远逊乔峰、对武学了解渊博不如家中的表妹。他所有的是过人的自傲自信,他意图恢复慕容氏的大燕王朝,隐然以帝王之后自居,然而,他的本领虽然已是不凡,却还远远不足够令他达到复国的目标。

  慕容氏的“复国”大业始终不能获得读者同情,因为慕容氏的“复国”并非为了拯救斯民于水火之中,而是一氏一族的霸业雄心。但在这个范围内,慕容复比他父亲慕容博更低一个层次。慕容博眼光还远大一点,慕容复只是急于实现他的个人的帝皇梦。

  因此才有杀段正淳一干情妇(包括自己舅母)、投靠“恶贯满盈”段延庆、杀忠心属下包不同的一番妄为。杀害全无抵抗能力的妇女,令人不齿;杀害亲人,显见冷血;而且这番滥杀,全无意义,对他绝无半点帮助。投靠段延庆,奉段氏为君父,正如包不同所说,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事实上更可说是愚蠢行为。至于杀包不同,结果是逼走亲信谋臣。

  慕容复杀掉王夫人、逼王语嫣投井,对他死心、再失去一干忠心亲信,他身边再无一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只余一个阿碧,在衰草斜阳里看着他心智迷失仍不忘帝皇梦,为他伤心落泪。

  慕容复不是一个没有半点是处的庸才,金庸三番四次表露慕容复的才干武功,例如月夜荒山,无端介人三十六洞、七十二岛诸人的阴谋的一段奇遇,慕容复的眼光、武功、风度、处事谋略,一一表现得令人佩服。要是他不过是个蠢人、庸才、低能者,慕容复反而不会有这么大的震憾力,正因他有许多优点长处,他的走上歪路而终于毁掉一生,才分外令人惋惜,分外充满悲剧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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