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近人生,不走捷径——黄蓉、杨过何以如此生动——一个细节写活一个人物——“叫花鸡”的启迪——让人读着都要流口水——高潮正由铺垫而来——曲尽人情世趣,写出日常生活无穷韵味——“疾雷之余,忽见好月”
——“闲笔”的妙用
金庸武侠小说为什么那样受人欢迎?原因当然很多。其中奥秘之一,我以为在于他的作品贴近人生,曲尽人情世趣。
金庸把武侠小说大大生活化了。
金庸小说武侠其表,世情其实,透过众多武林人物的描绘,深入地写出历史和社会的人生百态,体现出丰富复杂的现实内容。新派武侠小说家如梁羽生、古龙,也写了一些很不错的作品。但如果说梁羽生的小说人物有时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古龙的小说多具神怪色彩,有点走偏锋的话,那么,金庸的小说就贴近生活得多。金庸小说既表现出十分神奇惊人的艺术想象力,又融贯着许多深切精妙的人生体验和丰富充实的生活情理,两者可以说真正做到了相得益彰。
武侠小说并非写得越荒诞不经越好。那种“口吐白光一道,百里之内取人首级易如反掌”式的描写,是很容易叫读者腻味的。旧派武侠小说写了许多剑仙斗法、神怪逞能的内容,这并不是它的成功,恰恰是它的弱点和失败。
有的学者曾经这样谈到一些旧派武侠作品,说它们写的武功除了辟谷导气、防身拳术之外,竟然包括:一是役鬼驱神,降龙伏虎;二是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三是奇门遁甲,诸般变化;四是口吐白光,飞剑杀人;五是驾云御风,烧鼎炼丹;六是养性修心,脱胎换骨;(1)简直只有神仙妖魔才能做到。这是作家取巧走捷径的办法,也是不成功的办法。其实,即使像《西游记》、《聊斋志异》这些写神仙妖魔的作品,真正取胜之处,也在曲折而精微地展示人情世态。孙悟空得知弼马温属于何种品级之后就很不服气,以致大闹天宫,表现得非常率真可爱;猪八戒高老庄招亲,天长日久,就把他又懒又馋的本性和盘托出;这些都把性格、人情写绝了,读来何等有趣!胡适谈到《聊斋志异》时也说:“写鬼狐却都是人情世故。”(2)这可以说道出了各类小说艺术的秘密。武侠小说也不例外。作者只有写出自己最深切也最精妙的人生体验,才能唤起读者情绪上、感情上的共鸣,使读者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参悟某种特定的——或悲壮或优美或喜剧性的——人生境界,领略生活的诸多情趣。
武侠小说当然要写打斗,而且必须写得紧张热闹,曲折离奇,引人入胜,否则就不成其为武侠小说。然而,武侠小说又必须同时写好日常生活,写好许多生活化的笔墨,使作品变得活泼多姿,富有情趣。只会写打斗的武侠小说,即使将打斗本身写得多么生动,也仍不免给人单调、局促、干枯之感。
真正的高手总是多面手:他不但善于编织故事并写好打斗场面,而且善于写出许多动人的生活化的笔墨,写出日常生活中的无穷韵味;不但能够写好武的高潮,而且能够写好文的高潮,从而使作品显得从容舒展,血肉丰满,耐人品味。可以说,武侠小说能否重视并写好许多生活化的笔墨,既是检验作家有无高度审美自觉的标志,也是衡量作品艺术圆熟与否的重要尺度。
在近代以来的武侠小说中,平江不肖生(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之所以获得不少读者,原因就在于他不但懂得武术,努力写好打斗,而且还写了一定分量的日常生活,有不少颇具情趣的生活化的笔墨。他写湘西,写辰州排客,写风土人情,都很有特点,能吸引住读者。
到金庸,则自觉地大量地抒写日常生活。在金庸的作品中,尤其在他稍后那些圆熟的作品中,生活化的笔墨占据了很大比重。无论是《天龙八部》,还是《侠客行》、《笑傲江湖》,都有相当多的篇幅在进行日常生活的描写,其中有些是和打斗紧密融合的,有些则是与主要情节无关的相对独立的篇章,但不管哪一部分,都各自充溢着生活的芬芳。金庸封笔之作《鹿鼎记》,更是大大地生活化了,同时也大大地喜剧化了的一部有独特韵味的作品。不仅如此,甚至当70 年代作者回头修改五十年代的早期作品时,他还有意识地增补了若干生活化的笔墨。金庸1972 年写的《射雕英雄传》后记就很值得注意,他说:
[《射雕英雄传》]修订时曾作了不少改动。删去了一些与故事或人物并无必要联系的情节,如小红鸟、蛙蛤大战、铁掌帮行凶等等,除去了秦南琴这个人物,将她与穆念慈合而为一。也加上一些新的情节,如开场时张十五说书、曲灵风盗画、黄蓉迫人抬轿与长岭遇雨、黄裳撰作《九阴真经》的经过等等。我国传统小说发源于说书,以说书作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3)
这里所说的增补的部分,有的为了点染时代气氛,有的为了烘托人物性格,有的为了把关节交代得更加清楚,但更重要、更根本的目的,我以为还在于用生活化的笔墨来增强小说描写的韵味和艺术的亲切感。从全书主要情节来衡量,张十五说书和黄蓉迫人抬轿,都是不关大局、可有可无的琐事,完全可以不必增写;然而从刻画人物或构成一种生活气氛来说,它们非常重要,简直是神来之笔,增补之后的艺术韵味就大不相同。中国古人讲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4)西方理论家如叔本华则谓:“小说家的事业不是述说重大事实,而是使小事有趣。”(5)道理可谓相通。金庸通过生活化的笔墨,注意发掘和表现的,正是这种艺术韵味和亲切感。可以说,把武侠小说生活化,已经成为金庸创作的一大特点和一大优点。
所谓写日常生活,当然不是为人物记流水账,更不是无节制地什么都写。
《射雕英雄传》写郭靖远离大漠、与母亲分别一年多之后重新相聚,惜墨如金,只用了十二个字:“郭靖母子相见,自有一番悲喜。”(页1409)而对另一些似乎可长可短、表面上与全书之主要情节并无直接关联的内容,作者却放开笔墨,大写特写。这里的关键,全看作者小说艺术的内在需要。正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大体上说,金庸武侠小说中的生活化笔墨,服务于三个目的。
一曰出人物
《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蓉,在张家口出场时装扮成衣衫褴褛的少年男子模样。郭靖在她仿佛受人欺侮时,代她付了肉馒头钱,她却以肉馒头喂狗。
点了几十碗菜,冷后又倒掉,重新再点热菜。才从饭馆出来,又喊肚饿,要进当地最高档的长庆楼。然而郭靖毫不计较这些,只觉得她谈吐不凡,见多识广,真诚爽朗,于是和她十分投契,竟然一见如故。临别时郭靖赠以貂裘,她却又开口向郭靖讨了汗血宝马。作者不惜许多笔墨来详细描述两人初次见面的情形,就是为了有力地突现黄蓉这个自幼失去母亲、又跟父亲闹了别扭的姑娘那种聪明得犹如精灵,顽皮到近乎刁钻,纯真而带点任性,孤单而渴求知己的性格,同时也反衬出郭靖的憨厚、诚朴、拙讷、慷慨和豪爽。没有这些生活化的笔墨,两位主人公相反相成的性格就写不出来。
再看《神雕侠侣》中的杨过,他的性格也是在生活化的笔墨中自然地展现的。杨过出场时“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跃跃的过来”
(页47),“脸上贼忒嘻嘻,说话油腔滑调”(页48),写得极为传神。杨过在桃花岛与少年伙伴们相处,在终南山当全真教的徒孙,都表现出桀骜不驯、精明刁钻、伶俐机变的个性特点。他碰巧被分配当了赵志敬的徒儿,而此人心胸狭隘,爱摆架子,武功不高,却十分粗暴蛮横,杨过自然不服气,挨打以后回骂赵志敬为“狗贼,臭道士,长胡子山羊”(页153),虽然身上疼痛不堪,竟丝毫没退缩之意。当赵志敬答应不再打他时,他帮助师父在丘处机面前遮掩自己受伤的原因,却毕竟要孩子式地出口恶气,指桑骂槐说什么:“突然之间来了一条疯狗,不问情由的扑上来便咬,弟子踢它赶它,那疯狗却越来越凶。弟子只得转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入了山坑。幸好我师父赶来,救了我起来。”(页155)惹得赵志敬复又大怒,事后蓄意报复,对他只教口诀,不教武功。师徒间的紧张气氛顿时加剧。这些笔墨,都写得十分活泼真切,为以后杨过遭遇的重大转折埋下了根由。
用一个细节就能写活一个人,这是金庸生活化笔墨所显示出的非凡本领。以《天龙八部》为例,丐帮帮主乔峰当众为慕容家不会滥杀无辜作辩护时,就只举出他亲眼见到的一桩生活琐事。那是有关慕容属下一位名叫风波恶的庄主的故事。这位庄主武功高强而脾气犟直,爱闹喜斗,有个晚上过独木桥,在桥中间和一个挑着粪担的农民相遇,互不相让,僵持了大半夜。风波恶认为自己先走上桥,按先后次序应该对方让自己。而那个农民认为自己挑着一担粪,对方是空手,应该退让的是对方。双方较上了劲。到后来,那个农民出口骂了许多脏话,甚至抓粪水洒了风波恶一脸。这时,连站在远处观看的乔峰都觉得“糟糕,这乡下人自寻死路”。眼见风波恶大怒之下,举掌朝农民天灵盖上击去。但他掌到空中,突然停住了,哈哈大笑说:“老兄,你跟我比耐心,到底是谁赢了?”那农民也真惫赖,不肯认输,说道:“我挑了粪担,自然是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粪担,我空身站着,且看谁输谁赢?”
风波恶道:“也说的是!”便伸左手从他肩头接过粪担,用掌平平托住,并且笑道:“我就这么托着,不许换手,咱们对耗,是谁输了,谁就喝干了这一担大粪。”(页621—623)农民不敢再闹,急忙后退,心慌意乱中踏了个空,便向河中掉下。哪知风波恶立即伸右手抓住他衣领,左手平托一担粪,身子一纵,轻轻落到对岸,口中叫着“过瘾”,施展轻功走了。这桩琐事非常出色地写出了风波恶的人品和性格,显出他脾气虽然有点犟和怪,但却心地善良,不欺侮人,不但不是滥杀无辜的角色,而且是一个真正的好汉。一个细小情节能在刻画人物方面发挥这么有力的作用,实在难得。鲁迅说作家要用最俭省的笔墨去“画眼睛”和“写灵魂”,这应该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它正是金庸武侠小说特有的长处。
二曰出高潮
这是金庸小说中生活化笔墨的另一层作用。作者用谈叙家常的轻松笔调,写一些似乎无关大局的生活琐事,却又绝非可有可无,而是在做着重要的铺垫:为关键情节的发展奠定基础,为书中高潮的到来作着准备。由于这些生活化笔墨往往多姿多彩,读来十分亲切,引导读者于不知不觉中向高处攀登,自然而然地进入紧张奇特的佳境。极平常的生活琐事,在金庸笔下,竟收到了最神奇的艺术功效。
我们不妨也来举一些例子。
郭靖跟从洪七公学习降龙十八掌这个情节,对《射雕英雄传》整个故事的发展以及斗争走向高潮,无疑具有关键性的作用。而这个情节就完全依赖生活化的笔墨来完成的。第十二回写黄蓉、郭靖两人在路上刚做好一只香喷喷的叫化鸡,一个中年乞丐忽然神情猴急地走过来要求:“撕作三份,鸡屁股给我。”黄蓉发现他拿着酒葫芦的右手缺一根食指,心中一凛,想起人们所说“九指神丐”的事,觉得可能“逢上了前辈高人”,就撕下半只鸡给了这个馋涎欲滴的乞丐。这个中年叫化子风卷残云般吃得干干净净,一面吃,一面不住赞美:“妙极,妙极,连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这般了不起的叫化鸡。”黄蓉见他吃得高兴,就把手里剩下的半边鸡也递给了他。他一口气把两个年轻人的食物吃光了,心里有了歉意,又见郭靖不肯收受东西,不免神色尴尬,觉得凭空受了人家恩惠,不知怎样报答。郭靖笑着说:“小小一只鸡算什么恩惠?不瞒你说,这只鸡我们也是偷来的。”黄蓉接口说:“我们是顺手牵鸡,你老人家再来顺口吃鸡,大家得个‘顺’字。”那乞丐哈哈大笑,道:“你们两个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页459—460)
郭黄二人最初与洪七公结识的这段文字,写得多么生动,多么风趣!它们仍然注意刻画着性格,却又同时推动情节向高处发展。
接下去,洪七公让他们说出各自的心愿。郭靖仍是摇头不求报答,机灵乖巧的黄蓉却觉得求他教武艺的火候尚未到来,只说自己“还有几样拿手好菜”,逗洪七公高兴得合不拢嘴。三人到一个小镇上找客店住了下来。黄蓉真的亲自采办,动手做出了一菜一汤。菜叫“玉笛谁家听落梅”,汤叫“好逑汤”,名字就雅得不得了,而且色香味俱全。那碗汤的样子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的清香”(页462),而且那些樱桃核已经剜出,嵌进了斑鸠肉做馅,真让人读着都要流口水。再看小说怎样写洪七公品尝那道菜时的情景:洪七公哪里还等她说第二句,也不饮酒,抓起筷子便挟了两条牛肉条,送入口中,只觉满嘴鲜美,绝非寻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诸味纷呈,变幻多端,直如武学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人所莫测。洪七公惊喜交集,细看之下,原来每条牛肉都是由四条小肉条拼成。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
“嗯,一条是羊羔坐臀,一条是小猪耳朵,一条是小牛腰子,还有一条..
还有一条..”黄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厉害..”她一言甫毕,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兔肉揉在一起。”黄蓉拍手赞道:“好本事,好本事。”
(页462)
原来,“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搭配起来,总计有二十五种变化,“合五五梅花之数,又因肉条形如笛子,因此这道菜有个名目,叫做‘玉笛谁家听落梅’。”(页463)吃完这顿饭,洪七公自然更是赞不绝口,更不好意思不教郭靖、黄蓉武艺了。就这样,聪明的黄蓉让洪七公将“降龙十八掌”中十五掌教给了郭靖。而郭靖一学会这套本事,先是在归云庄上对付完颜康、裘千尺、梅超风等人初显威力,后又在桃花岛主招婿时与欧阳克相斗获胜,不但接连闯过几个大关,而且定下了与黄蓉的夫妻情分,可以说这件事关系到他一生的幸福,也关系到全书故事的发展。它真是一段为全书垫底,完全生活化而且写得极其精彩的笔墨,称之为“绝品”,我都觉得并不算夸张。
还可以举《侠客行》主人公的故事做例子。这位主人公,原先是个流浪街头、连姓名都没有的小乞丐,后来却被武林中的大帮——长乐帮拥立为帮主,其经历真是奇极!然而这份极奇特的经历,要化成合情合理的小说情节,就得靠日常的生活化笔墨为之垫底。金庸正是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作者写小乞丐碰巧捡到了武林超级强手谢烟客的一块玄铁令,于是玄铁令的主人按照自己当年所发的毒誓,必须用满足对方要求的方式予以报答。谁知这小乞丐偏偏不肯提什么要求。谢烟客怕他受什么人指使,故意给自己出难题,就试问他各种事情。小说第三章有这样一段描述:谢烟客凝视小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谢烟客大奇,问道:“什么?你叫狗杂种?”小丐道:“是啊,我妈妈叫我狗杂种。”
谢烟客一年之中也难得笑上几次,听小丐那么说,忍不住捧腹大笑,心想:“世上替孩子取个贱名,盼他快快长大,以免鬼妒,那也平常,什么阿狗、阿牛、猪屎、臭猫,都不稀奇,却哪里有将孩子叫为狗杂种的?是他妈妈所叫,可就更加奇了。”
那小丐见他大笑,便也跟着他嘻嘻而笑。谢烟客忍笑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小丐摇头道:“我爸爸?我..我没爸爸。”谢烟客道:“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小丐道:“就是我,我妈妈,还有阿黄。”谢烟客道:“阿黄是什么人?”小丐道:“阿黄是一条黄狗。我妈妈不见了,我出来寻妈妈,阿黄跟在我后面,后来它肚子饿了,走开去找东西吃,也不见了,我找来找去找不到。”(页63—64)
到这里,谢烟客以为小乞丐是个傻小子,就想让他“来求我一件小事”,马虎打发了事。再下去,当小丐连“贼”、“邻居”这些概念全不懂时,谢烟客甚至感到不耐烦,怀疑他是否装傻。就是这样一个小乞丐,无论谢烟客怎样诱导,却总是不求人。吃了馒头,居然由小丐来付钱;遇见枣树,小丐主动上树采集枣子,拿来两人共食;小丐还为谢烟客编树叶帽,以遮烈日;完全不像谢烟客在照护他,倒像他在照护谢烟客。这一切,既显出小丐的傻里傻气,全不懂事,又表明他的淳厚善良,天真坦诚,不但把谢烟客弄得啼笑皆非,连读者也常常为之哑然失笑。在这样一个小乞丐面前,在一系列生活琐事的感染之下,生性暴戾的谢烟客,也不禁从对方的善意关怀中体验到一丝温暖,内心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从而为谢烟客后来给小乞丐传授一点功夫奠定了基础。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琐细入微,却又绝非可有可无。它们实在是精彩之极的笔墨。
金庸小说的这些生活化笔墨,给予读者的感觉是平易自然,亲切合理。
然而,这其实只是外在的表现。若就创作过程而言,我相信它们正是苦心经营、精心编织的结果。上面引述的小乞丐与谢烟客这段对话,也是例证。“我妈妈叫我狗杂种”,这句话里就埋伏着小乞丐的身世之谜。小乞丐所说的“妈妈”,并不真是他的母亲,而是一个因为情场失意、出于嫉妒才把他从亲生父母那里自小掳掠过来的怪僻女人,其实是他母亲的情敌。这女人平时总爱将一股怨气朝他头上发泄,不给他好脸色看,不给他好东西吃,并且常常骂他:“狗杂种,你求我干什么?干么不求你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去?”还对他说:“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什么。人家心中想给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反而惹得人家讨厌。”(页68)这就养成了小乞丐凡事不求人的习性,长大后反倒成全了他。像他这种从乞丐到帮主的大跳跃式的经历,事先必须经过周密设计,留下种种伏线,才能获得良好的阅读效果。金庸的成功正在这里。他用大量生活化的笔墨,合情合理而且意趣盎然地写出小乞丐遇上武林大家谢烟客的这段经历,既显示了谢烟客能教他一点功夫的充足理由,也埋伏下小乞丐身世之谜的种种线索,从而为情节向前推进并将谜底逐步揭开准备了良好的条件。小说笔墨的流畅平易,亲切有致,全由作者大量心血所凝成。同样,黄蓉引洪七公教郭靖降龙十八掌这段熠熠生辉的笔墨,看似随意,也经过了作者精心编织;连洪七公知道黄蓉乃“东邪”黄药师之女后会产生何种波折,都设想到了。作者之所以要在七十年代修订《射雕英雄传》时,补写曲灵风盗画(虚写)、郭靖、黄蓉长岭遇雨这些篇幅,也是为了使全书情节做到严丝密缝,滴水不漏。“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用王安石《题张诗业诗》中两句来形容金庸小说里那些生活化的笔墨,我以为十分贴切。
三曰出情趣
金庸小说的生活化笔墨一般都注意刻画性格并含有情趣。到封笔之作《鹿鼎记》,可以说登上一个高峰。在这部小说里,作者把自己积累的有关社会经验、人情世故的观察了解都融会进去,而且用笔活泼,涉笔成趣,大大减少英雄传奇的成分,有时甚至干脆用些游戏笔墨。《鹿鼎记》是金庸写得最活的一部作品,我们将利用其他机会予以探讨。
这里只想讨论金庸其他许多小说中着重表现生活情趣甚至专写生活情趣的部分。这类笔墨大多出现在一场紧张险峻的厮杀之后,或在新一场严酷战斗到来之前。也许作者有意调节读者的情绪,让他们精神上松弛一下,因而纵笔神驰,曲折有致地状写日常生活中的另一番风光,教人领略另一种人生境界。
《天龙八部》写大理段家与鸠摩智等经过一场紧张较量之后,段誉被鸠摩智点穴,绑架到了慕容家所在的姑苏城外。于是作者笔墨一变,随即写起江南水乡的风光人物。这里碧波荡漾,远水接天,垂柳轻拂,燕语呢喃,在秀丽的景色中,先后出场的是操着吴侬软语的年轻姑娘阿碧、阿朱。她们利用慕容家宠婢的身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干,将武功超群的鸠摩智捉弄得抓耳搔腮,令人忍俊不禁。出自青年女子口中的娴熟苏白,更给本章带来独特的韵味。一路水程,清雅绵软的小曲,香甜爽口的红菱(6),平添风致。两位女子带着段誉划小舟出逃到湖上一段,几乎全是“闲笔”,却曲尽小儿女的情趣(亏金庸想出两位姑娘在小船上当着青年男子要小解的那番对话)。而曼陀山庄前观赏各色茶花,则又为段誉生活带来新的严重波折。就在这两段紧张情节的间隙,作者施展自己对太湖流域生活相当熟悉的特长,信笔写来,将这些篇幅写得极富诗意。
《神雕侠侣》第十八回写杨过与绝情谷主紧张相斗过程中,利用在剑房拣取兵器的片刻,与小龙女喁喁谈情。当时环境极为险恶,杨过却对小龙女表示:“此刻你我相聚,复有何憾?便是万剑穿心,你我也死在一起。”(页728)两人相抱相吻,心魂俱醉,却又勇气倍增,胜券在握。不料恰在这时,小龙女手上无意间被情花刺伤,她与杨过两人协作配合的玉女素心剑法再也不能发挥威力以致败北。这段描述一弛一张,既调节了小说的节奏,又引发出新的意外的情节,大大丰富了笔墨变化。
我们还可举《笑傲江湖》中有关主人公令狐冲的两节文字做例证。
第八章写令狐冲在衡山经过数场恶斗之后,被师父处罚在华山玉女峰面壁思过一年。起初师妹岳灵珊争着每天给他送饭。两情相悦,别时依依不舍。
其间岳灵珊十多天卧病在床,令狐冲比自己病了还难受,“拿起碗来,竟是喉咙哽住了,难以下咽。”(页314)消瘦得像是自己也患了一场大病。后来林平之与岳灵珊在岳不群鼓励下接近起来,小师妹上玉女峰探望就少了。
有一天,岳灵珊提来一篮粽子,馅是草菇、香菌、腐衣、莲子、豆瓣做的,令狐冲咬了一口,颇觉滋味鲜美。但当得知这草菇是岳灵珊和林平之一起携手采集,“本来十分清香鲜美的粽子,粘在嘴里,竟然无法下咽。”(页319)
前后两次咽不下去,心境却大不相同,真是一个绝妙的对照。小说作者用活泼而又传神的生活化笔墨,细致地写出了令狐冲、岳灵珊之间关系的变化,令人感叹不已。
到第三十五章,林平之经过一场恶战,终于向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塞北明驼木高峰报了杀父之仇以后,作者接着写令狐冲和任盈盈十分默契地暗中护送眼瞎受伤的林平之、岳灵珊夫妇的动人场景。一路上,令狐冲对盈盈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页1452)他们相互体贴,又相互打趣,情话绵绵。盈盈为改装而到老农家去偷取衣服时,恰好听到了老两口幸福地回忆年轻时的私情,那些话她羞于向令狐冲启齿,然而两人心照不宣,都沉浸在甜蜜的情爱里。作者在这时恰到好处地写了一段很美的写景文字:
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令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页1455)
美好的情愫与美好的景色交融,如诗如画!这种和平静谧气氛与幸福美满爱情的抒写,与不久前发生的那场酷烈战斗的描绘,恰是上下落差很大的两番境界。
金庸小说中这类笔墨很多。其作用在于调节作品的节奏,丰富作品的境界,变换作品的情趣,不使小说单调、干涩。中国传统的小说美学,讲究艺术笔墨的丰富多变,讲究“豪放”和“妩媚”的互相调剂,讲究在热闹中插入“闲笔”。金圣叹就说:“文章之妙,无过曲折。”(7)他称赞《水浒传》写了武松“血溅鸳鸯楼”杀张都监一家那样紧张情节之后,接下去写“文秀之极”的花荣,才显出从“山摇地撼”到“柳丝花朵”的变化(8)。张竹坡在《金瓶梅读法》中,也认为这部小说的好处是善于应用“闲笔”。他说:“《金瓶》每于极忙时,偏夹叙他事入内。如正未娶金莲,先插娶孟玉楼;娶孟玉楼时,即夹叙嫁大姐;生子时,即夹叙吴典恩借债;官哥临危时,乃有谢希大借银;..皆于百忙中,故作消闲之笔。”(9)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十二条里指出:《三国演义》笔墨变化极多,有时“有横云断岭、横桥锁溪之妙”,有时又“有笙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令人于干戈队里时见红裙,旌旗影中常睹粉黛”(10)。如第七回叙述袁绍和公孙瓒,孙坚和刘表之间混战后,接下去第八回却掉过笔来叙述貂蝉的故事;毛宗岗在第八回回首总评道:“前卷方叙龙争虎斗,此卷忽写燕语莺声,温柔旖旎,真如铙吹之后,忽听玉箫;疾雷之余,忽见好月。”(11)这种壮美和优美互相连接、互相转换的美学思想,体现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在西方美学中,崇高(壮美)和优美相对立,有相互排斥的趋势。而中国文人的审美心理,则讲究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的衔接和渗透,讲究“兼备阴阳二气”,讲究“壮语要有韵,秀语要有骨”。金庸小说艺术笔墨的丰富多变,表明作者是深谙此中道理的。
些作家的武侠小说,我们常会感到单调得很,不那么舒心,或者隔了一层,不那么熨帖,犹如多吃压缩饼干、罐头食品那样,总让人别扭。而读金庸小说,则像尝到了原汤原汁,色香味俱全,新鲜无比,读者感到仿佛身临其境,心旷神怡,融进了小说的具体境界中。这恐怕就是金庸武侠小说贴近生活而又情趣盎然所带来的妙处。
1995 年2 月初稿于香港,
7 月修改于北京
注释
(1)范伯群:〈民国武侠小说奠基人——平江不肖生评传〉,见徐斯年编校:《民国武侠小说奠基人——平江不肖生》,南京出版社,1994 年10 月初版,21 页。
(2)胡适:〈论短篇小说〉,《新青年》第4 卷第5 号,1918 年5 月。
(3)金庸:〈射雕英雄传·后记〉,《射雕英雄传》,香港明河社1992年版1620 页。又,本文所引金庸小说文字页码均根据明河社1992 年出版的《金庸作品集》。
(4)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见《蒿庵论词》,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年10 月第1 版61 页。
(5) On Some Forms of Literature。所引中译文采自老舍《文学概论讲义》第15 讲,见《老舍文集》第15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年11 月153版。
(6)鸠摩智绑架段誉到姑苏,《天龙八部》第446 页上点明“正是三月天气”。此时红菱尚未开花,焉能结实?这是小说作者一处小的疏忽。
(7)《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三之三,见《金圣叹全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 年9 月第1 版),第3 卷,140 页。
(8)金圣叹为《水浒传》第32 回所作回首总评,见《水浒传会评本》上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年9 月,第2 版),608 页。
(9)原题〈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见《会评会校金瓶梅读法》第5册(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4 年),2121 页。
(10)毛宗岗:〈读《三国志》法〉,见《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黄霖、韩同文选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 年10 月,第1 版),350—351页。(11)罗贯中,毛宗岗评改:《三国演义》上册,香港:中华书局/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2 月,9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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