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第1410-1411页,一灯大师、周伯通、郭靖一干人等合力捕杀裘千仞,裘千仞身临绝境:
裘千仞脸色惨白,眼见凶多吉少,忽然间情急智生,叫道:“你们凭甚么杀我?”那书生道:“你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裘千仞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若论动武,你们恃众欺寡,我独个儿不是对手。可是说到是非善恶,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那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的,就请上来动手。在下引颈就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
一灯大师长叹一声,首先退后,盘膝低头而坐。各人给裘千仞这句话挤兑住了,分别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过失。渔樵耕读四人当年在大理国为大臣时都曾杀过人,虽说是秉公行事,但终不免有所差错。周伯通与瑛姑对望一眼,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内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时战阵中杀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黄蓉想起近年来累得父亲担忧,大是不孝,至于欺骗作弄别人之事,更是屈指难数。
裘千仞乘机欲逃,洪七公适时出现:
裘千仞骂道:“臭叫化,你也来多事。论剑之期还没到啊。”洪七公道:“我是来锄奸,谁跟你论剑?”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侠士,我是奸徒,你是从来没做过坏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
这番话大义凛然,裘千仞听了不禁气为之夺。
这让我想起了《新约·约翰福音》第八章中的一段记载:
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叫她站在当中。就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他们说这话,乃试探耶稣,要得着告他的把柄。耶稣却弯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于是又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
耶稣就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一灯大师等人与将妇人扭送到耶稣处的人们,一开始之所以充满着“惩恶”的热情是出于处在道德制高点的自我感觉。然而,当他们面对受审者的质问或旁观者的点拨时,终于问心有愧。没有人是绝对的纯洁者。
在《射雕》中,洪七公的出现一改局面。在他凛然大义的光辉下,裘千仞哑口无言,扪心自问,顿萌死意。似乎惟独洪七公才有担任终极审判者这一角色的权力。
与洪七公的制裁相反,耶稣选择的是宽恕。但这样的制裁与宽恕唯有洪七公、耶稣可以为之。负罪者制裁他人,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恶性发展;宽恕他人,则是对自身罪恶的自我欺骗与放纵。而最高正义化身的洪七公是完美者,作为宗教人物的耶稣更是完美者——连他的母亲都是处女生子,所以,他们有制裁与宽恕他人的特权。处理方式相反,精神却相通。从这一意义上说,洪七公扮演了类似耶稣的角色。
在西方传统思想里,上帝、神、耶稣是终极审判的最后裁定者。因而卢梭《忏悔录》开卷即以敢于在末日审判时将其书呈给上帝为誓。更明显之例,是《基督山伯爵》中基督山伯爵干脆就把自己看作了上帝的化身,行惩恶扬善之事。他兼有宽恕与制裁,俨若耶稣重生。
凡人对裁定权的僭越会招到上帝的不满。格林兄弟搜集的“儿童宗教传说”里,一位行善的隐士看到一个罪人即将被绞死,说了句“他这是罪有应得啊”。当他随后意识到已经惹恼了上帝,却又不知错在哪里。一只鸟儿告诉他说:“你做了不义的事,诅咒了那个被送上绞架的可怜的囚犯,上帝因此生你的气了;只有他才有裁判权呵。”(《格林童话全集》第613页,译林出版社1993年版)
然而,除了宗教与迷信,终究没有神。只要是人,说出洪七公那样意气风发的话已很难,真正丝毫不差更属无望。中国传统里也有神性大于自然性的“天”,至高至善。结果呢?只要看看千百年来多少人借“替天行道”之名干的事就知道了。这时候,在想想多年前一位报人对金庸说的话,便格外意味深长:
方瑜说到洪七公生平没有错杀一个人,对洪七公的话我非常震惊,原因是人类历史上有太多这样的人,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杀的人绝对百分之百该杀。有这样大的信心,如果是一个政治人物,一定会造成政治悲剧。……像查先生塑造洪七公这样人物的时候,您怎么样给他这么大的自信认为自己不会杀错人呢?
金庸对这番话“完全同意”,并加以发挥,然后来了个“不过”,最后说:“像洪七公,我只描写世界上有这种人,他肯定自己的道德不错,至于怎样去评价,那完全看各人。”(以上见《金庸茶馆》第五册第32—33页)
可是,小说里却没反映出应有的反思和批判,洋溢的都是由衷的认同和景仰。所以,说真的,这么说我还是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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