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毛狮王谢逊出场,黄发披肩,双眼碧亮,身材魁梧,白牙闪光,真是神将一般的异人,夺人眼目,非俗世所有。
谢逊前来夺屠龙宝刀,顷刻间连毙四大帮会首脑,张翠山发书生呆气,要与谢逊论理,却不料谢逊的道理比他还多。
倪匡先生称金毛狮王谢逊是《倚天屠龙记》中最令人难忘的男子,正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少年时读此书,甚至连张无忌也没有谢逊给人留下的印象那么深刻,特别是谢逊在岛上那一阵惊天动地的狮子吼,写得真是骇人听闻,这种不战而屈人的魔法般的武功,令人总要联想到核武器的超声冲击波。谢逊的武功超越了常规武器,是属于核时代的那种。
相比之下,张翠山正是“才子终究小模样”,在谢逊生气勃勃的生命力面前,张翠山的形象和见识都苍白黯淡得多了。张翠山的那种才情,细致而精巧易碎,像宋代官窑工艺精良的瓷器,更像是书房中的摆设玩意,可以小心翼翼地赏玩,但不能在生命的风雨中摔打。
谢逊的粗犷狂暴中最能体现生命原始张力的美感,像青铜塑像一样厚重苍茫,悲壮雄浑,他有着最深切惨痛,涕泪纵横的生命体验,一种痛楚和粗鲁折射出对人生最真实的爱和失望。渴望生活的炽热内在情感,使谢逊的境界脚踏痛苦而提升。
谢逊的悲愤怨毒,给人以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使人不能对之仰视。他肆意杀戮,像暴风雨一样澎湃着毁灭的激情。他的形象使人想起希腊神话中半人半兽的天神,他强大膨胀的生命意志,居然敢与命运和神意作对,他甚至大声诅咒苍天,贼老天的咒骂,是惊人和不可思议的。他将自身悲惨奇痛的人生遭遇,上升到哲学上的高度,他仇视的已不仅仅是祸害他的师父成昆,他进而仇视人生社会和宇宙间压迫他的一切权威。倪匡先生说:“谢逊是个叛徒,他反叛的不但是杀害他全家的师父,更扩至人间的伦常道德成规、制定这些成规的‘圣贤’,这些圣贤及天下人所尊崇依赖的万物主宰。”
要在与人世完全隔绝的地方,要在完完全全人与大自然单挑独斗的对立中,才能更好地刻画和表现谢逊特异的性格,才能使他的形象更显卓异特立。倪匡先生指出谢逊与美国名著《无比敌》的联系。金庸在《三剑楼随笔》中介绍《无比敌》的故事时说:“曼尔维(《无比敌》的作者)由于接连的失望与挫折,对于社会与周围的人怀着一种愤激之情。”
这种愤激之情,“极度愤慨与拼命以赴的精神”,正是谢逊这一角色生命力灵动之所在。
谢逊其实是张翠山人生的教师,不过学生并不完全及格。一句“假仁假义”的嘲讽,虽未触及张翠山的灵魂,但带来的不可抗拒的机会,使张翠山终于放下了观念的包袱,情不自禁中向殷素素吐露了真实的心意。张翠山暂且抛开了善与恶礼教的外在束缚,鼓足勇气,听任生命本能意志的驱驰,打开了尘封已久的真情,接受了殷素素的爱。
奇幻的冰川火山荒岛的历险,是另一篇《鲁宾逊漂流记》的翻版,也可以认为是《无比敌》中大海中漂流挣扎情节的折影。《无比敌》的故事“是说一个捕鲸的船长亚海勃找大白鲸无比敌复仇的经过,他曾被这条白鲸弄得遍体鳞伤,还失去了一条腿,因此他如痴如狂的追踪这头山一般的白色鲸鱼,他这种疯狂的复仇欲望传染给了全船的水手,终于造成了一个大悲剧……”。金庸巧妙地将纯文学中的艺术精粹转移到他的小说中来,使小说的境界获得更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谢逊正是和《无比敌》小说中主角捕鲸船长亚海勃精神相通的悲剧人物。谢逊的狂暴和非理性,完全是常规道德规范所谴责的行为,但读者却丝毫不会在感观上对他有鄙弃的恶感,反而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亲近和怜惜,同情和原谅他的非常行为,对他感觉认同,把他当成一面人类良心的镜子。
像半人半兽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谢逊的内在和外观都象征性地暗合。谢逊瞎了眼,神志又近于癫狂,他自弃于人类的世界,他自虐和毁容,强迫自己近于兽性和泯灭良知,他求死的激情正和求生的热望一般地强烈,他骄傲地不屑于认输,不屑于承认人性中的感动。
但正是最叛逆的非理性中的神秘直觉力量,最能在罪恶的极端中表现出最纯净的善来。张无忌的出世,天启般使谢逊返朴归真。生命的神奇和幻美,不可抗拒地使谢逊从极端中扭转回来,回到他本真和最内在的谦卑和感恩。恶徒谢逊,其实内心有着最为圣洁的一面,他比其他人更配作一个身负沉重十字架的圣徒。
善和恶是人性中的两极,由极善到极恶,再回到极善,这其中的过程最具有震撼心灵的启示的力量。为恶为善,往往在一念之间,其间的分别比秋风中飘零的一片落叶的正面背面的分别还要微小。谢逊的故事让读者惊疑不定,在情感的峰口浪尖上起伏。
七伤拳是一个巧妙的暗喻,最适合谢逊的身份和本色。先伤己,再伤敌,仇恨和怨毒正是这样一把两头都有利刃,使自己和敌人都同时深受到或明或暗深深的伤害的双刃剑。报复似乎永远是得不偿失的,精神上得到的补偿和安慰,绝不会比心灵的缺憾更多。
谢逊将他强烈而奇特的爱全部倾注在无忌身上,这爱执着而深入,甚至充满了献身的激情,绝不是凡夫俗子的婆婆妈妈的妇人之仁,它寄托了更高更深的生命的热望,甚至不惜用暴力和虐责来尽情地表达和操演。
谢逊最后的形象苍凉悲壮,颇为感人。谢逊已完全换了一个人,不再是从前内心充满怨毒,肆意妄为的魔头了。他更像是失意英雄,虎落平阳,龙困浅水。饶是如此,他的雄风和机警还是有过人之处。谢逊曾经是恨得极深,现在却是爱得极深,看他对张无忌的关心之情处处溢于言表,是爱的力量支撑他还坚强地面对人生的困难。当他误以为无忌已不在人世之时,伤心得仰天大啸,老泪纵横,那种真挚和强烈的爱是触目惊心的。
张无忌与谢逊重逢一段,读者期待已久,大快人心。谢逊惊喜交集,居然不骂“贼老天”,而说出“老天开眼”这等极难得的话来。
谢逊的转变,最合于情理。他曾被仇恨蒙蔽了灵性,做了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那却不符合他内在的良心原则,他只是一个病人,他神志迷失,做出了完全违背良心的罪孽之事。而一旦环境合适,良药入口,他醒悟过来之时,自然是对自己的罪行痛悔不已,生出必死之志,以求解脱和赎罪。谢逊是真诚的,他的恶是那么的真实,他的善也同样是那么的令人心动。他性格和命运中的致命矛盾,产生出感人的悲剧。看他巨大的身影,垂头而立,那种悔过的形象特别地触目惊心。谢逊做出过许多不可饶恕的恶行,但读者却很难仇视和鄙夷他。
射雕三部曲中,《射雕英雄传》主旨是大勇,而《神雕侠侣》的主旨却在于大智,此部《倚天屠龙记》,主旨却是大仁夫子之道,宽恕而已。宽恕在全书中处处高扬着鲜艳的旗帜,处处在召唤一种精神上的仁慈的大道。
张无忌最重宽恕,但他那软弱得拖泥带水的性格并没有使宽恕之道得以最纯粹和最能动人心魄地渲染出来,在张无忌仁厚的宽恕中,更多了一些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的杂质,他的宽恕中被动的成分多了一些,力量欠缺了一些。
宽恕的精神,却在谢逊令人感动的觉悟中得到了提炼和升华,更能爆发出一种令灵魂震颤的奇光异彩来。
成昆的罪大恶极,施加于谢逊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和仇恨不可不谓海一样的深,天一样的高,但谢逊却没有在世俗的天平上去称量仇恨的得失。他和成昆的决斗一上来先让成昆三招,被成昆打得吐血,这能看到谢逊的境界已获得了一种悲天怜人的大胸襟。最后谢逊并没有杀死成昆,谢逊制服成昆后指着他说:“成昆,你杀我全家,我今日毁你双目,废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报。师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自行尽数毁了,还了给你。从此我和你无恩无怨,你永远瞧不见我,我也永远瞧不见你。”
谢逊的宽恕是有节制和有原则性的宽恕,这比那些事事和稀泥的表面化的宽恕力量更为强大,更能振聋发聩,也更合乎于人性。这种宽恕不是概念化形式主义的肤浅,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经过生命痛苦的经验,柔软中有钢铁一般坚硬和不可动摇的精神品质。
谢逊自己也在宽恕中得新生。他安然忍受众人的羞辱,精神的施虐远胜过肉体的折磨,他终于获得了内心的宁静和解脱,轻松卸下了精神上沉重的十字架,在慈悲的佛法中找到了生命的寄托和归宿。
十大奇人上榜人物中,谢逊排名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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