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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论上,我们知道,真正的去爱一个人和处在一种迷恋的情境是不一样的。
可是,在生活中,深陷于爱或迷恋的情境中的人们,又有几个是能分得清哪是爱、哪不是爱而迷恋?
小说《侠客行》中的男主人公石破天接触过两个少女,一个是丁珰,一个是阿绣,他都很喜欢她们。喜欢的程度当然是大不一样的。但是,又怎么能一下子分得清,他究竟是爱哪一个而又只是喜欢或迷恋哪一个?
考证这个问题,可真是一件困难的事。
只怕我们的主人公石破天先生本人也不大清楚。这位老兄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大好人,处处听别人的摆布。别人叫他做长乐帮的帮主他就做了;叫他和丁珰拜堂成亲他就拜了堂;叫他答应娶阿绣为妻他就答应了;别人叫他是狗杂种、小乞丐、石破天、小傻瓜、大粽子、史亿刀、天哥、大哥..,不管是与不是,好听与不好听,他都全无不满地答应了。
丁珰叫他是“天哥”,那么他就是天哥了。
阿绣叫他是“大哥”,那么他就是大哥了。
“天哥”是丁珰的心上人;“大哥”是阿绣的心上人。“天哥”与“大哥”只差一笔,却又差十万八千里。
那么他究竟是天哥呢,还是大哥呢?老实说他也不清楚。
不能说他不喜欢丁珰。她毕竟是他碰见的第一个姑娘,而且对他情意绵绵,在武功上与爱情方面都做过他的启蒙老师,并且他们曾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甚至还拜堂成亲了。对石破天这样的年轻人,丁珰的魅力是难以抗拒的。对于石破天这样的老实朴素的人,丁珰的风流溢采、热烈疯狂、强烈主动的个性,只怕要比温柔娴静、端庄贤淑、内向腼腆的个性更有诱惑、更能引起十分强烈的迷恋。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这不仅是物理学上的定律,也是重量学和心理学上的定律。石破天和丁珰不仅性别上异性相吸,而且在性格上也是..至少对于石破天来说是这样。
他是一只彩球,被命运抛来抛去,抛到哪里就在哪里,他似乎总是毫无怨言。
是丁珰一次又一次地找他,把他当成她的天哥,他明白他不是。内心里很是惶惑也很是苦楚,同时又因解释不清而无可奈何(他身上的伤疤从哪里来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奈何?)..然而,他也情不自禁地在这一场错把“冯京”当“马凉”的爱情游戏中,越陷越深,越演越真。到最后,就有一点假做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了。他弄不清楚,干脆也不去想它。
身边的少女成了心上的情人。
这仅仅是迷恋么?也许是,也许不是。
真的石破天(石中玉)出现了,丁珰找到了她的真正的天哥。这时主人公石破天的内心的情形谁也不清楚:有多少解除误会的喜悦、又有多少失落一个梦的遗憾?有多少终于说清楚了的轻松之感,又有多少失去丁珰的沉重?
他向丁珰迈出了一步,要向她表明自己一向没有说假话,同时——下意识的,不自觉的——这不也是一种试探么?要看看丁珰在石中玉出现之后,在他和石中玉之间究竟选择谁?
主动权在丁珰手中。——像情爱世界的普遍情形一样——他的命运也在丁珰的手中。石中玉和石破天是那样的相象,又是那样的不同,她的“天哥”
本来就是虚妄——石中玉扮演石破天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全无真心的游戏;而狗杂种扮演石破天则又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命运。——石破天这个人是不存在的。石中玉是假的,狗杂种也是假的。
丁珰选择了,拉住了石中玉的手,如生春风。而给了石破天一个热辣辣的耳光,并说他是一个骗子..
石破天黯然神伤,然而还是一如既往地吞下了生活的酸涩苦楚。情果原是一大耳光。
此时“石破天眼中泪珠滚来滚去,险些便要夺眶而出,强自忍住,退了开去”。——退了开去,可不只是此刻从她的身边退开,而是永远的退开呀!
小说中描述了当天夜晚的情形:
这日晚间,石破天一早就上了床,但思如潮涌,翻来复去的直到中宵,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睡梦之中,忽听得窗格上得得得地轻敲三下,他翻身坐起,记得丁珰以前两次半夜里来寻自己,都是这般击窗为号,不禁冲口而出:“是叮叮..”只说得三个字,立即住口,叹了口气,心想:“我这可不是发痴?叮叮当当早随她那天哥去了,又怎会再来看我?”
却见窗子缓缓推开,一个苗条的身形轻轻跃入,格地一笑,却不是丁珰是谁?她走到床前,低声笑道:“怎么将我截住了一半?叮叮当当变成了叮叮?”
石破天又惊又喜,“啊”的一声,从床上跳了下来,道:“你..你怎么又来了?”
丁珰抿嘴笑道:“我记挂着你,来瞧你啊,怎么啦,来不得么?”石破天摇头道:“你找到了你真天哥,又瞧我这假的作甚?”丁珰笑道:“啊唷,生气了,是不是?天哥,日里我打了你一记,你恼不恼?”说着伸手轻抚他面颊。
石破天鼻中闻到甜甜的香气,脸上受到她滑腻手掌温柔的抚摸,不由得心烦意乱,嗫嚅道:“我不恼。叮叮当当,你不用再来看我。你认错了人大家都没有法子,只要你不当我是骗子,那就好了。”
丁珰柔声道:“小骗子!小骗子!唉,你倘若真是个骗子,说不定我反而喜欢。天哥,你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你跟我拜堂成亲,始终..始终没把我当成你的妻子。”
石破天全身发烧,不由得羞惭无地,道:“我..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不是不想,只是我不..不敢!幸亏..幸亏咱们没有什么,否则..否则可就不知如何是好!”(第十六回)
石破天是一个老实人,说的是老实话。他说:“我不是不想,只是不敢,那就是不敢。”想显然还是想的。
这种“想”是爱,还是迷恋!?
不幸的是(抑或万幸的是)这天晚上丁珰来找他,可没安什么好心,只是想要他代替石中玉到凌霄城雪山派所在地去送死。丁珰略施小计,哄得石破天欣然前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石破天处处为他人着想,一生从不求人,但别人求他却又有求必应。只是,这一回,他是纯粹的有求必应呢,还是为了心爱的人而甘冒风险,甚至不惜以生命的代价去换取心上人的幸福?——真正的爱者都会这么做的,石破天更会这么做。——名义上,石破天是为了去救对他恩重如山的石清夫妇(其实这是丁珰“对症下药”,故意这样说的),实际上呢,谁也不清楚。如前所述,石破天也不清楚。
世事如棋,窍通成运,时常歪打正着。石破天这次去雪山派,本是大大的厄运,但好人自有天相,傻人有傻福气,他不但没有死,而且还遇到了史婆婆和阿绣:
..石破天又道:“在紫烟岛上找不到你们,我日夜想念,今日重会,那真好..
最好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阿绣苍白的脸上突然堆起满脸红晕,低下头去。她知石破天性子淳朴,不善言词,这几句话实是发自肺腑,虽然当着婆婆之面吐露真情,未免令人腼腆,但心中实是欢喜不胜。
史婆婆嘿嘿一笑,说道:“你若能立下大功,这件事也未始不能办到,就算婆婆亲口许给你好了。”阿绣的头垂得更低,羞得耳根子也都红了。
石破天却尚未知道这便是史婆婆许婚,问道:“师父许什么?”史婆婆笑道:“我把这孙女儿给了你做老婆,你要不要?想不想?喜不喜欢?”石破天又惊又喜,道:“我..
我..我..自然要,自然想得很,喜欢得很..”(第16 回) 史婆婆许婚,这位傻哥哥还不知“师父许什么”,这可真是傻得可以。
但一旦知道是将阿绣许给他做老婆,他又惊又喜说“自然要,自然想得很,自然喜欢得很..”
他这话也同样是真心。因为石破天可是从来不说谎话的人。那么,他说对丁珰是“很想”又对阿绣说“自然想得很”,对两人都是“想”,岂不糊涂,岂不矛盾。
是的,他是矛盾,也确实糊涂。他对这生活中的两位少女都“想”。只不过,一个是迷恋而另一个是爱。只不过,他自己也并不明白究竟是爱哪一个,而迷恋哪一个。
可是,我们逐渐明白,他对丁珰,只是一种强烈的迷恋,一种神魂颠倒的冲动;而对阿绣,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爱。他对丁珰说:“我很想..”而对阿绣说“我自然很想”。这看起来没什么分别,但实际上却有一种细微的、而又是本质的区别,那就是,对阿绣乃是“自然”要,“自然想得很”。——奥妙正在这“自然”之字。
真正的爱是自然而然的,甚至当事人往往都不大清楚(什么时候开始的?
为什么爱她?爱她什么?..)。
而强烈的迷恋则相反,自己清楚楚楚地知道:“我很想,但我不敢..。”
石破天的情形正这样。在他还不明白爱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阿绣这位温柔腼腆而又多情灵惠的姑娘。他对丁珰有过强烈的冲动(性与爱的冲动),而对阿绣则是知己的爱。
阿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知己。知音难觅,石破天痛苦不堪,但幸运的是,他终于遇上了一个,那就是阿绣。
那是他刚刚被丁珰抛到阿绣的船上,不久他们一起落难紫烟岛的时候:
史婆婆不答,双眼盯住了石破天,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突然之间,她目光中流露出十分凶悍憎恶的神色,双手发颤,便似要扑将上去,一口将他咬死一般..史婆婆厉声道:“阿绣,你再瞧瞧他,像是不像?”
阿绣一双大眼睛在石破天脸上转了转,眼色却甚是柔和,说道:“奶奶,相貌是有些像的,然而..然而决计不是。只要他..他有这位大哥一成的忠诚厚道..他也就决计不会..不会史婆婆眼色中的凶光慢慢消失,哼了一声,道:“虽然不是他,可相貌这么像,我也决计不教。”
石破天登时恍然:“是了,她又疑心我是那个石破天了。这个石帮主得罪的人真多,天下竟有这许多人恨他,日后若能遇上,我得好好劝他一劝。”只听史婆婆道:“你是不是也姓石?”石破天摇头道:“不是!大家都说我是长乐帮的什么石帮主,其实我一点也不是,半点也不是。唉,说来说去,谁也不信!”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十分烦恼。
阿绣低声道:“我相信你不是。”
石破天大喜,叫道:“你当真相信我不是他?那..那好极了。只有你一个人,才不相信。”阿绣道:“你是好人,他..他是坏人。你们两个全然不同。”
石破天情不自禁地拉着她手,连声道:“多谢你!多谢你!多谢你!”这些日子来人人都当他是石帮主,令他无从辩白,这时便如一个满腔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对这位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自是感激涕零,说得几句“多谢你”,忍不住流下泪来,滴滴眼泪,都落在阿绣的纤纤素手之上。阿绣羞红了脸,却不忍将手从他掌中抽回。
史婆婆冷冷地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石破天道:“是!”伸手要擦眼泪。猛地惊觉自己将阿绣的手抓着,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放开她的手掌,道:“我..我..我不是..我再去摘些柿子。”不敢再向阿绣多看,向外直奔。..(第10 回) 每一次看到这里,我都要情不自禁,热泪盈眶。我深深的知道,石破天的感激有多么的深!从来他都没有以自己的真实的身份生活过,小的时候是狗杂种,而长大后一直是石破天,是冒名顶替的一个“替身”。从来就没有人相信他不是那个石破天,而是他自己。而世界上居然有一位阿绣,只用眼睛(也用心)看了他一眼,就坚决相信他是他自己,而与那个强奸阿绣(未遂)的石中玉(石破天)毫不相干!
世界上唯有阿绣。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而丁珰爱的那个“天哥”压根儿就不是他。他清楚他知道这一点。
只有阿绣才第一次把他当成他自己——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并且地地道道地爱上了这个他,他自己!..
那时他确实不懂得爱情。他也不敢爱阿绣——这与他不敢与丁珰做夫妻大不一样——但他却又在不知不觉间真正地爱上了她。
且看下面的一段:
石破天见她白玉般的脸颊上兀自留着几滴泪水,但笑靥生春,说不出的娇美动人,不由得痴痴地看得呆了。阿绣面上一红,身子微颤,那几颗泪水便滚了下来,说道:“我做的梦,常常是很准的,因此我害怕将来总有一日,你真的会使这一招将我杀了。”
石破天连连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说什么也不会杀你。别说我决不会杀你,就是你要杀我,我..我也不还手。”阿绣奇道:“倘若我要杀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石破天伸手搔了搔头,便笑道:“我觉得..我觉得不论你要我做什么事,我总会依你,听你的话。你真的要杀我,我倘若不给你杀,你就不快活了,那还是让你杀了的好。”
阿绣怔怔地听着,只觉他这几句话诚挚无比,确实出于肺腑,不由得心中感激,眼眶儿又红了,道:“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石破天道:“只要你快活,我就说不出的喜欢。阿绣姑娘,我..我真想天天这样瞧你。”他说这几句话时,只是心中这么想,嘴里就说出来了。阿绣年纪虽比他小着几岁,可人情世故却不知比他多懂了多少,一听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情意,要和她终身厮守,结成眷属,不禁满脸含羞,连头颈中也红了,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第10 回) 阿绣知道了他爱着她。而他自己却并不完全知道这就爱上了。他说“我真想天天这样瞧你”那就是刻骨铭心(然而又是不知不觉的)爱呵!他爱她,从而“只要你快活,我就说不出的喜欢”。他爱她,从而“我觉得不论你要我做什么事,我总会依你,听你的话”。他爱她,这才会表示:“你真的要杀我,倘若我不给你杀,你就不快活了,那还是让你杀了的好!”..
我们都知道了:他深深的、真正的爱着阿绣。只要真正的爱——而不是迷恋——才会这样。
迷恋可以发生在许多的异性对象上,而爱,则是人海茫茫中的唯一的知音、知己。这种差异,平常看不出来,但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大。
幸而,丁珰让石破天去送死,反而绝处逢生,再遇阿绣。
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行。
好人一生平安。
像石破天这样的真正的好人,作者又怎忍心让他在迷恋之中徘徊和痛苦下去?
相反,丁珰对石中玉其实也只不过是一种迷恋。对石中玉的风流放荡、甜言蜜语、轻薄颠狂的迷恋。她说石破天“你倘若是一个小骗子,说不定还好些”这虽然看起来荒谬,却也是真实的。
石中玉与石破天不仅是实际上兄弟,而且也是一种“真”与“幻”之间的关系。石中玉是“真”的石破天;而石破天是“假”的;石破天是真性情的真人,而石中玉则是虚情假意的伪者。
从而,在这一特定角度来考察石中玉、石破天、丁珰、阿绣这几个年轻人之间的关系,是极有意思的。
1.石中玉:要强奸阿绣,未遂。逃出雪山派,与丁珰气味相投,相互迷恋。
2.石破天,被当成了石中玉,丁珰要他拜堂成亲,引起了他本能的迷恋。
然而他真正的相爱着的却还是阿绣。
3.丁珰,她是那样的迷恋石中玉,但是她是爱着石中玉吗?还是(也许以后她会发现,也许终身不会发现,也许不)爱诚朴厚道的石破天呢?——
这一点极值得研究。
4.阿绣,她险些儿被石中玉强奸了,她恨他。她爱石破天。
这几位年轻人相互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关系,——是爱,还是迷恋?
不知道。但值得我们好好地去揣摩研究。
我们只知道,石破天与阿绣这两个虽然没多少狂热痴迷,神魂颠倒的迷恋,但却是真正的两厢情愿、情投意合,是一对真正幸福的爱侣。
也许石破天迷恋过丁珰,甚至“想”..但那毕竟只是迷恋而已。随着日月推移,天长日久,待他经历了更多的人生、待他与阿绣真正的结合以后,他就会发现,那种迷恋是多么的幼稚、多么的单纯,又是多么的荒唐。
丁珰呢?石中玉呢?
不知道。也没有谁想知道呢。我们只关心石破天,都祝愿他:好人一生平安!
他会的。好人一生平安。这话虽似幼稚或俗气,但在饱经沧桑之后再来听这话,其意味就大大的不同了,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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