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儿正当年少
----突然身后有人轻轻一笑,郭靖转过头去,水声响动,一叶扁舟从树丛中飘了出来。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那船慢慢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容色绝丽,不可逼视……郭靖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转开了头,缓缓退开几步。那少女把船摇到岸边,叫道:“郭哥哥,上船来吧!”郭靖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那少女笑靥生春,衣襟在风中轻轻飘动。 这一回有分教:黄药师一着不慎,靖哥哥大功告成。众星捧月之下,黄蓉终于正式现身。金庸花了许多笔墨营造气氛:湖边有梅花散香,云间有清歌缭绕,与陈家洛迎头撞上美女裸浴不可同日而语。到此一回为止,郭靖尚在懵懂,蓉儿正当年少,手捧射雕的我们也提起一口真气,隐隐预感到好戏的到来——总之,一切都才刚刚入港。 射雕是金庸大江湖的普及读本,它让我们见识了什么叫江湖,大大的见了一番世面。在以往小说中,江湖是一个与“庙堂”相对立的晦气所在,反朝廷帮会和卖艺的草台班子。而射雕里的江湖犹如一缕清新的风,吹去了往日腐旧的气息。华山绝顶与莽苍大漠犹如宽银幕般迅即拉开视野,而一对白雕逗引思绪神驰。一曲“碧海潮生”将原本上不得台面的武功演绎得无限飘渺,而打狗棒又将传奇回归于世俗与亲切。金庸耍得好花枪,有如那道“玉笛谁家听落梅”,花样百出滋味无穷。这是一次想像力的大爆发,正叙、倒叙、插叙,伏笔,烘托。。。既有飞龙在天,又有神龙摆尾,有声有色、有鼻子有眼。时而箫鼓喧喧、时而花影重重。一册射雕在手,犹如遭逢一个老友故人,它令人初尝“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滋味,一窥武林中的星移斗转,痛感身世间的忧乐浮沉——幸而有这些悠悠神驰之手笔,才使我们得以遣此漫漫无聊之生涯。 推根溯源,细究金庸小说的主线,往往是一些史诗神话中才会出现的大设想大构思,乍看起来很古怪,细想起来又很辨证。比如倚天屠龙记中的刀剑之辨费尽无数唾沫,自持金矛又持戈,而最终竟以刀剑互斫解开。还有天龙八部中化仇为亲的“带头大哥”和笑傲江湖中可爱之极的婆婆,它们有些由悲转喜,有些由喜化悲,其共同点是匪夷所思。在射雕中,它是一个十六年之期的死约会。当然,按照金庸的老路数,愈是高明的武功就愈发举重若轻,而愈是高抛的悬念最终总会消弥于无形,所以这场比武最初很没来由,最终也没能比成,其意义完全在于让我们替郭靖着急。 好在有蓉儿的登场,标志着郭靖终于得以时来运转,前文长篇大论的叙述立刻变成铺垫。从此,偌大的江湖成了小儿女的嬉笑玩闹之所。在这个江湖里,有爱吹胡子瞪眼的牛鼻子老道丘处机和顽固无比的老头柯镇恶,也有无厘头派的祖师周伯通和第一个思考自身存在的哲学家欧阳锋,当然更有倒霉的欧阳克和侯通海时运不济的瘤子。这些串场人物走马灯式地纷纷登场,以便先后栽在精灵古怪的蓉儿手下,使江湖别开新天。蓉儿的出场,让江湖确立了它的新定义,它成为一个任由想像驰聘的空间,它代表着一类人物和他们一种恣意的生活,也是一种完美的理想。郭黄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刀光剑影便黯然失色。在小儿女的情怀中看来,仇恨纷扰的江湖也充满情趣。其间的畅情文字,旖旎风光,真个是水色山光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有趣的是把韦小宝与黄蓉作一个对比,十四部书中,鹿鼎记与射雕同样热热闹闹,开心多,烦恼少。他们的武功都不高,却能把高手治的服服贴贴:黄蓉指引着偌大一个丐帮跑到大漠帮郭靖替蒙古人打仗,韦小宝则浩浩荡荡地率领着天地会群雄去云南嫁公主。他们也都是解决人情问题的高手:黄蓉救了柯瞎子一命,轻而易举卖给他好大一个人情,韦小宝则用吴立身和刘一舟的两条人命,顺水推舟地搞定天地会和沐王府之间的矛盾。在对付迂腐的老和尚时,黄蓉一指点倒一灯大师,韦小宝则将兜头一盆冷水,水淹太上皇。不同的只是,在行走江湖中,韦小宝凭借的是对人情世故的老练,黄蓉凭借的则是青春天性的本真,他们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江湖之中,让江湖变得有声有色,让一切不能化解的恩怨纷扰倾于一笑之间。他们的形象也都是和正人君子的某种对立:为了目的,手段并不那么重要,实事求是,开心就好。
是以射雕也是一本青春之书,开头酷似电影镜头的一幕,是蓉儿光辉岁月里最为动人的笑靥,可供人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来来去去地回放。头戴束发金环的蓉儿全身散发着骄傲的光辉,她与当年的我们一样,年纪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充满了青春期的叛逆,并且为此得意洋洋。 然而光阴似箭,在匆匆二十年后的神雕之中,成为郭夫人的蓉儿却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光华:
——(黄蓉)缓缓站起,在室中彷徨来去,绕是她智计绝伦,处此困境,也苦无善策,想到再过几个时辰,敌方高手便大举来袭,自己虽安慰杨过说:“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黄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爱自己丈夫也是如你这般。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心爱子女,不逊于夫妻情义。我只求你保护我丈夫女儿平安,别的我还希罕什么?” 蓉儿的故事是光阴的故事。今日提起笔来,竟有无限的怅惘。也许,江湖只是一个符号,而青春才是那种心情。在那个世界里,酒总是最醇,笑声总是最响,欢乐纯真,痛苦强烈----已经分不清,我们究竟是爱蓉儿,爱匆匆逝去的翁美玲?还是爱我们懵懵懂懂的少年情怀?抑或是那个热血沸腾的80年代?纵有妙手空空,偷不回的是逝去的岁月。捧一部射雕,便可以重温那个时代里的鼓点激扬、旋律回萦。我们也曾像蓉儿那样意气飞扬,像郭靖那样思考自己为什么存在,一旦找到了理智,就失去了纯真,此事古难全啊。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也带走了蓉儿远去的笑声。离开桃花岛的黄蓉成了一个下凡之后的仙女,就连那一支代表着她少年时代光辉岁月的束发金环,后来也被她转送给了小龙女。只是在当时,蓉儿的世界里只有她的靖哥哥,除此之外,别无大事。她手握打狗棒,身穿软猬甲,又拉扯上洪七公和黄药师两个天大的靠山,初涉尘世的纯真和坚定已足够让她守候一生。至于后来,她如何在襄阳城的号角声中,用后半生担忧敌军会在哪一刻袭来,并终究饶上一条性命,那还是蓉儿所不能了解的事: ----黄蓉微微一笑,道:“从前爹爹教我念了许多词,都是甚么愁啦、恨啦。我只道他念着我那去世了的妈妈,因此尽爱念这些话。今日才知在这世上,欢喜快活原只一忽儿时光,愁苦烦恼才当真是一辈子的事。” 蓉儿的江湖是青春的江湖,它正如我们自己的青春岁月那样亲切。我庆幸她没有像梁羽生小说中的女主角那样,在所有续书中的出场仍然老而天真,以五十之龄而咯咯娇笑,彻底变成一个妖精。
回头看去,青春像一张白纸,好在什么也没来得及画上。蓉儿正当年少,其中的如花岁月难描难绘,也许倒是傻小子郭靖一语道破天机,只是“很好很好的,很好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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