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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冰心在玉壶——忆程灵素

发布时间:2015.09.16 11:44 阅读次数:1396 出自:本站   金庸笔下的女子,我最爱的是两个程姓的姑娘,可是到底爱谁更多一些呢?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想到程英时,有一种淡而持久的忧伤和疼惜,赶了,却赶不走。

  想到灵素时,有一种深而弥坚的悲痛和敬仰,抹了,却抹不掉。

  程灵素,灵秀似月、素淡如草。她是蕙质兰心的女儿却消磨着蜡烛一样的岁月,是毒手药王的高足却怀揣着菩萨一样的心肠,是相貌平平的姑娘却手捧着水晶一样的痴情。她习毒经药理,起江湖之沉疴;持仁心善念,拯路人于倒悬;秉痴心纯情,还人间以真爱。与灵素相交,清淡高远,如醇醪入口;读灵素一生,温良恭俭,将灵魂以涤。我爱极了,这样的奇女子,这样的好女儿!

  有一种聪明耗尽人间经略……

  有一种善良可追晨曦明月……

  有一种痴情直教天地呜咽……

  有一种聪明耗尽人间经略 

  醍醐香、赤褐粉、七星海棠……这些白的、蓝的、黄的花儿,看着是那么单纯,谁料却朵朵含毒,实在太过惊怖。漆黑的夜里,师兄师妹唤得那么亲热,却是透心凉的情分在恣意挥洒,实在太过阴冷。灵素周遭,遮天蔽日的污染将观者心灵浸渍得幽晦而压抑,真恨不得离了这儿,躲了开去。比不得程英,刚出场时,就给武三通剥莲子吃,那份善心温和,让你不爱都是不能。反观程灵素,初见时,我是有些怕的。总觉得太诡异,太强大,太镇定,太冷清,虽说到底聪慧良善,却叫人爱也不是,怜也不是,亲近,就更加不是了。莫说胡斐已先与袁紫衣相识,即便未有那之前的情意绵绵、打情骂俏,若我是胡斐,我也断不会爱上这样诡异的女子。

  说来奇怪,书看下去,看得久了,反倒陷了进去。化师门仇恨、解马春花危难、救胡斐脱奇险、破掌门人大会……灵素的聪慧较赵敏还胜三分,灵素的急智比黄蓉还有过之。若是仅如此,充其量,不过是个心智计谋略高于常人的姑娘。真真难得的是,这样的聪慧,生长在地狱,却绽放在天堂,越是邪里浸淫,却越是正里拔节,在时光和岁月的深处花开荼蘼。人心鬼魅,教会她洞察一切;江湖血雨,她总能料敌先机。没有人为她擦拭伤痕,她只有——她自己。她所拥有的自己,是脸色总灰扑扑写满倦意的自己,是发梢总干枯枯飘荡沧桑的自己。偏是这样的自己,明得是非,辨得真伪,守得住自己的心,即使时时算计,也从不肯背了良知。正是“君子洗得此心净,则两间不见一尘。”

  只是,此心洗得未免太净,年纪轻轻,骨子里竟是清和冲淡的底子。群狼将蓝花践踏,她淡淡地说:“蓝花就算不给恶狼踏坏,过几天也会自行萎谢。只不过迟早之间,那也算不了什么。”她把世间一切都看得太透,同门诡谲左右不了她的闲适,她躲在幽谷里,习药经毒经、种花花草草。那些形状似鞋子的蓝花、花香醉人的白花、爱喝酒的“ 七心海棠 ”……它们绽放时,她伴它们寂静伸展;它们枯萎时,她收拾落花点点。天地苍茫,浮云漫卷,她在远离尘嚣人寰的孤寂中,读书、读花、读人生,忘记褒贬毁誉、名利得失,回归朴实无华、自在从容。她成不了长衣飘飘的老道,也成不了竹杖芒鞋的高僧,但她的心,却静得泛不起一点涟漪,在幽谷里、在茅屋边、在莺飞草长中,至淡至冷,体会静中滋味。

  若仅仅是这样,也不过是个清丽出世的人儿,也不会作为我心中最爱的金庸笔下的女子,长长久久地存在……聪慧、禅心,将她点染得如她种的花儿一样轻淡秀丽,真正让她出挑得如此大气绝美的,是她用计时高处挺立的道德情操,和她用计后低处迂回的姿势态度。她学了一生可怖的本事,却从未害过一人;她将毒药转恶向善救治众人,但从不肯因救一人而害一人。她惩治恶行时总不忘敦敦劝化,那句“师兄服食之后,盼你记着先师的恩德,还请拊心自问:到底是你原来的师父待你好,还是新拜的师父待你好?”听来字字惹人心疼。纵观全书,但凡遇危难处,灵素无一不是心思缜密、计谋周详,但你却从未见她争强逞能、任性妄为,最为令人心动的是,在听到陆菲青无尘道长极力夸奖她时,我们可爱的灵素,她“脸儿飞红,躲到了胡斐身后”。她的性子像水,慢慢缓缓、轻轻柔柔,透着几分清澈、几分灵性,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有一种善良可追晨曦明月 

  纳兰说:“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晨曦亦然,照耀着树树花开,温暖着户户心伤。无论是繁茂还是萧疏,无论是富贵还是贫寒,它都一般地照耀,一般地关怀。若说还有可与晨曦明月相关照的,便是这灵素的好心肠了。灵素生前,从未害过一人性命,那些令人闻之丧胆的毒药,在她这里,从来都是救人的良方。

  灵素夜救小铁,是我极爱的篇章,何时读来都是酣畅淋漓。施毒解毒的环环紧张中,她救了小铁的命,惩了姜铁山的恶,助王铁匠报了仇,还为师兄弟冰释前嫌尽了力,一举数得,且桩桩皆是善举。古时侠士之风,翩然于此间,灵素侠情一往,青山妆点笑颜。笑颜以待,顾盼生辉,如斯的灵素,倒有几分豪侠味儿。这里舒展着最亲和的仗义,施行着最温柔的惩戒,一种持心如恒、以理为平的人格精神,在试图感化着世间最愚顽的丑陋。这样的好心地呵,何尝不如同正义女神手中紧握的天平与宝剑,任岁月轮回,始终不曾低落?这样的好姑娘呵,原该仗剑出山,行侠江湖,却何以早早结束了薄如蝉翼的生命?

  灵素为苗人凤治眼伤,也是我喜爱的片段。说起往日过节,苗人凤自是豪迈慷慨,但灵素又岂是等闲之辈?恩怨情仇早已化归尘土,即使当年也已互不相欠,如何阻得了今日的行善?有时候,信任需要长日相交的累积;有时候,却只是心领神会的默契。没有相询,苗人凤信了眼前这位姑娘,放松了全身穴道;同样没有相询,程灵素信了眼前这位大侠,敷上了七星海棠。有一种叫做惺惺相惜、肝胆相照的意思,在程灵素与苗人凤心中蔓延开去,倒是胡斐的疑心显得那么多余。可叹,他依然对灵素心存戒备,他甚至觉得她会因为稚子口角而毒害自己的亲姐姐。

  灵素的善良还在她潸然泪下时,而那些恰是我于心不忍处。

其一——“进城门时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隐隐约约间似乎看到一滴泪珠落在地上的尘土之中,只是她将头偏着,没能见到她的容色。”寸心双泪,为他起,却不让他见,风尘仆仆中,她懂得胡斐的痴,就像懂得自己的一样,只是心伤难免。即使心伤难免,这一片氤氲气息一过,她眼中的世界仍是回归了宁静安详,就像她安之若素的二妹身份。

其二——“程灵素目中含泪,愤然道:‘我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但生平从未杀过一个人。难道我就能随随便便的害你么?何况……何况你是他的心上人,他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念念不忘,便是在想着你。我怎会当真害你?’”出淤泥而不染,较之寻常纯洁更为不易;反掌间即可致人死命而不为,较之书生善良更为难得。慎用毒药、不施无解之毒,江湖多一分险恶,她偏多一分慈悲,这样的女子,我只有四字可形容——肃然起敬!拈酸吃醋、自伤自艾是爱而不能的小女孩最常见的表现,却不是灵素的。袁紫衣是大哥的心上人,便也是她看重的,“爱屋及乌”竟是在这里得到了最美的诠释。

  其三——“程灵素瞧着这般情景,眼眶微湿,低声道:‘大哥,我不怪你啦。咱们原该把孩子夺来,让他们母子团聚。’”灵素极少生气,即使遭胡斐多番误会,她也是一笑而过。唯一的一次,正是胡斐甘冒奇险救出马春花的孩儿。可是,到得马春花母子相见时,最感怀的却依然是她——程灵素,终究是,痴心如她,善心若佛。

  有一种痴情直教天地呜咽 

  洞庭湖畔的初遇,平淡得不像会发生任何故事。约束坐骑、担水浇花,都只是胡斐惯有的怜孤惜贫的性子。可是,在灵素这里,这突然闯入的善行,却是师父去世后她久未感知的人间温情,此生美好从此而缘起,一世痴情以此为依归。这世间,原来,不是所有的人都如师兄师姐那般狰狞。原来,有一种温润的呵护可以搅乱一阵药香、牵绊几分痴念,那么轻易。管不了他眼里的她没有姣好的面容又伴着毒药的阴森;管不了,他心里其实早已住进一个女孩,就循着心的感觉,捧着七心海棠,走出熟悉了一生的幽谷,一任那些花儿零落在身后。当时的她,哪里料得到,这样的痴念,一旦起了,便是一往而深。

  一往而深的,未必是爱情,我更愿意将之称为——爱。深情期许与微笑守望,我总认为这是爱情与爱最细小而真实的区别。因为爱,她待胡斐比胡斐能想到的还要亲厚,大到救他脱险,小到用他用过的食具,俱是那样自然而没有犹豫,就好像这些都是寻常生活,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爱,她知胡斐比胡斐能想到的还要细致,她说“从今以后,可别太轻易答应人家”,心中有怅惘,面上却没有一味固执淘气,只因她那颗世故而体贴人的心,拿捏得其中的轻重。因为爱,她对胡斐比胡斐能感知的还要宽容,胡斐猜忌她不是一次两次,她却从未介怀,她尽心尽力守护内心这一份不曾看错的珍贵感觉,哪怕胡斐时时将她看错,又何妨。

  这样珍贵的感觉,收在最隐秘的心尖,只待时间刚刚好,绽开绯红的醉眼。可惜,胡斐不愿。又是结拜兄妹,还是结拜兄妹,杨过如斯待程英,胡斐如斯待灵素,命运兜兜转转,在我最爱的两个女子身上,加诸同样的枷锁,不过是妄想用一声“二妹”,锁住因思念而纷乱的心。结果呢?是又一次,伤了,好女儿的心。那是灵素仅有的一次失态,虽说从不曾有过日朗天清的期待,到底装着些或多或少或明或暗的期许,那一刻心里最后一点奢望落了空,跳下马来,撮土为香,言行略带狂态。观者欲待伤神,她又已收拾起心肠。纵使适才轻狂,也只是两句傻话、一路寂静,之后还是一切如常。这样的爱,深重,纯粹。连粗犷的王铁匠都看得真,胡斐真的不知?还是故作不知?这个痴丫头,比谁都明白,又比谁都执拗。

  看看灵素问过的最热切的问题吧——“不错,我何必为她犯险?可是我和你难道也是从不相识么?”看看灵素问过的最傻气的问题吧——“大哥,待会如果走不脱,你救我呢,还是救马姑娘?”胡斐道:“两个都救。”程灵素道:“我是问你,倘若只能救出一个,另一个非死不可,你便救谁?”胡斐微一沉吟,说道:“我救马姑娘!我跟你同死。”程灵素转过头来,低低叫了声:“大哥!”可不是春至人间?春至人间!她守着这样的回答,自个儿开怀。她不愿替这份感觉安上任何诸如爱情、友情、亲情的名目,她只是单纯而满足地享有他愿与她同生共死的美好。她要的从来就不多,一愿大哥康健,二愿大哥喜乐,若是还能有第三愿,那便是——三愿大哥允她千里相随、许她生死相依。

  再如何天南地北地伴他浪迹,再如何刀山火海地与他相随,终是抵不过一支玉凤的巧笑嫣然。灵素眉梢眼底满满的爱意,又哪曾有一丝一缕滴进胡斐的心里?只有那落在地上尘土之中的一滴泪珠,收在胡斐眼里,很快,又消散不见。她从不耍脾气,不闹小性,不讲伤心事,只是倾听与关切,这样的澄净,似碧青的湖面,倒映的——只是爱,没有自己。有人说:“爱是什么?爱只存在于第一人称,如我爱什么,我爱你,我爱他,这就是爱。你要说:我爱你,你爱我吗?这不是爱,这叫换。”胡斐说:“天下只有一位姑娘,才知道我会这般蛮干胡来,也只有她,才能在紧急关头救我性命。” 明亮如缎的青春呵,一针一线绣的都是爱。

  终于还是走到了分别的时候,蜡烛垂泪,海棠凋零,心字渐渐成了灰。大善予江湖,至情予胡斐,偏偏对自己,灵素原来是这般的无情。死亡在逼近时,她还在淡然布局,筹措着用自己的死换胡斐的生,思量着为胡斐活下去找寻堂而皇之的理由,甚至是那只惹得她多少回偷偷泪湿的玉凤,她都细细包好,放入胡斐的怀里。“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我不由得想到颦儿那句“宝玉,宝玉,你好……”。同是弥留前没有说完的话,一是爱极,一是怨极,高下立判。我总是不爱看高鹗续的那些文字,尤其是大多称善的“林黛玉焚稿断痴情”,我不信,颦儿人间走这一遭,还了一世泪,临到头倒还出一腔怨憎来。颦儿说,我为的是我的心。灵素,何尝不是呢?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伊人已去,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从今后,再无人静静地跟在身后,随胡斐将江湖踏遍。

  远峰带云没,流烟乱雨飘。灵素走了,留一片冰心,予胡斐,予你我。听雨打南窗,可不是声声添愁?如果我们哀伤,我们只能幽怨,却无法改变灵素的坚持。既然如此,那又何必,何不跟她一起来爱这个叫做胡斐的男子。在爱中,谁敢说一个人的天荒地老不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