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咏,自号乖崖,山东鄄城人,是北宋太宗、真宗两朝的名臣,死后諡忠定,所以称为张忠定。宋人笔记小说中有不少关于他的轶事。
张咏未中举时,有一次经过汤阴县,县令和他相谈投机,送了他一万文钱。张咏便将钱放在驴背上,和一名小童赶驴回家。有人对他说:“前面这一带道路非常荒凉,地势险峻,时有歹人出没,还是等到有其他客商后结伴同行,较为稳便。”张咏道:“天气冷了,父母年纪已大,未有寒衣,我怎么能等?”只备了一柄短剑便即启程。
走了三十余里,天已晚了,道旁有间孤零零的小客栈,张咏便去投宿。客栈主人是个老头,有两个儿子,见张咏带了不少钱,很是欢喜,悄悄的道:“今夜有大生意了!”张咏暗中听见了,知道客栈主人不怀好意,于是出去折了许多柳枝,放在房中。店翁问他:“那有甚么用?”张咏道:“明朝天没亮就要赶路,好点了当火把。”他说要早行,预料店主人便会提早发动,免得自己睡着了遭到了毒手。
果然刚到半夜,店翁就命长子来叫他:“鸡叫了,秀才可以动身了。”张咏不答,那人便来推门。张咏早已有备,先已用床抵住了左边一扇门,双手撑住右边那扇门。那人出力推门,张咏突然松手退开,那人出其不意,跌撞而入。张咏回手一剑,将他杀了,随即将门关上。过不多时,次子又至,张咏仍以此法将他杀死,持剑去寻店翁,只见他正在烤火,伸手在背上搔痒,甚是舒服,当即一剑将他脑袋割了下来。黑店中尚有老幼数人,张咏斩草除根,杀得一个不留,呼童率驴出门,纵火焚店,行了二十里天才亮。后来有行人过来,说道来路上有一家客栈失火。(出宋人刘斧《青琐高议》:“汤阴县,未第时胆勇杀贼”。)
《宋史·张咏传》说他“少负气,不拘小节,虽贫贱客游,未尝下人。”又说他“少学击剑,慷慨好大言,乐当奇节。”宋史中记载了他的两件事,可以见到他个性。有一次有个小吏冒犯了他,张咏罚他带枷示众。那小吏大怒,叫道:“你若是不杀我头,我这枷就戴一辈子,永远不除下来。”张咏也大怒,即刻便斩了他头。这件事未免做得过分,其实不妨让他戴着枷,且看他除不除下来。
另一件事说有个士人在外地做小官,受到悍仆挟制,那恶仆还要娶他女儿为妻,士人无法与抗,甚是苦恼。张咏在客店中和他相遇,得知了此事,当下不动声色,向士人借此仆一用,骑了马和他同到郊外去。到得树林中无人之处,挥剑便将恶仆杀了,得意洋洋的回来。他曾对朋友说:“张咏幸好生在太平盛世,读收自律,若是生在乱世,那真不堪设想了。”
笔记《闻见近录》中,也记载了张咏杀恶仆的故事,叙述比较详细。那小官亏空公款,受到恶仆挟制,若不将长女相嫁,便要去出首告发。合家无计可施,深夜聚哭。张咏听到了哭声,拍门相询,那小官只说无事,问之再三,方以实情相告。张咏次日便将那恶仆诱到山谷中杀了,告知小官,说仆人不再回来,并告诫他以后千万不可贪污犯法。
张咏生平事业,最重要的是做益州知州(四川的行政官)。
宋太宗淳化年间,四川地方官压迫剥削百姓,贫民起而作乱,首领叫做王小波,将彭山县知县齐元振杀了。这齐元振平时诛求无厌,剥削到的金钱极多。造反的百姓将他肚子剖了开来,塞满铜钱,人心大快。后来王小波为官兵所杀,余众推李顺为首领,攻掠州县,声势大盛。太宗派太监王继恩统率大军,击破李顺,攻克成都。
据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李顺逃走的方法甚妙:官兵大军围城,成都旦夕可破,李顺突然大做法事,施舍僧众。成都各处庙宇中的数千名和尚都去领取财物。李顺都下数千人同时剔度为僧,改剪僧服。到得傍晚,东门西门两处城门大开,万余名和尚一齐散出。李顺早已变服为僧,混杂其中,就此不知去向,官兵再也捉他不到。官军后来捉到一个和李顺相貌很像的长须大汉,将他斩了,说已杀了李顺,呈报朝廷冒功。
李顺虽然平了,但太监王继恩统军无方,扰乱民间,于是太宗派张咏去治蜀。王继恩捉了许多乱党来交给张咏办罪,张咏尽数将他们放了。王继恩大怒。张咏道:“前日李顺胁民为贼,今日咏与公化贼为民,有何不可哉?”王继恩部下士卒不守纪律,掠夺民财,张咏派人捉到,也不向王继恩说,径自将这些士兵绑了,投入井中淹死。王继恩也不敢向他责问,双方都假装不知。士兵见张咏手段厉害,就规矩得多了。
太宗深知这次四川百姓造反,是地方官逼出来的,于是下罪已诏布告天下,深自引咎,诏中说:“朕委任非当,烛理不明,致彼亲民之官,不以惠和为政,管榷之吏,惟用刻削为功,挠我蒸民,起为狂寇。念兹失德,是务责躬。改而更张,永鉴前弊,而今而后,庶或警予!”他认为百姓所以造反,都因自己委任官吏不当,处理政务不明而造成,实在是自己的“失德”。后世的大领袖却认为自己总是永远正确的,一切错误过失全是百姓不好,比之宋太宗赵光义的风度和品格来,那可差得远了。
张咏很明白官逼民反的道理,治蜀时很为百姓着想,所以四川很快就太平无事。
他在乱事平定后安抚四川,深知百姓受到压迫太甚时便会铤而走险的道理。后来他做杭州知州,正逢饥荒,百姓有很多人去贩卖私盐度日,官兵捕拿了数百人,张咏随便教训了几句,便都释放了。部属们说:“私盐贩子不加重罚,恐怕难以禁止。”张咏道:“钱塘十万家,饥者十之八九,若不贩盐求生,一旦作乱为盗,就成大患了。待秋收之后,百姓有了粮食,再以旧法禁贩私盐。”《宋史》记载了这一件事,当是赞美他的通情达理。中国儒家的政治哲学,以宽厚爱民为美德,不若法家的苛察严峻。
王小波在四川起事时,以“均贫富”为口号,他对众贫民说:“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续资治通鉴》宋太宗淳化四年)。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称:“蜀中剧贼李顺,陷剑南、两川,关右震动,朝廷以为忧。后王师破贼,袅李顺,收复两川,书功行赏,了无间言。至景佑中,有人告李顺尚在广州。巡检使臣陈文琏捕得之,乃真李顺也,年已七十余,推验明白,囚赴阙,复按皆实。朝廷以平蜀将士功赏已行,不欲暴其事,但斩顺,赏文琏二官,仍阁门祗候。文琏,泉州人,康定中老归泉州,子尚识之。文琏家有‘李顺案款’,本末甚详。顺本味江王小博(按:应为王小波,音近)之妻弟。始王小博反于蜀中,不能抚其徒众,乃共推顺为主。顺初起,悉召乡里富人大姓,令具其家所有财粟,据其生齿足用之外,一切调发,大赈贫乏。录用材能,存抚良善,号令严明,所至一无所犯。时两蜀大饥,旬日之间,归之者数万人。所向州县,开门延纳,传檄所至,无复完垒。及败,人尚怀之,故顺得脱去三十余年乃始就戮。”
沈括虽称李顺为“贼”,但文字中显然对他十分同情。李顺的作风也很有人情味,并不屠杀富人大姓,只是将他们的财物粮食拿出来赈济贫民,同时根据富户家中人丁数目,留下各人足用的粮食。
《青琐高议》中,又记载李顺乱蜀之后,凡是到四川去做官的,都不许携带家眷。张咏做益州知州,单骑赴任。部属怕他执法严厉,都不敢娶妾侍、买婢女。张咏很体贴下属的性苦闷,于是先买了几名侍姬,其余下属也就敢置侍姬了。张咏在蜀四年,被召还京,离京时将侍姬的父母叫来,自己出钱为众侍姬择配嫁人。后来这些侍姬的丈夫都大为感激,因为所娶到的都是处女。《青琐高议》这一节的题目是“张乖崖,出嫁侍姬皆处女。”
苏辙的《龙川别志》中,记载张咏少年时喜饮酒,在京城常和一道人共饮,言谈投机,分别时又大饮至醉,说道:“和道长如此投缘,只是一直未曾请教道号,异日何以认识。” 道人说道:“我是隐者,何用姓名?”张咏一定要请教。道人说道:“贫道是神和子,将来会和阁下在成都相会。”日后张咏在成都做官,想起少年时这道人的说话,心下诧异,但四下打听,始终找他不到。后来重修天庆观,从一条小径走进一间小院,见堂中四壁多古人画像,尘封已久,扫壁而视,见画像中有一道者,旁题“神和子”三字,相貌和从前共饮的道人一模一样。原来神和子姓屈突,名无为,字无不为,五代时人,有著作,便以“神和子”三字署名。(故事很怪。“屈突无不为”的名字也怪,苏子由居然会相信这种神怪故事而记载了下来!)
在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同样有个先知预见的记载:张咏少年时,到华山拜见陈抟,想在华出隐居。陈抟说:“如果你真要在华山隐居,我便将华山分一半给你(据说宋太祖和陈抟下棋输了,将华山输了给他)。但你将来要做大官,不能做隐士。好比失火的人家正急于等你去救火,怎能袖手不理?”于是送了一首诗给他,诗云:“征吴入蜀是寻常,歌舞筵中救火忙,乞得金陵养闲散,也须多谢鬓边疮。”当时张咏不明诗意,其后他知益州、知杭州,又知益州,头上生恶疮,久治不愈,改知金陵,均如诗言。
世传陈抟是仙人,称为陈抟老祖。这首诗未必可信,很可能是后人在张咏死后好事捏造的。
沈括是十一世纪时我国渊博无比的天才学者,文武全才,文官做到龙图阁直学士,曾统兵和西夏大战,破西夏兵七万。他的《梦溪笔谈》中有许多科学上的创见。英人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文明史》第一卷中,曾将该书内容作一分析,详列书中涉及算学、天文历法、气象学、地质、地理、物理、化学、工程、冶金、水利、建筑、生物、农艺、医学、药学、人类学、考古、语言学、音乐、军事、文学、美术等等学问,而且各有独到的见地,真是不世出的大天才,《梦溪笔谈》中另外还记录了张咏的一则轶事:
苏明允(苏东坡的父亲)常向人说起一件旧事:张咏做成都知府时,依照惯例,京中派到咸都的京官均须向知府参拜。有一个小京官,已忘了他的姓名,偏偏不肯参拜。张咏怒道:“你除非辞职,否则非参拜不可。”那小京官很是倔强,说道:“辞职就辞职。”便去写了一封辞职书,附诗一首,呈上张咏,站在庭中等他批准。张咏看了他的辞呈,再读他的诗,看到其中两句:“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意浓。”不禁大为称赏,忙走到阶下,握住他手,说道:“我们这里有一位诗人,张咏居然不知道,对你无礼,真是罪大恶极。”和他携手上厅,陈设酒筵,欢语终日,将辞职书退回给他,以后便以上宾之礼相待。
张咏性子很古怪,所以自号“乖崖”,乖是乖张怪僻,崖是崖岸自高。宋史则说:“乖则违众,崖不利物。”他生平不喜欢宾客向他跪拜,有客人来时,总是叫人先行通知免拜。如果客人礼貌周到,仍是向他跪拜,张咏便大发脾气,或者向客人跪拜不止,连磕几十个头,令客人狼狈不堪,又或是破口大骂。他性子急躁得很,在四川时,有一次吃馄饨(现在四川人称为“抄手”,当时不知叫作甚么?),头巾上的带子掉到了碗里,他把带子甩上去,一低头又掉了下来。带子几次三番的掉入碗里,张咏大怒,把头巾抛入馄饨碗里,喝道:“你自己请吃个够罢!”站起身来,怒气冲冲的走开了。(见《玉壶清话》)
他有时也很幽默。在澶渊之盟中大出风头的寇准做宰相,张咏批评他说:“寇公奇材,惜学术不足尔。”后来两人遇到了,寇准大设酒筵请他,分别时一路送他到郊外,向他请教:“何以教准?”张咏想了一想,道:“《霍光传》不可不读。”寇准不明白他的用意,回去忙取《霍光传》来看,读到“不学无术”四字时,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说:“张公原来说我不学无术。”
他治理地方,很爱百姓,特别善于审案子,当时人们曾将他审案的判词刊行。他做杭州知州时,有个青年和姐夫打官司争产业。那姐夫呈上岳父的遗嘱,说:“岳父逝世时,我小舅子还只三岁,岳父命我管理财产,遗嘱上写明,等小舅子成人后分家产,我得七成,小舅子得三成。遗嘱上写得明明白白,又写明小舅子将来如果不服,可呈官公断。”说着呈上岳父的遗嘱。张咏看后大为惊叹,叫人取酒浇在地下祭他岳父,连赞:“聪明,聪明!”向那人道:“你岳父真是明智。他死时儿子只有三岁,托你照料,如果遗嘱不写明分产办法,又或者写明将来你得三成,他得七成,这小孩子只怕早给你害死了,哪里还能长成?”当下判断家产七成归子,三成归婿。当时人人都服他明断。
中国向来传统,家产传子不传女。张咏这样判断,乃是根据人情和传统,体会立遗嘱者的深意,自和现代法律的观念不同。这立遗嘱者确是智人,即使日后他儿子遇不着张咏这样的智官,只照着遗嘱而得三成家产,那也胜于被姐夫害死了。
《青琐高议》中还有一则记张咏在杭州判断兄弟分家产的故事:张咏做杭州知府时,有一个名叫沈章的人,告他哥哥沈彦分家产不公平。张咏问明事由,说道:“你两兄弟分家,已分了三年,为甚么不在前任长官那里告状?”沈章道:“已经告过了,非但不准,反而受罚。”张咏道:“既是这样,显然是你的不是。”将他轻责数板,所告不准。
半年后,张咏到庙里烧香,经过街巷时记起沈章所说的巷名,便问左右道:“以前有个叫沈章的人告他哥哥,住在哪里?”左右答道:“便在这巷里,和他哥哥对门而居。”张咏下马,叫沈彦和沈章两家家人全部出来,相对而立,问沈彦道:“你弟弟曾自我投告,说你们父亲逝世之后,一直由你掌管家财。他年纪幼小,不知父亲传下来的家财到底有多少,说你分得不公平,亏待了他。到底是分得公平呢,还是不公平?”沈彦道:“分得很公平。两家财产完全一样多少。”又问沈章,沈章仍旧说:“不公平,哥哥家里多,我家里少。”沈彦道:“一样的,完全没有多寡之分。”
张咏道:“你们争执数年,沈章始终不服、到底谁多谁少,难道叫我来给你们两家一一查点?现在我下命令,哥哥的一家人,全部到弟弟家里去住;弟弟的一家人,全部到哥哥家里去住。立即对换。从此时起,哥哥的财产全部是弟弟的,弟弟的财产全部是哥哥的。双方家人谁也不许到对家去。哥哥既说两家财产完全相等,那么对换并不吃亏。弟弟说本来分得不公平,这样总公平了罢?”
张咏做法官,很有些异想天开。当时一般人却都十分欣赏他这种别出心裁的作风,称之为“明断”。
张咏为人严峻刚直,但偶尔也写一两首香艳诗词。宋人吴处厚《青箱杂记》中云:“文章纯古,不害其为邪。文章艳丽,亦不害其为正。然世或见人文章铺陈仁义道德,便谓之正人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谓之邪人,兹亦不尽也。”文中举了许多正人君子写香艳诗词的例子,其中之一是张咏在酒席上所作赠妓女小英的一首歌:“天教搏百花,作小英明如花。住近桃花坊北面,门庭掩映如仙家。美人宜称言不得,龙脑薰衣香入骨。维扬软毂如云英,亳郡轻纱似蝉翼。我疑天上婺女星之精,偷入筵中名小英;又疑王母侍女初失意,谪向人间为饮妓。不然何得肤如红玉初碾成,眼似秋波双脸横?舞态因风欲飞去,歌声遏云长且清。有时歌罢下香砌,几人魂魄遥相惊。人看小英心已足,我见小英心未足。为我离歌送一杯,我今赠汝新翻曲。”这首歌颇为平平,张乖崖豪杰之士,诗歌究非其长。他算是西昆派诗人,所作诗录入《西昆酬唱集》,但好诗甚少。
张咏发明了一种东西,全世界的成年人天天都要使用:钞票。他治理四川时,觉得金银铜钱携带不便,于是创立“交子”制度,一张钞票作一千文铜钱。这是中国最早的纸币,也是全世界最早的纸币。世界上很多人知道电灯、电话、盘尼西林等等是谁发明的,但人人都喜欢的钞票,却很少人知道发明者是张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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