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武学宗师古龙的武侠创作,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来把握,既然古龙的武侠小说非常注重自我,不妨以自我为核心来概括其历程。早期创作乃自我寻找时期,此时古龙以模仿为主,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但象《大旗英雄传》这样的作品当也可以列为武侠小说中的上乘之作;到了中期,大约从《浣花洗剑录》和《楚留香传奇(早期的血海飘香、大沙漠和画眉鸟三部)》开始,古龙逐步突破了金庸等人的束缚,逐渐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在《浣花洗剑录》中,古龙引入日本剑圣宫本武藏一招决胜负的禅宗式武学,之后的小李飞刀、丁鹏的魔刀一刀斩、傅红雪的刀等都是对此境界的发展。《多情剑客无情剑》则标志着其风格的正式形成,如果说在《射雕英雄传》之前,金庸笔下的侠客很大程度上还是梁羽生意义上的侠客而非金庸意义上的侠客的话,那么,同样可以说,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之前,古龙笔下的侠客很大程度上还是金庸意义上的侠客而非古龙意义上的侠客。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犹如金庸的《天龙八部》,在诗意的语言之下饱含着悲天悯人的伟大情怀,而且,古龙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没有简单停留在对江湖众生悲剧命运的描述和同情的层次上,而是更进入到人性的深处,开掘出更为深远的境界:江湖众生的悲剧命运归根到底都是由每个人自己所造成,当然也必然由自己所承受、所超越。正如《枷锁和蒸笼》一章所揭示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和牢笼,上官金虹的枷锁和牢笼是权力,龙啸云的枷锁和牢笼是怀疑和嫉妒,天机老人的枷锁和牢笼是对武学巅峰境界的执着,李寻欢、阿飞、林诗音、林仙儿等人的枷锁和牢笼是“情”,孽情。正如《忽然想通了》一章所揭示的,跳出自己枷锁和牢笼的道路就是自我觉悟,所以阿飞不再受林仙儿的迷惑,获得了自由,龙啸云觉悟之后选择的则是赎罪——为救李寻欢,他被上官金虹手下所杀,但他的心灵无疑获得了解脱,李寻欢则在觉悟之后选择了承受和升华,承受自己酿造的苦果,并把自己的痛苦升华为对人类苦难的大同情和大悲悯;没有觉悟的则继续沉沦,所以上官金虹最后死于非命,荆无命、林仙儿等人肉体虽然还活着,但其实灵魂早已死去。此时可谓自我实现时期,古龙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乃至可以说最优秀的作品基本上都在这一时期创作出来,如《楚留香传奇》续集(含鬼恋侠情、蝙蝠传奇和桃花传奇等)、《萧十一郎》、《九月鹰飞》、《流星蝴蝶剑》等;及至晚期,大约可以以《天涯明月刀》为界,为古龙创作的自我超越时期,代表作品有《陆小凤传奇》、《三少爷的剑》、《七杀手》、《边城浪子》等,此时,古龙自己的风格已经相当成熟,而且对新武侠的认识越来越为自觉,因此古龙开始尝试突破自己本身的限制而达到更高的境界,傅红雪就是古龙自我超越的象征,傅红雪从幻灭到沉沦再到自我拯救、自我超越最终达到自我成就的自由境界的艰难历程正是古龙自我超越的写照,故不难理解为什么《天涯明月刀》是古龙自言创作得最痛苦的一部作品。《天涯明月刀》这部极为杰出的作品以富有诗意和哲理的方式揭示了傅红雪从幻灭走向自我觉悟直至再生的过程。《天涯明月刀》揭示出来的傅红雪命运的悖论之处或者说幸运之处说到底是命运的必然之处、微妙和美妙之处在于:公子羽对傅红雪的打击虽然几乎快要置傅红雪于死地,傅红雪心中的道义、他追求的生命的真谛由于在公子羽设置的圈套中他不断的错杀人因此不断的毁灭着自己的理想,也就是不断消磨着自己,最终将可能走向公子羽希望出现的傅红雪自我毁灭的结局,因为公子羽设置的圈套使傅红雪不是走向新生,而是逐步成为一个罪犯,如果说在《边城浪子》的结尾之处傅红雪还只是走向幻灭,还有药可救的话,那么,公子羽所做的就是让傅红雪从灵魂上彻底沦亡,万劫不复。然而,让公子羽没有想到的是在傅红雪身上出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奇迹,这就是古龙所揭示出来的生命的奇迹,因为只有生命才能创造出如此的奇迹,这更是灵魂的奇迹,因为只有人的灵魂才能赋予生命以生存的意义,“他已经找到了生命的真谛,从别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和打击中找出来的,因为别人给他的打击越大,他反抗的力量就越大。这种反抗的力量,竟使他终于挣脱了他自己造成的樊笼”。为什么傅红雪会产生“反抗的力量”,产生“反抗的力量”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就是我们每个人内心的、最真实的自我,觉悟到这个真实的自我,就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把握到了自己的命运,就是自由境界。这一点通过地藏王菩萨的赞语“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中昭示无疑,这就是真我,永恒、真实、智慧、明净,一切迷雾皆被彻底击破,无所遁形,故傅红雪最终识破明月心的本来面目,内心不再受任何杂念、妄念干扰,无生死,无胜负,先战胜自己而后无往不胜。尼采说过:“是什么造成了英雄的伟大?去同时面对人类最深的痛苦和最高的希望”。什么是人类最深的痛苦?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内心找不到归宿就是人类最深的痛苦,一切烦恼皆源于此。什么又是人类最高的希望?觉悟自己的本性、心灵从自己的本性之中找到真正的寄托、进入自由王国的境界就是人类最高的希望。如此,傅红雪可谓英雄矣,乃至广而言之,觉悟自己的本性并不辞劳苦的教化一切众生、促使他们都觉悟自己的本性、彻底跳出生死苦海的佛菩萨可谓英雄矣。所以有人说,古龙笔下最成功的人物象楚留香、叶开、傅红雪等人都是浪子,这肯定是不得古龙作品之真谛者所言。的确,从表面上看,楚留香、叶开、傅红雪等人都是浪子,居无定所,但从内心来说,他们都是精神力量极为强大、自主把握命运的自由人,他们的内心建立在最牢固的基础上,他们都是找到自己精神家园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浪子?公子羽也是一个绝好的象征,他象征着什么呢?我们看到:傅红雪要做的是力求自己把握住自己,而公子羽所做的与此正好相反:通过各种手段打击傅红雪,让他失去自我。那么,公子羽这样做的目的何在?显然他的目的就是使失去自我的傅红雪最终能够被公子羽控制,成为公子羽虚幻的化身和操纵江湖的傀儡,就象以前的燕南飞一样。公子羽象征着什么?公子羽通过操纵别人的命运来达到自己的自由,或者说,公子羽认为所谓的自由就是操纵别人的命运,说透了,这实际上还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来摆脱自己在命运面前的不自由,仍然没有成为自己的主人。公子羽选择的控制江湖的这条道路或者说他选择的这种命运首先使得他自己成为命运的牺牲品——本来与傅红雪一样只有三十六岁的他已经被命运折磨成看起来六十岁的老人。公子羽作为傅红雪的对立面——实际上是傅红雪内心魔障的外在化身,同时公子羽本人也是入魔者,按照傅红雪的说法,是一个拥有名声、财富、权势,什么都有,但就是没有“生趣”,不理解生命意义和生存真谛的入魔者,看起来是江湖上的主宰,实际上却是命运的奴隶。因此公子羽代表了追求自主把握命运过程中的异化形态,而这种异化终究通过傅红雪的自我超越和公子羽的自我觉悟被克服了。公子羽的结局也很富有哲学意味:江湖上到处是他的讣告,公子羽死了,但真正的公子羽,那个知道了生命的真谛在于享受生活的公子羽又何尝不是象傅红雪那样获得了新生呢?因此,《天涯明月刀》这部作品,初看起来,是人生苦难的悲剧,但看到最后我们才真正领悟,原来它是人性解放的欢歌;《天涯明月刀》这部作品,初看起来,在古龙所有作品中色调最为阴暗,但看到最后我们才真正看明白它放射出的眩目的光辉。如果说金庸的武侠小说是让我们在一个光明的世界里认识人生的方方面面和人性的复杂,包括人性深处最阴暗的方面,那么古龙的武侠小说正好相反,是让我们在一个看似阴暗的世界里认识到人性深处最光明的一面。《天涯明月刀》堪称是古龙最成功的小说,这部作品具有诗一般的语言,深远优美的意境和深邃的境界,而且古龙的伟大之处更在于,他不是一味去写悲剧,他不会把人生最美好的东西毁给人看,相反,他证明了: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是任何力量都毁灭不了的。他在作品里这样说:“生老病死,本都可悲!这个世界上的悲剧已经有这么多,这么多了,一个喜欢笑,不喜欢哭的人,为什么还要写一些让人流泪的悲剧?”虽然他跟傅红雪一样,也有着人生的苦痛,但他告诉读者,人生永远是美好的——所幸的是,据他的好友林清玄回忆,古龙在生命的最后岁月回到了单纯宁静的生活,心灵找到了真正的平安,善哉善哉,心安乐处是为身安乐处,愿古龙的灵魂安息。在自我超越中自我成就,成了古龙后期小说创作最鲜亮的特点,《圆月弯刀》藏剑庐中的谢晓峰亦是如此,只不过古龙在傅红雪身上已经完成了这次蜕变,因此对谢晓峰自我超越的刻画更为游刃有余、更为顺畅而已。所以,如果说《多情剑客无情剑》是古龙武侠小说中的诗,那么无疑《天涯明月刀》就是古龙武侠小说中的哲学。《多情剑客无情剑》与《天涯明月刀》之于古龙的意义正如《天龙八部》和金庸网 iis7站长之家之于金庸的意义,因为这些作品最为深刻的揭示了江湖众生的命运和造成这种命运的人性根源,《多情剑客无情剑》之所以被相当多人推为古龙作品的巅峰之作,其道理就在这里。
所以,我们可以更为详细的对古龙的武侠小说创作做出分期,简单说,有三部作品可以作为古龙武侠小说的分水岭,从而将古龙的武侠小说创作划分为四个时期。这三部作品就是《浣花洗剑录》、《多情剑客无情剑》和《天涯明月刀》,古龙武侠小说创作的四个时期就是《浣花洗剑录》之前的幼年期,从《浣花洗剑录》到《多情剑客无情剑》之间的少年期,从《多情剑客无情剑》到《天涯明月刀》之间的青年期,《天涯明月刀》之后的中老年期,最后的绝笔《猎鹰赌局》可作为回光返照期——故更精确的说法是四个半时期。可以以五个卦来进一步说明:《浣花洗剑录》之前的幼年期可以“屯”卦概括之,“屯”者,阴阳始交而未通之意也,万物之始,多艰难险阻,所谓万事开头难是也,然“屯”又能动于险中,故在艰难之中亦蕴藏着亨通之道,只要积极有为,付出艰辛的努力,必能有所成就,以古龙后期取得的成就返观此一时期,当知此言非虚也。从《浣花洗剑录》到《多情剑客无情剑》之间的少年期可以“大蓄”卦概括之,“大蓄”者,刚健笃实光辉,日新其德,不断进步,亦不断蓄积,积累到一定程度,必如上九所言“蓄极而通,豁达无碍”也,经过不断地探索、改进、积累、完善,古龙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风格,于是进入亨通的阶段,迎来自己创作的辉煌期。从《多情剑客无情剑》到《天涯明月刀》之间的青年期可以“大有”卦概括之,“大有”者,所有之大也,火在天上,无所不照,元亨也,通达也,古龙在此时期尽情挥洒,才思如泉涌,创作出许多天才之作、经典之作,奠定了自己武侠大师的地位。《天涯明月刀》之后的中老年期可以“乾”卦概括之,“乾”者,纯阳之卦也,古龙武侠境界最精纯之时也,犹如九五之“飞龙在天”,达到炉火纯青之境界,然而亦正如此卦所揭示出的,“飞龙在天”之后马上就是“亢龙有悔”,盛极而衰也,于是进入古龙创作的最后一个时期——《猎鹰赌局》。回光返照者,有三义:人生最后之期,时间极为短暂,心境一片澄明,正对应古龙最后的岁月,戒酒之后,心境趋于明净、平静。此绝笔之作固为古龙武侠创作之终结,然亦为古龙欲再一次超越自己的开始,此乃周易之最后一卦“未济”也,“未济”者,未成之意也——由于古龙英年早逝,故新的风格之确立未真正完成,同时作为周易整体来讲,却又是所有的六十四卦之终结,之完成。万物无穷,故以“未济”之不终而终之,终而有始,终而不死,“生生之为易”者也,老子言“死而不亡者寿”者也,古龙虽逝而其精神长存,不亦然乎?
古龙将金庸所深入、广阔、系统发掘出来的人性与自心的本质,命运和生命的真谛等终极问题进行了更为直接的呈示,具有直指本根、顿悟成佛的意味。这是因为,金庸的江湖世界与社会、历史有机的融为一体,社会和历史不仅构成江湖世界的背景和舞台,江湖世界也是社会和历史本身,故金庸的武侠小说具有极为丰富的社会、历史内涵,因此底蕴深厚、气势磅礴;古龙的江湖世界则摆脱了社会和历史对自己的束缚,因此他可以单刀直入,当下直承。古龙将金庸作品中潜藏而没有明确表达出来的至理直接揭示出来,就这种意义说,古龙乃武侠小说之心,古龙之于武侠小说,犹如禅宗之于佛学。金庸的武侠小说创作是在广度、高度和深度上全方位、立体式的拓展,因此其发展趋势是越来越混成,越来越完整,越来越自由,而古龙的武侠小说创作是越来越深入到人性的最深邃之处,从江湖中塑造侠客并从对侠客的塑造中揭示人的命运,从人的命运而揭示造就此命运的人性又由此人性而最彻底深入到人的内心世界。对个体生命内在体验的揭示是古龙武侠小说的最优胜之处,这一点是包括金庸在内的其他武侠小说作家所没有做到至少是没有加以明确表达和充分开掘的,这一点也是古龙之所以能与梁羽生、金庸并称为宗师境界的决定性因素。古龙的经典《多情剑客无情剑》之中李寻欢说的极为透彻:“世上最难理解的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复杂,远在天下任何一种武功之上。如果不理解人性,武功就永远不可能达到颠峰,因为无论什么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关的,武功也不例外”。这句话几乎可以被视为武侠小说的至上心法、最高秘籍。古龙的武侠小说给我们的最为深刻的启迪就是告诉我们人类应该如何直面人生的苦难甚至罪恶,如何去坦然面对甚至超越死亡,如何去真正的生活——正如陆小凤对“牛肉汤”所说的:真正的活一天,胜过虚假的活一万年。古龙的武侠小说犹如悲惨世界中的赞美诗,人类的苦难越深重,人性中真诚、善良、美丽的一面就越放射出绚丽的光芒。如果说古龙的武侠小说是诗的话,那么也绝不是无病呻吟式的所谓自由诗,而是内涵厚重、包含哲学意蕴的人性的史诗。不是武功上的破绽,而是人性中的缺陷才是上官金虹、宫九、石观音等这些看似无懈可击、不可战胜的对手失败的根源,而人性中最优秀、最卓越、最宝贵的品格则是李寻欢、陆小凤、楚留香等人绝处逢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最强大的动力。违反了天道和人性,其最终的结局不是失败,还有可能是什么呢?可以说,武功之高低,武学之境界,武功之善恶,武侠之一切境界皆以人性而生种种差别。金庸和古龙之所以比其余诸人对新武侠小说具有更大的贡献,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两位在对人性的认识和揭示上最为深刻。金庸对人性正剧式的揭示具有博大精微的特质,对人性悲剧式的揭示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对人性喜剧式的揭示具有自由自在的精神。而古龙则更擅长在对人性悲剧、无奈、孤独命运的体验中开掘出其中蕴涵着的人性的光辉、对于生命的热爱、对于人性的真善美的赞颂。因此如果金庸是黑格尔的话,古龙就是尼采。金庸如黑格尔那样建构了武侠小说严整博大的江湖世界,使武侠小说达到自我完成的顶峰;而古龙则如尼采一样彻底打破以往武侠小说任何既定的体系和规则之束缚,从而凸显出一个超越任何体系的独立自主的自我。尼采与古龙有着精神上的相通之处,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的作品都具有诗意的语言——尼采被称为诗性哲人,古龙也可以被称为武侠小说作家中最富有诗意的一人;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作品都洋溢着充沛的生命力、活力和激情,尼采坚决反对“生存意志”而倡导“强力意志”,对尼采而言,人最重要的不是求生,而是求强,纯粹的生存没有实质意义,关键是要做生命的主宰者,“强力意志”是超越“生存意志”或“生命意志”的真正意义的存在,同样,古龙也反对人仅仅满足于活着,仅仅是活着无异于行尸走肉,关键是自由的活,不是“生”,更不是虚假的“生”,而是要有“生趣”,要活的有意思,有意义,有价值,有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公子羽那样的活等于白活,神剑山庄的谢晓峰那样的活生不如死,“不自由,毋宁死”,所以公子羽在江湖上“死”掉之后才真正获得了新生,所以谢晓峰在神剑山庄“死”掉之后成为阿吉、最后成为藏剑庐中的谢晓峰之后才找到了生活的真谛。总而言之,金庸在武侠小说中对渐修境界的揭示极为详尽精深而对顿悟境界的揭示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然而比之于对渐修境界的揭示毕竟远远不如,这一点主要由古龙加以充分发挥。因此,金庸主要给读者充分显示了佛教的教下各派之境界,古龙则比较好的显示了教外别传的禅宗境界:白玉虎犹如尽藏,静虑深密;傅红雪犹如大地,安忍不动;李寻欢飞刀无相,莫测其根;楚留香神龙无迹,已入化境。对金庸境界的简洁和顿悟表达就是古龙的境界。其实也可以以两人的名字来理解他们作品的风格。金庸,“金”取金刚不坏、永恒义;“庸”取平常、普通义,返朴归真是为平常,普遍通达是为普通。古龙,“古”见幽邃之境界,“龙”象变幻莫测之境界。平常普遍而成为永恒的经典,乃金庸作品之真性;幽邃而变幻莫测正是古龙作品之本色。如此说来,则《天龙八部》和《多情剑客无情剑》是新武侠小说宝库中的双璧,因为《天龙八部》将金庸作品博大精深广阔浩瀚的哲学气质发挥到了极至,《多情剑客无情剑》则将古龙作品变化无穷深邃空灵的诗的意境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古龙经典时期所塑造的主人公可分为四大基本类型:经典意义的大侠,游侠,浪子,第四种可以称为“剑侠”。大侠的代表是李寻欢,游侠的代表是楚留香和陆小凤,浪子的代表是萧十一郎和傅红雪,剑侠的代表是西门吹雪、叶孤城、燕十三和谢晓峰,也包括早期代表作之一《浣花洗剑录》中的白衣人。所以金庸的武侠作品共塑造了“三个”侠客:正侠、大侠和至侠,古龙的武侠作品则塑造了“四个”侠客:大侠、浪子、游侠和剑侠。大侠都是自我牺牲的典范,他们牺牲自我以成全他人,因此作为个人他们内心有很深刻的痛苦,但这种痛苦并不是对自己的自怨自艾,而是对人生苦难和命运无奈的悲天悯人式的大同情;游侠则是将自我个性的实现和武林整体利益完美结合起来的典范,他们作为个人追求和实现着自己的幸福,同时又致力于维护武林正义——为了道义和为国为民是一脉相承的,古龙所说的江湖上的道义就相当于金庸所讲的民族大义和苍生的普遍利益。他们是活的最潇洒的一类人,他们也对人类生存的悲哀境况具有极为深刻的理解和伟大的同情,但本质上是乐天知命的,他们都是“欢乐英雄”;浪子则更为注重自身价值的自我肯定,因为他们都具有极为强烈鲜明的独立人格,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因此他们都是孤独的——也许正以为他们是孤独的,所以他们受世俗的污染更少,这样他们反而生活的更为本真,他们都做到了最真实的自己,而这种最真实的自己是在生命和人性的极限情境中通过对最剧烈的冲突和磨难的大彻大悟式的超越而成就的,他们追求并做到了在瞬间的辉煌中达到永恒。不过也正因此他们不被世俗所理解,甚至与世俗格格不入,但他们的内心都闪耀着人性的光辉,他们同样热爱生命,热爱生活,同样有一颗正义之心,真正理解他们的人会知道,他们本性上与真正的大侠无二。外表上,萧十一郎和傅红雪都是浪子,甚至李寻欢、楚留香、陆小凤和其他主角也都是如此,但在这些江湖“浪子”的内心深处,却蕴藏着可以为拯救武林同道和维护江湖正义不惜牺牲自己的慈悲精神,绝对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菩萨心肠和舍生取义的大丈夫境界,犹如陆小凤向西门吹雪辞行时慷慨激昂的唱道:“誓要去,入刀山!浩气壮,过千关!豪情无限,男儿傲气,地狱也独来独往返!”试问,这些浪子的境界与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大侠郭靖、萧峰,游侠兼浪子令狐冲等在本性上有何分别?无论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大侠和古龙武侠小说中的浪子表面上具有多么巨大的区别,但有一点是绝对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是“真心英雄”。所以金庸曾经评价古龙为“赤子之心”,金庸可谓知古龙之心者也,而古龙亦可谓得“侠”之真谛者也。古龙作品中的浪子犹如武侠小说世界中的游牧民族,与以金庸为代表的作品中的大侠组成的农耕民族构成鲜明的对比,正如我们研究人类的历史之时不可能抛开游牧民族而单独研究农耕民族也不可能抛开农耕民族而单独研究游牧民族一样,在研究武侠小说时也不可能离开古龙而研究金庸或离开金庸而研究古龙,甚至可以这么说:对古龙理解不透彻的人不能说真正理解了金庸,而对金庸理解不透彻的人也无法理解古龙之精髓。试问:没有一颗活泼自在的妙心,没有一颗质朴自然的道心,没有一颗悲天悯人的佛心,没有一颗拈花微笑的禅心,没有一颗单纯明净的赤子之心,谁能真正读得懂金庸和古龙?叶孤城、西门吹雪、燕十三、谢晓峰等则是剑道、武道、天道的求证者。他们有两种结局,西门吹雪和谢晓峰是肯定的一面,他们的生命在对剑道的追求中获得了真实的存在,叶孤城和燕十三是否定的一面,他们的生命在毁灭中同样完成了对剑道的追求。游侠与浪子是侠中之“人”;剑侠是侠中之“神”;大侠则是侠中之“圣”。借用西方心理学的术语,大侠是道德化之侠,乃侠之超我,游侠是理性化之侠,乃侠之自我,浪子是内心之侠,乃侠之本我,而剑侠则是侠之真我。四我合一,才能完整、彻底理解古龙武侠小说中侠之真谛。同情弱者、宽恕错误、化解仇恨,从内心和灵魂深处拯救人类,这不正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吗?自我觉悟、自我拯救、自作主宰、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自由自在,这不深合禅之精神、佛之本性吗?故古龙武侠小说智慧之深、见地之高、境界之妙在整个新武侠小说界无出其右者。
借用尼采的“精神的三种变形”之说法,我们可以从内在本性上窥见古龙武侠小说的真实脉络(并不等于时间顺序):骆驼是承担命运重负的大勇者,狮子是追求自主命运的大智者,儿童则是本来天真的自由者,由承载而升华而复归本性,正是走向解脱、达到自由的必经之路。李寻欢就是古龙武侠精神的第一种变形,命运重负的承担者——虽然造成这种命运的根源非他,而就是李寻欢自身的性格。悲天悯人、宽恕他人和成全别人这些人类近乎圣者的优秀品格却是李寻欢爱情悲剧(也间接造成龙啸云、林诗音甚至龙小云的悲剧)的根源,因为爱情的真谛是两情相悦,而不是为了友情或其他感情而牺牲爱情,由性格的悖论带来的命运的无奈除了承担还能有什么选择?也许只有佛的一句话能让李寻欢感到一丝慰藉吧:受苦就是消苦,只是这苦李寻欢和林诗音究竟要到何时才能消尽?难道必须要等到缘分已尽?李寻欢纵有飞刀在手,却也斩不断对林诗音的情丝,难怪李贺要吟出千古绝唱:“天若有情天亦老”了。对爱情的真正“成全”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成全”穿越时空,终于在小李飞刀的传人那里,叶开以及傅红雪身上真正实现,在《边城浪子》和《天涯明月刀》的结尾,叶开和傅红雪都找到了自己感情的归宿,所幸的是,叶开和傅红雪都继承了李寻欢博大的爱和宽恕精神,而不具有李寻欢注定造成爱情悲剧的性格,叶开的洒脱使他天生就能超越阻碍爱情的枷锁,而傅红雪的坚执与对生命真谛的觉悟最终使得他的爱情能够结出硕果,于是古龙武侠精神就进入了第二种变形,追求自主把握命运之路由此展开。犹如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所说:“他越想向光明的高处生长,他的根便越深深的深入土里、黑暗的深处去——深入恶里去”,的确,无论是傅红雪还是谢晓峰,都是“先深入恶里去”,都是先沉沦到人性的最黑暗之处,而后通过艰苦卓绝的炼狱将自己提升到人性的最光明之处,在此最光明之处,就是人的生命的最真实境界,古龙武侠精神的第三种变形于斯而得以完成,在古龙武侠小说精神的最底层也可以说是最高处,陆小凤和楚留香向我们招手,李寻欢的悲和傅红雪的苦在凤凰涅槃之后终究化为陆小凤和楚留香的笑,承担命运重负的大侠和苦苦求索自由的浪子在转过了人生的重重险滩后在游戏人生的游侠和欢乐英雄那里唱出了生命的欢歌,谱写出了自由的诗篇,达到了儿童那种“神圣的肯定”,“返璞归真”和“游戏”的境界,还是用尼采的话来说吧:“生的哀歌成了生的礼赞”。虽然两人还是有些不同,因为陆小凤更为真实可亲,是古龙武侠小说之中最具有凡人色彩的男主角之一,而楚留香更完美,完美的几乎接近于神,但两人的精神气质都与我们内心深处的自由本性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让我们化用青年尼采的代表作《悲剧的诞生》最后一段话作为古龙整个武侠小说心路历程的揭示:在美的不断流转中,我们怎能不举起双手对着陆小凤和楚留香高喊:“幸福的游侠和欢乐英雄啊,你们是多么伟大啊”,然而,古龙也许会以梦幻般的眼光望着他,说道:“我的朋友啊,你也应该说:他们受过多少苦难,才能够这样美呀!走,让我们喝酒去,把人生所有的痛苦都忘掉吧,让我们快快乐乐的生活吧。”——作为一个参照,对于很多人常问的问题:古龙最具有代表意义的作品是哪些?答案当然是《多情剑客无情剑》、《天涯明月刀》和《楚留香传奇》(《陆小凤传奇》的意义可与《楚留香传奇》并列)。实际上流传已久的有关古龙作品的那句“小李飞刀成绝响,人见不见楚留香”已经给出了最基本的答案,只是我们在此再加上了一个过渡环节傅红雪,使得古龙作品的精神发展逻辑更为完整而已。如果更详细展开的话,在李寻欢这一环附近还可以加上叶开等,在傅红雪这一环周围还可以加上萧十一郎、孟星魂等等。换句话说,古龙最经典的作品就是三大系列:《多情剑客无情剑》、《楚留香传奇》和《陆小凤传奇》。至于《多情剑客无情剑》之前的作品,虽然不乏经典之作,但不是古龙独有的风格,故不能算做古龙的代表作;同样,象铁中棠这样的大侠虽然境界也极为崇高,但不是古龙独有的特色,所以,金庸所塑造的具有自己独特意义的侠客有五个:郭靖、杨过、张无忌、萧峰和令狐冲,与此对应,古龙所塑造的具有自己独特意义的侠客也有五个:李寻欢、傅红雪、楚留香、陆小凤和谢晓峰。如果金庸加上虚竹和段誉是七个,则古龙也可以加上叶开和萧十一郎,等等。
最后,说明一下为什么古龙的作品难以被大多数人接受和推许的原因所在。
首要的原因当然是古龙在其作品中所揭示的境界太过于高绝,常人难以企及,犹如禅学,如果不是上上根器,则感觉禅学无异于梦呓。金庸的作品尽可能详尽、几乎完整的揭示了武学的各个境界和层次,唯独对至高无上的具有禅宗顿悟色彩的绝顶武学之境界缺乏直接的揭示。古龙对武学境界的揭示,其长处和才气体现在上半截,古龙对绝顶或极高境界武学的揭示比任何一个人包括金庸都要更好,都要更变幻莫测,都更美妙。所以可以这么说,金庸所揭示的武学境界是一条龙的全体,具有深厚的学养,但灵性没有得到充分彰显,古龙揭示的武学境界就是龙的眼睛,古龙之于金庸、之于整个武侠小说就是画龙点睛。但古龙的长处同时也是他的短处,世界上毕竟还是常人居多,更多的人比较容易理解金庸武学所反映的境界,而对古龙武学所反映的境界,多数人会认为不知所云,难以索解,甚至认为古龙故作高深。这不是古龙的错,也不是读者的错,只是他们互不当机而已。
第二个原因,象有些人所说的那样,古龙的作品中“杀气”太重。这种现象的确存在,而且也许正因为如此,古龙的作品读起来似乎不如梁羽生的作品典雅优美,也比不上金庸的作品赏心悦目,但要注意,所谓的杀气太重只是古龙作品的表象,而不是其本色,因为无论多么重的杀气最终都会被人性的真善美所化解,被人对生命的热爱所荡涤,被主人公自主把握命运的追求所超越,事实上,真正用心阅读古龙作品的人都会发现,古龙从来就没有提倡或欣赏杀戮,相反,我们在孟星魂、傅红雪或谢晓峰身上看到的是仇恨或杀戮如何给他们带来痛苦、内心的不安以及对生活的厌倦,仇恨或杀戮如何让人走向虚无和异化,这与我们从李寻欢、叶开和楚留香身上看到的伟大的博爱和宽恕精神是相反相成、互斥互补的。我们看到:在《三少爷的剑》中,燕十三使出至杀的第十五剑时,他并没有赢得与谢晓峰对决的胜利,因为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而当他消灭了自己肉体因此第十五剑也随之而绝灭时,他的眼神是如何安详,内心也终于归于平静,为什么燕十三会充满恐惧?那只是因为至杀的第十五剑违背了剑道的最高原则——天心唯仁,造成对燕十三生命和灵魂的反噬;为什么燕十三临终前内心终于归于平静?那只是因为燕十三虽然消灭了自己的肉体,他的灵魂却获得了解脱。我们也看到:在《流星蝴蝶剑》中,律香川和陆漫天的阴谋之所以失败,最关键的因素就是他们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有算到孟星魂和小蝶、和孙玉伯之间的感情,人们之间的感情是无法算计的,所以:“人性永存,阴谋必败”,我们看到的是杀机和阴谋如何被人的真情击得粉碎。我们还看到:在《天涯明月刀》中,傅红雪为什么不能放下他的刀?因为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公子羽这样的人存在,他就只能甚至必须采取以杀止杀的方式扫除一切害人虫,这与金庸武侠小说中少林寺方丈方正大师所说的“杀一独夫而救千人万人,正是大慈大悲的行径”异曲同工。我们更看到:在《陆小凤传奇》中,剑神西门吹雪从未错杀一人,从未妄杀无辜,死于他剑下不是作恶多端、欺压良善的恶霸,就是出卖朋友、背叛江湖道义的小人。我们必看到:还是在《天涯明月刀》中,萧四无问傅红雪他的刀究竟哪一点比不上叶开,傅红雪回答道:因为叶开所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所以他的刀上就有一种无坚不摧的正气。楚留香从不杀一人、李寻欢伟大的宽恕精神是以德报怨,是仁爱,傅红雪以杀止杀是以直报怨,是正义,与金庸笔下为国为民的大侠一样,他们都超越了传统武侠以怨抱怨、快意恩仇的局限,他们至少比《水浒传》中不分青红皂白、先拿着大斧乱砍一阵的李逵或杀得兴起就可以连杀十几个无辜的“英雄”武松或开黑店、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等要高尚的多。所以,看透古龙武侠小说的表象而到达其精神深处,我们看到的不是对杀气和仇恨的渲染,而是对天道和人性中慈心不杀和惩恶扬善之本性的褒扬。因此,虽然与梁羽生和金庸的作品表面上具有很大的不同,但古龙的作品带给人的是另一种美感,一种顿悟后的解放和愉悦,自由自在的解脱。
金庸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